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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失落

作品名称:锔匠传奇      作者:刘春      发布时间:2022-02-06 14:49:22      字数:4913

  一晃两年过去了,文管所收回了门店的无偿使用,要按行情收费。队长三叔觉得不上算:三个人在城里消费高,挣点小钱还不够嚼裹的,原来在店铺里还投入不少,算起来得不偿失。队长三叔是个精细人,算账算得清,吃亏的事决不干。再要租用店铺,心里不大愿意。再说队里的工副业多,劳动力很少了,在外面挣的那点钱,也看不上了,所以,当富贵说起租费的时候,一口拒绝:“算了,咱们不租了。修修补补,还不如露天弄个摊子省钱又赚钱呢。都回来吧。”
  富贵一听心凉了。也是,修钟表收音机比锔活还挣钱呢,锔活的活路越来越窄,除了孙掌柜几个喜欢收藏的人,谁家摔个碗跑来修补呢?生活条件好了,再买一个就是。有的家庭干脆一买就是一套。人家说,旧的不走新的不来,勤俭节约?人家哼哼一声说:“浪费才是做贡献,不然钱怎么流通?”
  文管所的活儿也不多。沙所长李所长看到富贵也尴尬。来说收租费的事情,不是俩所长出面,而是让财务出面。所以,富贵收拾东西打包要走的时候,沙所长倒是客气地送了一送:“呵呵,张师傅,这个对不起,我已退休,人老言轻,不顶事了。你看现在这社会,人们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没有钱,一切无从谈起。还有,县里也过问这租房的事情,看着里面有没有利益输送,说白了,就是我们是不是吃了你们的好处。你看你看,这从何谈起?你的手艺没有说的,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
  富贵忙说:“沙所长你客气了。本来,白占着房子,也是我们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人家旁边月租房费几百上千的都有,我都清楚。占了两年,一分不花,心里不落意得很。白占不算,还一次也没有请过你们。这样,我把东西先搬走,我不回村,定个时间咱们坐一坐,不知道行不行?”
  沙所长叹口气说:“说起请客,应该是我请。从认识你开始,你就跟所里做了很大贡献,不求名不求利。即使为所里修补古董,也没有坐地起价,而且要价比较低。我看,你这门手艺,没有传承,早晚会消失的。所以,我的建议,只是建议啊,应该适当提高一下价格。手艺本身也是值钱的,有喜欢的还是找个徒弟带一带,也不能让这手艺丢了,是不是?我就是这么一说,张师傅你琢磨琢磨。”
  富贵听了无语了。现在的年轻人,做啥工比这挣钱快多了。这个需要的不光是年轻,需要的是热爱。不热爱,就算教给他,他也学不进去。就算学进去,人家师傅领进门,修行全靠个人。没有悟性,不努力钻研,一样做不好,吃不开。富贵爹就是例子,家里师傅很厉害,就是学不会——不是学不会,他不喜欢,你能奈它何?遂叹口气说:“沙所长,这个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走到哪儿说哪儿吧。走了。”把钥匙交给沙所长,与丰收四林分手,骑上车子回家。
  
  刚进门,就见杏福在摘丝瓜。杏福看到富贵忙说:“还没晌午,还不到十一点呢,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诶,把东西都搬回来了?不干了?”
  富贵摇摇头,支上车子,把东西取下来,走到屋门口,不知道放到哪里合适,东瞅西看,又回到大门口,放到门后角落。拍拍手,一言不发。默默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眼珠不错盯着什么,连杏福跟进来都没看到。
  杏福把手在富贵眼前晃了一晃,富贵似乎没看到。杏福慌了说:“今儿个这是怎么啦?着魔了,遇鬼了?平时不这样呀?”杏福唠叨着放下丝瓜,搓搓手,来到富贵身前,“富贵哥,你可不能吓我,啊?”
  一声哥,把富贵的魂魄拉了回来。富贵眨巴眨巴眼,摇摇头:“诶,回家了。福儿,我多会回来的?”
  杏福见他这样,以为生了病,心一急,眼眶忍不住湿了:“你呀,病了?”用手摸摸富贵的额头,“不烫啊。到底怎么啦,啊?”
  富贵推开杏福的手说:“哪来的病。这多少年,你见过我感冒发烧?净瞎猜胡。”
  杏福望着富贵:“可你回来失魂落魄的,吓得我心里发抖,你摸摸,这心跳得多厉害呀。”
  富贵叹口气说:“不跳那是死人。福儿,我没事。你做饭,我饿了。”
  杏福忙说:“嗯,等着,炒丝瓜,还有炒鸡蛋,马上就好。”说着快步出门到厨房去炒菜。
  当杏福把饭菜端上桌子,看到富贵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杏福心疼,有心叫醒他,又担心他太累,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听有人敲门。杏福出去,把大门打开,见一个老人站在门外:“你找谁?”
  老人说:“我叫沙聚宝,是张师傅的朋友。”
  杏福说:“哦,原来是沙所长,富贵经常说起您。快请进。”
  沙所长边进门边说:“哦,我现在退休了。与张师傅有多年交往,他帮了我们不少忙。今天见张师傅收拾东西时,心事重重,怕他有什么事,就打听着过来了。”
  杏福随手关上门:“他一进家,就不想说话,这不他说吃饭,炒菜的功夫,就睡着了。饭端上来了,我正寻思叫醒不叫醒呢。”
  沙所长进屋,见富贵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酣睡。杏福做手势是不是要叫醒,沙所长摆手止住。沙所长也歪着头看着不说话,心想:这家伙,与锔活儿连在一起了。可惜,这快节奏的生活,人们不大理解这种艺术了。杏福搬来一个凳子,请沙所长坐下。杏福取来杯子,放茶叶,提起暖水瓶倒茶水,递给沙所长手中。
  杏福小声问:“是不是门面不让占了?”
  沙所长轻声说:“不是,是合同到期了。当初就是让免费使用两年。我看这不是问题。主要是村里不愿意续租,关键是这种修修补补的事,赚钱少,收入又不固定,饥一顿饱一顿,赚多赚少不说,每月还需要交租金几百元,所以,村里可能觉得不上算,就不续租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张师傅觉得这锔活儿没有前途了,感到失望了。这是心病,所以,我来看看他,劝劝他,想法排解排解,看能不能让他想通。最主要的是怎么样坚持下去。”
  杏福叹口气说:“好几个月了,他都在念叨,手艺要在手里丢了,不甘心,又无奈。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就劝他,哪有一辈子不倒的捻捻转儿?不时兴的东西多了去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我说他,你看煤油灯,现在谁还用?电灯用起来多明快,是不。可他就说,那不一样,不能一起比。”
  沙所长笑笑说:“还真的不能一起比。说实话,张师傅这手艺,是艺术,也是技术。很少很少的人才掌握这种技术。能掌握这种技术的,必须有天分,有悟性。别觉得没啥用了,在有些地方还真离不开,比方文物维修,这种技术就很重要。”
  杏福点头又摇头:“可惜,这么好的技术,用处不大了。其实,我知道富贵心里在想啥。他这几年,一门心思就惦记他爷爷的话。他就怕在自己手里,把这技术弄没了,所以,他让我们建国学,学会了,干不干这一行是另一回事,反正有人会,就行。”
  沙所长喝了一口茶:“那个孙掌柜你知道的,我们也认识,平时,我们探讨一些瓷器方面的知识,对张师傅佩服得很哪。闲聊中说起锔活这门技术,这是传统文化,也算是再创造,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可不能断了根。国家有这方面的保护政策,我想我要做点什么,我退休前,好歹是县政协委员,就写了个提案,把县里的现有的老手艺理一理,交上去了。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光保护不行,还要有继承,才有发展。人才断流,是一个问题,投入也是一个问题。没有钱,空说保护,都是不现实的。不赚钱,一家子吃饭都是问题。”
  杏福一听眼睛就亮了:“您说的真好。我也觉得这样下去,这活没法做了。就算有活儿,一星半点的也养不住。想多要点钱,也不知道该要多少,熟人不好讲价,生人,人家不干。所以,我说不行就摆个菜摊,卖菜去。”
  沙所长笑笑说:“看你说的,办法总会有的。只要引起上边重视了,就好办了。”
  沙所长明白,很多手艺人,用其一生绽放他们最美好的一面,用最好的技艺,成全人们对他们的信任。即便这最平凡的手艺,也放射出耀眼的光来。他们从不自轻自贱,也不偷不抢,更不去祈求于任何人,他们靠本事吃饭,用自己的努力,默默地创造着一种新的艺术,用不着去看别人的眉眼高低,他们安静平和过着自己的生活。生活虽然贫困,但从没有放弃追求着属于自己的富贵和幸福。可以说,他们活出了快乐和自我,这才是上乘的人生世界。可惜,大多数人钻到钱眼里去了,当他们回首过往的时候,才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有健康快乐才属于人生的目标。
  这时,又有人敲门,沙所长对杏福说:“我猜,是孙掌柜来了。”
  杏福要去相迎,孙掌柜自己推门进来了。孙掌柜与富贵、杏福很早就熟悉了,与富贵爹娘做了邻居后再次见面,感到了人生之巧,没有其他了。所以,平时吃了晚饭,养成了遛弯儿的习惯,有时候专门到富贵家坐一坐,聊一聊。富贵在城里开了铺子,来往就更多了,与富贵谈天谈地,谈收藏,讲传闻。富贵在这方面不擅长,还都是孙掌柜说,富贵、杏福听。有一天孙掌柜说到了王家,杏福很在心,就多问了几句。孙掌柜就说,王本天死了。他在监狱里呆了几年,出狱后在运动中两口子被批斗,连气带病,死球了。也是巧劲,他死后三天,他老婆跟着也死了。人们说是王本天把她叫走了。丢人现眼,还留着做啥?一起走得了,不走不行。黄中仁出狱后,家里人都不接纳他,他只好孤身一人过活,后来在运动中也被批斗,在一个晚上不知所踪。倒是王大才出狱后,去香港找他老婆和弟弟去了。还有,他家被截回的古董,好多也被毁了。后来收拾起来的,还放着呢,残破的不少,残片更不少,听说找人修复了。但是就是达不到富贵修复的样子。嗨!宝贝呀,糟践了。富贵只是听,杏福对王家的事情很关心,问这问那,心里可解气了。
  孙掌柜这次来,可不是闲谈。他去了服务室,发现关门了,这才拐到富贵家,看看怎么回事。
  沙所长走出屋来,打了个手势,轻声说:“张师傅心累了,饭还没吃,睡了,还是在椅子上。”
  杏福搬出两个凳子,俩人就坐在柿子树下说话。杏福又搬出一张小方桌,放在两人面前,然后取茶壶茶碗,倒上水,让两人聊天。
  孙掌柜说:“怎么关门了?”
  沙所长说:“原来免费租,到期了。村里不租了。这不回到家就闷声不响睡大觉。我来了会了,还没醒。”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主角还是富贵。都说这孩子厚道,手艺精湛,但时代给他留下路越走越窄,实在是太不应该。随即谈起提案的事情,沙所长说国家重视起来了,通过应该没问题。但是县财政能不能负担得起,才是问题。实际上,国家能拿出一部分资金,保护非遗项目,就很不容易了,省市县如果配套措施跟得上,说白了还是资金方面给与支持,就有希望了。至少,让这些手工项目保存下来,传承下去,这就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正在这时,就听富贵长吁一声,伸长胳膊,闭着眼说:“福儿,我饿了。”
  杏福忙上前说:“饭菜给你盖着呢,现在吃……”
  没等说完,富贵眯着眼,像是回味:“福儿,刚我梦见爷爷了,他说让我把建国培养好,继承下去。正说着,沙所长来了说国家有政策,要申请啥,批准了,呵呵,这梦真是的,好笑。”
  杏福小声说:“还做梦呢?沙所长孙掌柜来半天了,就等着你做梦做醒了呢。”
  富贵一听,睁开眼看见门外的两位老者,笑微微地望着他,正喝茶水呢。见富贵要迎出来,忙说:“先吃饭,吃饱喝足再说话。”
  富贵问:“沙所长,孙掌柜吃了吗?一起凑合点?”
  沙所长摆手说:“你吃吧,我们吃了过来的。”
  富贵说:“那好,晚上不走,喝点。”说着拿起筷子忙扒拉饭菜,大口大口吃着,差点噎着,喝了一口汤,伸长脖子咽下,喝完一碗汤说,“饱了。”说着出屋来到二老旁边,“让二位见笑了。”
  孙掌柜笑着指着他:“听说你无事可干,我给你找点活。”
  富贵两手一摊:“刚想清净点,你又……”
  杏福旁边插话:“清净点?我看你舍不得吧?”
  沙所长说:“张师傅,提案已经递给上头,啥时候开会还需要点时间。这一阵子,我与孙掌柜商量一下,你还是开个铺面好。你别急,听我说。孙掌柜说他有一间闲着的临街房,还算宽敞,有二十平方吧,没有出租,就把临街一面打开个门,简单装一下,就行。”
  富贵有些茫然:“这样,孙掌柜不是吃亏了吗?”
  孙掌柜说:“吃亏是福。那个地方虽然偏点,但安生。适合你在那里干。张师傅,你这一行不能没有。那天,福兴镇来了几个老朋友,你知道那个当铺的掌柜?对,老刘,他的儿子和朋友出资,在城里联合着开了个信托商店,专门做寄卖,就是接受客户的委托,代卖旧货。价格呢,当然跟新的不一样。有的东西,按协商好的价格,等卖了后商店按比例收手续费;有的呢,商店直接作价,收了自己卖出去。这里面就有古董。委托寄卖的古董就有损坏的,需要修复。这就是你的买卖了。说实话,我也入了一股。说起来,是自己的买卖。”
  富贵听了感动不已,有这么多支持自己的人,不干对不起热心的朋友:“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我豁出去了,就是赔钱也要把这手艺传下去。”
  杏福也很高兴:“那天,建国也说,抽出时间帮着干呢。”
  商量完具体细节,二老告辞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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