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下午，洪波没事儿干，转来转去，看山里风景。山上秋色斑斓，路旁野菊盛开。惠兰挽着竹筐，牵着蹦蹦跳跳的小侄女，去菜园拔菜。洪波跟上去。惠兰不理他，只管跟小草说闲话。菜园在转过山脚的一弯平地里，全生产组各户在一起，一家一小块儿。这湾平地引溪里泉水，能浇灌，菜园是农村的样板地，种地能耐如何，看务菜好坏就知八九分。所以，家家暗中比赛，绣花似地务菜园。那一圃圃的白菜，萝卜、胡萝卜、蒜苗、葱、香菜、芥菜等，各显不同的绿色，长得葱茏可爱。小草撒欢抢先去拔萝卜。惠兰后边追赶着，警告她别跑栽了。小草不听，看上一个大萝卜，弯腰就拔，小脸蛋憋得通红，羊角辫跳跃着，就是拔不起来。手里揪的萝卜叶子拔断了，小草一屁股蹲儿坐地上，笑脸马上乌云汹涌，仰头大哭。惠兰赶上，拉起小侄女，宠着哄着。洪波也赶过来，关切地问：“没摔痛吧，小草姑娘？”吃中午饭，小草已与洪波混熟了。洪波知道她叫啥，她叫洪波“洪休休”。
　　小草不理洪波，藏在姑姑怀里撒娇。洪波看着惠兰问：“拔啥菜，你哄小草，我来拔。”
　　惠兰说：“不用你帮忙，我拔就行了。”她不愿让村里人看到，她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洪波极其热情。他抢过惠兰扔在地上的竹筐，就问拔啥菜。惠兰只好说：“你不知哪块地是我家的，别乱拔。拔了别人家的，人家会骂你。”
　　“是这样。那好，你拔，我来提。”
　　惠兰哄乖小草，轻轻放田埂上，她则踮脚进自家菜园，先拔白菜，再拔萝卜。惠兰在绿毯似地菜地里小心翼翼，唯恐踩伤一棵菜。她扬手弯腰，腿脚轻快，穿件洋红色的上衣，舞蹈似地动作，把青春骚动的洪波看得有些痴呆，有些忘乎所以，有些想入非非。他甚至忘了接惠兰扔向他的菜。遥远的天际，山峦之上，飘荡着点点白云，夕阳的余辉将山峦映照得如梦似幻，犹如仙境。大学生洪波的丰富遐想一时间飞得很远很远。
　　在如诗般浪漫的大学时代，入大三，他跟一个娇小美丽的姑娘相爱了。两人携手喁喁而语的脚步踏遍校园內的树荫草坪和长廊。山盟海誓牵手一生的美好愿望把两颗年轻的心连在一起。无数个春秋之夜，两人相依相偎，希望时光从此停滞而铸成永恒。毕业季，两人终未能飞向一方，她回陕北，他回陕南。残酷的现实，筑成两人间不得不各奔一方从此梦断天涯的城垣。回家的三两月间，梦醒的年轻人消沉得几乎无语。而眼前健康、美丽的少女又拔动了他骚动青春的琴弦，他的失态与忘我，正是沉浸在这种梦幻般的遐想里遨游的结果。
　　惠兰厨房做饭，洪波爱往厨房钻，惠兰下地，洪波不远不近跟着。惠兰从身边走过，他痴痴注视，眼里闪耀着热烈的火焰……惠兰总在努力地避他、躲他、并一次次成功摔掉他。乡领导安排半个月的时间，各驻队干部完成各村计划生育工作。张家庄村只用一天半时间，更确切地说，只用半天时间。圆满完成了任务，洪波可以返回单位了。他没回去，其中原因，他心里清楚。他觉得，这个小山村将在他的人生画卷上留下精彩的一笔，他被支书家的惠兰深深吸引住了，他要把握好驻队的时机，充分利用它，实现他深夜睡在客房设计的一步步计划。他充满信心地相信，惠兰对他有好感，且会一步步接受他。
　　今晚洪波汲取头晚的教训，不再放开喝酒。待饭后大家都睡了，他独自游戈在场院里，一曲接一曲吹口琴。这是他在大学期间，吸引女同学的一招，很奏效。他深信，这招在山村里也管用。他想象，他喜欢的姑娘此时此刻并未睡着，一定在侧耳倾听优美的曲子，且一遍遍想象他吹奏口琴即潇洒又帅气的样子，渐渐入迷。若她是个有心人，说不定会悄悄起来，悄悄来到他身边，头靠在他肩上，把这个寂寞的秋夜变得浪漫而充满激情……他甚至大胆走到惠兰窗下，吹奏了一首经典爱情歌曲。
　　夜，静悄悄，只有洪波的口琴曲在漆黑的夜空下流淌，山峦兀立，夜空碧净、高远，星汉灿烂。有些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仿佛在嘲笑这个小伙子的天真与痴情。
　　清晨，洪波早早起床，漱洗过后，站在刚刚能看清书页上文字的室外，大声而优美地朗读普希金的爱情诗。甚至有意无意地迈过满场院横七竖八的木头与家具粗坯，驻足在餐厅门外。因为惠兰已在厨房里烧锅做早饭。
　　“这个洪干事，深更半夜不睡，吹唧唧溜溜的调子，大清早又起来，说些听不懂的话。是不是有神经呀？”正穿衣起床的女人问长贵。长贵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回道：“猫叫春。”
　　“哪是猫，明明是乡上的洪干事。”女人反驳。长贵支书笑了：“你呀，真是个土老鳖，听不懂个比喻。我是说，这个年轻人，是只春天里叫春的猫。”
　　女人醒悟。忙小声问：“他看上咱家惠兰了？”
　　“那还用问。昨晚吃饭我就看出来了。只要惠兰出现，他那贼眼就不离惠兰左右。我当年去你家看上你，不也是这付德性。”
　　“去你的。揭起尾巴看见是只母的，你都是那德性。当初让你骗到手，这辈子后悔死了。村里骚点的女人，老的少的，你搞了多少？至今还占着李翠翠不丢手，不让人家嫁人。占着茅坑不拉屎，你好意思。”女人半怒半嗔。长贵说：“提起笸篮斗动。说别人呢，你说我干啥？你要是像翠翠，变花样把我伺候舒服了，我会钻她被窝？大半辈子了，你自己说，哪次主动过。”
　　“羞你先人。我不主动你猴急，哪次没依你？我不愿意你也弄，让你欺侮大半辈子。”女人穿戴好，又去摇孙女，催孩子起床上学。女人哄着未睡够赖床不愿起来的孙女，又对男人说：“咱惠兰定了人家的，咱一瓢水沷出去，不能再收回来。你得警告洪干事，少在闺女跟前骚情。”
　　长贵支书并不顺应女人。他大咧咧说：“洪波小伙子也不错啊，别去扫人家的兴。他爱表演啊，就让他演彻底。我一家有女百家求，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
　　“你还能把一个闺女分成两个嫁出去？”
　　“不就是和王耕田订个婚嘛，有啥大不了的。要是洪波这小伙子不是一时脑子发烧，家庭条件不错，闺女嫁他也不是不可能。”
　　“你说的是屁话。”女人不再理他，抱起穿戴好的孙女出去。到大门外，洪波还在场院里猫叫春，惠兰妈对他说：“洪干事，你夜里不睡，早晨又起得早。你呜呜啦啦地嗞哇些啥，我们乡下人听不懂。马老五家养了只狗，说不定那狗喜欢听。”
　　洪波弄个大脸红。合上书，灰溜溜跑到河边，扬手把诗集扔河水里。
　　用艺术的、浪漫的表现手法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年轻而精力旺盛的洪波并未就此罢手。他反思后认为，农村姑娘没上过大学，没接触过这些时髦前卫的东西，这样张狂地表演独角戏，是对牛弹琴。牛喜欢的是青草和饲料，不会饿着肚子去欣赏艺术。想通了，也就明白一切。他离开村庄去了区政府所在的集镇。再回张家庄村时，洪波新理了头，头发的美丽造型用摩丝发胶固定住，风吹不乱。那种光亮，用农民的土话形容，虱子爬上去，也得栽跟头。身上新买了一件米白色的长风衣，配他高挑的身材、漂亮的发型、重新打油擦亮的皮鞋，这架式，能把村里的人眼晃瞎。公鸡为什么招母鸡喜爱？因为公鸡有一身五彩斑斓的羽毛。在长贵支书看来，小伙子的确像只骄傲的公鸡。木匠师傅一见，立即打趣道：“洪干事，准备去磨房磨面呢？”
　　洪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木匠师傅突然问这话的理由。木匠师傅接着说：“你这件长布衫子，磨面穿好得很，不怕沾面粉。”啥水平嘛。洪波反应过来，不再搭理木匠。他真奔炊烟袅袅的厨房。惠兰站灶边炒菜，惠兰妈坐灶口烧火，小草踮脚扒灶台边，要看姑姑炒的啥。未来的丈母娘也在，洪波不敢骚情，只好讪讪去逗小草：“小草过来，今天咋没上学呢？”
　　小草飞跑到洪波身边，仰起红扑扑小脸回答：“今天是星期天，王老师不让我们去。”
　　“噢，星期天啊，叔叔忘记了。”掏出风衣兜里专为哄小草高兴而准备的糖果。
　　“你告诉叔叔，你们王老师好不好？”
　　“我们王老师可歪了，我害怕他。”小草手里捧着花花绿绿的糖果，兴奋得双眼笑成一条缝。小孩喜欢谁，便告诉谁心里小秘密：“王老师是我姑父呢。”
　　“你哪个姑父呀？”敏感的洪波马上意识到有敌情。小草回头看惠兰姑姑，想说又不敢说。惠兰敲下手中的锅铲，瞪了小草一眼。小草贼精，对洪波做鬼脸：“我姑姑不让我说。”
　　洪波拉起小草，来到外边，远离几个干活儿的，俯身问小草：“你姑姑和王老师结婚没有？”
　　小草直摇脑袋。
　　洪波长舒一口气，跳到嗓子眼儿的小心脏再次落回原位。只要没有结婚，我就充满希望。
　　当天下午，他向惠兰展开了最凌厉的攻势。惠兰带着小草去河里洗衣服。洪波随后跟到河边，鼓足勇气，不避小草，站在坐河边青石上面向池塘洗衣服的惠兰背后，盯着她的长辫子大声说：“惠兰，我喜欢你。”
　　惠兰头也不回，丝毫不留情面：“我不喜欢你。”
　　洪波并未因此知难而退。他激动地问她：“是因为你有对象吗，一个人一生，要选择最好的生活，最喜欢你的人。这一切，我都能给你。你考虑考虑，你现在的对象，他能给你吗？你这么美丽，这么漂亮，这么优秀，窝在这穷山沟里，多可惜。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你就不想走出去看看？我家到县城，通大公路，骑自行车，只要半小时。你这里，至今连公路也不通，去趟集镇，走二十里。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多么辛苦，多么憋屈呀。”
　　“我生在这里，喜欢这里，好不好，跟你没关系。”惠兰说。小草不懂两个大人在说啥，看看姑姑，又看看叔叔，天真的小脸上，全是问号。洪波不依不饶：“你真的对我一点好感也没有？别歁骗自己呀，你要知道，下决心爱一个人，多么不容易。爱情燃烧的心多么痛苦!”
　　“你去忙你的吧，在这里演戏，让人看见了笑话你。”
　　“你说我是演戏？你竟然认为我是在演戏。亲爱的姑娘，我是在用心向你表白爱情，我是虔诚的，是下最大决心鼓起最大勇气向你吹响追求的号角。”洪波帅气的脸上挂满泪水，不是小草在一旁，他就要跪下来，向她乞求，向她哭泣，向她倾诉。不管她愿不愿意，且拥她入怀，热烈亲她吻她，让她贴着胸膛，听他激动的心跳声。
　　惠兰恼了。她站起身，回过头来，毫不留情地对他说：“你那些书上学来的话，去找喜欢听的人说去，我有爱人，我爱他，他爱我，两人知根知底，从来不用说这些假惺惺肉麻的多余话。你再在这里说疯话，我真的不客气了。”
　　洪波以他的所有优势，未能攻破惠兰的爱情城防。当天下午，十分遗憾又十分气恼地回单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