第六章 歌神娅禄

　　却说江公次子国再来到吞团定居之时，他的房屋建在吞团北山脚下最西端的地方，其屋子乾山巽向。此屋的山向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其“青龙”离得太远，其“白虎”又逼得太近，有点失衡之态。风水固然重要，但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家道兴衰，跟主人的体魄有直接关系。另外，人丁才是发达的本钱，人丁不旺，何以发之。
　　当初国再与国周同日来到吞团之时，两家都是开垦荒地，但二十年后，两人的家境却有月萤之差。国周一发不可收拾，国再则不见进展，究其原因，则是体魄和劳力之差。国周身强体壮，百劳不疲；国再羸弱消瘦，不耐重劳。国周两子，血气方刚；国再两子，朝气不足，小恙不离。当时开垦荒地，谁开归谁。国周父子，起早贪黑，拼命苦干；国再父子，一累则病，病难服劳，打打停停，劳休参半。所以两家大有差别，前者是良性循环，后者却恶性循环。几年之后相比，吞团新开的土地，四分之三属国周，四分之一属国再。兴家之基础就是土地，土地的拥有量已出现如此大的差距，日后当然就不能相比了。
　　国再也有二子，长子仕孟，次子仕仲，皆非长寿之人。仕孟生二子，长子元光，仕子元荣。元光元荣尚少，其父仕孟便撒手人寰。仕仲只生元三一子，子方成人，他却辞阳归阴去了。在十数年之间，国再、仕孟、仕仲相继离世，三场大道场下来，家财几乎耗尽。此后二十多年过去了，家庭元气还是难以恢复过来。
　　元光没有男子，只有女儿，女儿们成年都嫁人去了，也就没有什么气象了。元荣有一子名桂全，也是贫困不堪，度日艰难。仕仲之子元三，家道中平，虽不富裕，但非寒门。元三算是再公支系比较有寿之人了。元三居住祖屋，生一男二女，二个女的领先，一男煞尾。男名桂禄，颇得曾祖遗风。
　　却说仕仲之妻，淑德贤慧，聪敏过人，人称“娅禄”。“娅禄”是桂禄奶奶的意思。这位娅禄可不是一般的人，她身材高挑，体格健壮，容貌端庄，性格开朗，口齿灵利，她是山歌高手，吞团周围数十山屯皆闻其名。娅禄有开口成歌的本领，有多少男女老少歌手跟她斗唱山歌，无一不是她的手下败将。
　　娅禄虽然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她凭着超强的记忆力，背得好多好多山歌，好似她肚子里就有一本歌书似的。她面对各种歌题，不需思考，张口就来。她所编的歌，种类很多，有说古论今、吟花叹月、劝勤咏志、谈情说爱、悯孤怜寡、骂奸嘲怪、哀丧悲物、诉苦道贫、抨恶扬善、笑懒贬贪等等。
　　古时，这山区里的壮家人有一种风俗，就是每逢过年或大节日，或者嫁娶喜事，人们都热衷于对唱山歌。一年之中适合于对歌的大节日有春节、三月三、八月十五。对唱山歌之所以极具生命力而自古不衰，究其原因是因为它贴近生活、它充满泥土气息；是因为它是男女交流情感的重要方式；是因为它是青年人目测和寻找对象的重要机会。通过对歌，就能互相了解；就能看出每个人的综合素质；就能选择出与自己相般配的对象。
　　唱山歌有自唱和对唱两种形式。自唱一般是抒发个人感情，吟身吟物；对唱一般是挑战对方，以对方无法以对取胜。对歌的双方有主客、有男女、有男女混合。唱的方式有多人合唱的；有单人轮流独唱的；有单唱对众唱的；有任意的。其中合唱对合唱最为困难，因为开口前本队各人必须统一的歌词，本队队员必先聆听清楚本队“参谋”给出的歌词，然后齐口唱出，免得各人唱词不一导致杂乱而输给对方。古时候壮乡的对歌尤为盛行，大村子、大户人家娶亲，人们常常组队，对唱山歌，日以继夜，通宵达旦，人们乐此不疲。
　　娅禄是山歌高手，加上她的声音清脆圆润，她一唱歌，周围的人都会侧耳聆听，人们誉她为“歌神”。附近村屯的人家，特别是大操大办婚事的人家，他们屯里的男女青年们都爱请娅禄去教唱山歌、面授机宜。因此，娅禄的名气就越来越大，深得男女青年们的爱戴。然而也有少数人忌恨她，那些忌恨她的，都是被她以唱歌来讽刺或挖苦或抨击过的人。
　　娅禄生性爱栽花种果，爱培植一些本地稀罕的本草。每当她种下一株植物，她都要造一首山歌，以祝愿它能茁壮成长。
　　娅禄擅长编造一种叫“勒脚”的山歌。这种勒脚山歌是最难编造的，因为除了句句都要求压韵外，还讲究“回旋意合”。这种山歌唱起来比一般的山歌平添许多韵味来。“勒脚”山歌必须八句，这八句要分三段来唱：第一段唱1234句；第二段唱5612句；第三段唱7834句。第二段、第三段的唱法就是“回旋”的意思。“回旋”的前两句要与“回旋”的后两名，大意上互相连接吻合。娅禄本是货真价实的本土壮人，她的山歌纯粹是用壮语编造的，唱起来韵味十足。然而若将这些山歌用汉语翻译过来，不但无法准确表达其原意，而且几乎丢掉了原来的韵味了。因为壮族山歌的押韵，不是在句末，而是不同的句序，押韵字的位置不同，不一定都在句之末字的。
　　娅禄种下一株四季番石榴，她作歌曰：“此株四季果，本土见不着。四时花常在，孩们绕树乐。果子一只只，叶间故隐约，屯中馋嘴者，半夜总来摸。”
　　娅禄种下一蔸红花蕉，本地人称为“金芭蕉”，她作歌曰：“此是金芭蕉，不信君来瞧，今栽为留种，道公说法高：谁要求生育，种此红花蕉。我峒人丁旺，枉立半山腰。”
　　娅禄种下一丛美人蕉，自作歌曰：“此草名‘三七’，四季花不离。石缝犹可长，常治风湿腰。用来泡酒饮，频遭伤根基。根块同姜似，老伯犹误吃。”
　　娅禄种下一丛石蒜，便作歌曰：“形色似蒜苗，开花更妖娆。阿公不识贺，吃了冷汗漂。有人生疮痈，一敷肿痛消。劝君莫走眼，真假要推敲。”
　　娅禄种下一蔸射干花，又作歌曰：“叶子有香味，人称鲤鱼尾。叶似‘人’叠‘人’，治得咳如雷。风吹花影动，恰似火星飞。无肉作粽芯，此叶可代为。”
　　娅禄种了一蔸羊角菜，也作一歌曰：“土话羊角菜，做汤是良材。长来不算高，结出豆荚来。花朵金点点，豆荚羊角开。若要医目疾，此是好药材。”
　　这些都是娅禄自唱自咏的山歌，歌唱的对象是物不是人。但娅禄最擅长的是编唱对人的山歌。有一天，有个人骑着无鞍的马、两手抓着马鬃经过吞团，被在地里干活的娅禄看到了，她觉得这男人姿势很狼狈难看，于是对他取笑唱道：“骑马没有鞭，用烟斗去打；骑马没有绳，用裤带去拴。山道陡又险，不敢下马来，若还一下马，裤落屁股光。”那骑马的却不会唱山歌，无法唱对，但他为了证明他不是用裤带当马绳的，他只好跳下马来不骑了，牵着马走，惹得在地里干活的男男女女，笑弯了腰。那位骑马的汉子，脸红到脖子，头都不敢抬的默默疾走。他为什么不敢出声和骂人呢?因为他知道，若还他恼羞成怒骂娅禄，那将会招致娅禄和在旁的人群更为辛辣更为难堪的山歌。他懂得规矩：人家调侃用的是山歌唱的，你若不服输要还击，你也只能用山歌对唱，如果你用说话或吵骂的方式应对，那你就输了，那就会招来更大的笑话和羞耻。
　　有一天，娅禄远远看见一个人背着行囊走进吞团屯来，他走到一个山阿地方停下来，左瞧瞧右瞄瞄，东张西望，然后掏出一只罗盘端在手上，转来转去，拨弄了好一阵子。娅禄看得明白了，那是一位地理先生，她看着看着，觉得那地理先生的举动有些滑稽，便对他唱道：“天天背罗盘，钻沟又钻洞，弓背又挺腰，龙穴真难找。一条长长坝，底下两土包，借问老伙计，大地在何方?”娅禄原以为那位地理先生只会看地理风水，不会唱山歌，想不到遇上个厉害的了。那地理先生站住遥望歌声来处，只见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妇站在山上正向他招手呢，他略加思索，开口应唱道：“左右两道坡，坡边两条坎，山顶草蓬蓬，中间土丘隆。深深一道沟，沟下无底洞，阿妹懂不懂，这是好地方。”娅禄一下子明白了这先生歌中的隐意，不禁暗自羞臊起来。她知道这位地理先生不是好惹的，于是不再出声，埋头干她的活去了。
　　娅禄经常遇事唱事，有时她的歌颇具挑逗性，若遇上也会唱的人，那就与他对一阵子，直到分得输赢为止。有时她的歌是睹物抒睛，而有时是悲天怜人。她的歌有相当一部分是赞叹男女爱情的。
　　有一天，她看见一对赶街偶然相遇的男女青年走在路上，女的走在前，男的走在后，相隔蛮远。只见女的老回头而且故意放慢脚步想等那男的走近她，于是娅禄唱道：“要走又不走，鞋踢土纷纷；要行又不行，若爱哥即停。日影榕树下，太阳棕榈挂，日头不算晚，干脆过家家。”那两位青年听了她的歌，都羞得脸红起来，但谁也不敢回敬这位老太婆。男的听了放慢了脚步，女的被娅禄看破了心思，遂急急地走路，头也不回了。
　　娅禄知道靠近平原地区的一个熟人的孤儿女孩，父母都双亡了，唯与奶奶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可这女孩都十四五岁了还不懂事，她成天跟一帮男女同龄人嬉闹不止，不思归家。一天，娅禄赶街又见她与一群同龄孩子在水坝下玩水狂欢，她看不过去即唱道：“人乐我也乐，白水漫坝落，人乐家财满，我乐父母亡；去园中採菜，见蟋蟀吊颈，父母双亡了，丢我瘦怜怜。”那女孩听了娅禄的山歌后，抹着眼泪回家去了。从此她不再贪玩了，帮助年迈的奶奶干活持家。
　　邻屯有一位流浪汉，成天在外鬼混，不思成家立业，都近三十岁了也不急娶妻成家。他老妈也不会当家，挣得一点钱就立即买酒肉买好衣服，吃光花光。一天，老妈子去老远的山弄里骗吃骗喝，她找了一家人家投宿。那家人家也是穷的，单生一个女儿，老妈子想骗那位姑娘回来当他的儿媳妇。于是对那家人说：“我家在平原地区，可富裕了！有好多田地，还有一头一对长角上长着疙瘩的大水牛哩！”那家人信以为真，就答应让姑娘跟着老妈子回家。到了家之后，那姑娘这才发现老妈子家徒四壁，她住了几日就逃跑了。这事传到了娅禄的耳朵里，她愤愤不平。有一天，娅禄路过邻屯，正好见那老妈子和那流浪汉在整地准备春种，于是唱道：“布谷叫咕咕，疙瘩牛在哪?蚊虫满洞房，蚊帐呢老妈。”那老妈和她儿子双双站起身来，望着娅禄傻笑不语。娅禄又唱道，“天天往外跑，雷雹不回头，人言你俊俏，掏钱就去凑。人吃你也吃，如何不同人，年纪不算小，鸟儿像棒槌！”那母子俩明知娅禄是在笑骂他们，但自知行为不端，无言以对，只好弯下腰来继续干活。娅禄为了不让他们俩太尴尬，一边走一边接着唱道，“剪个西装头，剃剃又留留，你若有本事，我为你作媒。”那母子俩听到了“我为你作媒”这一句，又不约而同直起腰来，目送着娅禄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