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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情愫生

作品名称:锔匠传奇      作者:刘春      发布时间:2022-01-25 12:26:18      字数:5273

  正在忙着的富贵聚精会神,在一个青花碗上打钯子。碗敞口,较深斗,圈口,镶口饰青花双圈。碗壁青花绘松竹梅纹,内绘变形如意,足外绘双圈边一周,反正富贵看着很好看,底部还有字,“大清雍正年製”。见的多了,以富贵连猜带蒙,大概认得四个:大、清、正、年熟悉,剩下两个不认识。不认识不要紧,锔的时候,必须对正,锔好后,不能看出笔画错磨。碗碎成四块,富贵用小刷子把裂纹处刷干净,将四块瓷片固定紧,反复查看,字迹、花纹严丝合缝了,用一根带钩的线绳,把钩挂在碗沿上,线绳从碗底部绕了好几圈牢牢固定住。“钻弓子”弦绕在钻杆上,转几下,一个眼,再转几下,又是一个眼,每到裂纹根据长短,于两侧或三排或四排对称排列,四道缝交接处,也钻了一个眼。粉末落在垫子上,薄薄一层,被挪来挪去的胳膊扫落裤腿上。打好钯子,抹上特制油灰,解开捆绑绳子,仔细打量,嘿!还真能说过去。四道裂纹交接处,被富贵打上一圈铜钯,如一朵盛开的菊花,中心补了一圆形铜钉,如花心,四道裂纹上下,补上的钯子,像细长的叶片,再细看,浑若天成。正自得意,门外杏福又来送早饭。富贵忙收拾一下,起来迎接。
  杏福强忍着疼痛,将饭菜放到桌子上,不小心碰到伤处,右手按住左肩,呻吟一下。富贵看到了,忙上去扶住说:“杏福,你这是怎么了?”
  杏福咬着牙说:“不小心摔的……”
  富贵关心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哦,让我看看。”
  杏福嗔道:“你看干啥?”
  富贵说:“我常带着一种药膏。专治跌打损伤,破个口流点血的,一抹就好。这是我家祖传的药膏,可顶事了。”
  杏福眼睛一亮:“真的?”
  富贵说:“当然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说着,在挑子的隔层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盖子,用一根木片,挑出一点药膏来。
  杏福一看,皱着眉说:“这么黑呀……药味还这么大,真难闻!”
  富贵认真地说:“你别管黑呀味呀的,顶用就行。来,我给你抹上……”
  杏福一嗔道:“你一个大男人想干嘛?我自己会。拿来!”
  富贵把木片递过去,杏福接过,但不脱衣服伤处露不出来。为难之际,富贵道:“我不帮忙,你还会去找谁?还有别人不?”
  杏福小声说:“有三个。可她们与我不一样,贴身的,两个是娘家带来的,就好像高人一头,都欺负我,脏活累活都推给我,做错了事情也推给我,我恨死她们了,不求她们。”
  富贵沉吟道:“那只能我来了。你如果信任我,就让我来给你涂上。”
  “那你闭上眼。”杏福羞赧地说。
  富贵应声说:“好,我保准不看。”又说,“可闭上眼,可就看不见伤处了。”
  “反正不许看。”杏福鼓着嘴巴说。
  富贵好笑着说:“行行,这样吧,要不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不?”
  杏福急了:“不行,不行,就不行!”
  “好好,我半眯着,这总行了吧?”
  杏福没吭声。只是解开絆纽,露出亵衣。也是用旧布拼接而成。脱下袖子,肩上、胳膊上、后背上,一道道伤痕,总有十余条,有的红,有的青,红的血丝渗出,青的发黑。富贵大惊失色,心痛失声:“这,这,哪是不小心碰的,这分明是被人打的。谁这么狠毒?告诉我,我去揍他!”
  “嘘,小声点。”
  “到底是什么回事?你做错什么啦?就算错了也不能下这么狠手啊!”
  富贵心疼地一边问,一边抹着药膏,凉丝丝的药膏,抹在出血的伤印上,杏福感到一阵舒服一阵感动:“富贵哥,叫你哥行吗?好,你今后就是我亲哥……别问了,我没做错。人家总有理由打我。反正也习惯了,过几天就会好。她打我也不敢下手太厉害,要不没人替她干活了。”哽咽着,心里的委屈和着泪水流出来。这么多年了,都是背着人流泪,今天不知怎么,竟对着一个男人哭了,还是一个大小伙子。究竟是怎么啦?杏福心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知道,富贵可亲,可敬,心里觉得他可以信任。
  杏福好不容易止住委屈的眼泪,富贵在涂抹的地方,还贴了白布条,免得脏了衣服。不一会儿涂抹完毕,富贵说:“这几天,尽量别沾水,干了自然就掉了。”
  杏福穿好衣服说:“富贵哥,谢谢你。你可不要揍谁,你也打不过。人家光看家护院的养着十几个,还有枪。你一个手艺人,说什么打架揍人?以后不许犯傻。听见没?”
  富贵沉默不语。也是,自己人单力薄,凭什么揍人?真希望自己有无穷力量,扫平这不平世道。叹口气说:“你放心,我不会拼命,总要给你讨个公道。”
  杏福盯着富贵说:“哥,不要做傻事。我已经习惯了,反正我家欠他家的。横竖这条小命给他家了,还怕什么。”
  富贵不由得急了:“不行,不行。”
  杏福看着富贵:“为啥不行?你说不行就不行?我是你啥人?”
  富贵踌躇了一下说:“杏儿,你叫我哥,哥就要保护你。死也保护。”
  杏福也急了忙站起来说:“不行。”手伸出去捂住富贵的嘴巴,“不许哥说死。”
  富贵再次沉默。
  杏福说:“哥,吃饭吧。都凉了。”
  富贵端起饭碗,把三个窝头三两口一个,呼噜呼噜喝粥,也不吃菜,像是给谁赌气。
  杏福心里一抖:“哥,慢点吃。”
  富贵不说话,吃完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杏儿,干嘛不跑?”
  
  老黄从大门外回来。他是坐着马车出去的,回来在门底下,跺跺脚,拍拍身上的土,才迈着八字步,下台阶,绕影壁,走进院子。
  老黄四十岁左右,白白净净,表情阴郁,气势压人。抬右手,捋了一下八字胡,拐进跨院。
  老黄是王夫人的表哥,大名黄中仁,读过书,跑过买卖,也曾当过两年兵。也是走南闯北的人物。他见多识广,很被王本天赏识。至于黄中仁如何与王本天认识,还是王夫人引荐。王夫人与黄中仁年龄差不多,比表哥小两岁,也算青梅竹马,从小就崇拜这个表哥,在家开口闭口就是中仁哥哥,与父母犟嘴说的就是中仁哥说的对。还有事没事就往姨家跑,只要中仁在家,那准跟在表哥身边。后来中仁毕业经商,两年没回家,王夫人比王本天小五岁,她与王本天结婚,其实并不愿意,但两家是通家之好,从小就订了婚,下了聘礼。她不是为爱要死要活的人,虽然心里不同意,但还是遵从父母意愿,委屈上了花轿。其实,王家因父亲抽大烟,已经败落。王夫人嫁了才知道,这是个瘦死的骆驼,虽然比马大,也不如自家。所以,王本天处处迁就,王夫人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后来,王本天一手将王家重新带入辉煌,王夫人彻底死了心。但一次回娘家,经商回来到家问候的表哥也在,心里的那个暧昧之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虽不敢明目张胆的卿卿我我,但也在无人之时倾诉衷肠。由此产生让表哥到家做管家的想法。回去与王本天一说。王本天自然答应。王、黄一见面,交谈之下,也是惺惺相惜。于是,王本天带着夫人管家游走于北京天津,直至辞职回到乡下。岂不知,管家夫人妥妥地给王本天戴了一顶绿帽子。绿帽子戴了还不算,还有了种,小儿子就是二人的杰作。二人行事极为隐秘,丫鬟是老家带来的,已是心腹,自然不会坏事,王本天还觉得黄中仁是自己的知己,大事小情具与之商讨之后,方为定夺,就连密室钥匙都让黄中仁掌握一套。但是,虽然行事隐秘,黄中仁也明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总觉得赵杏福好像知道点什么。这小丫头别看年纪小,却很倔强、机灵,一双眼睛像会说话一样,看见什么虽然不说,心里什么都知道。黄中仁就像那个怀疑邻人偷斧的故事主人公一样,不管杏福说话做事,一举一动都像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他处处为难杏福,旁敲侧击,刁难呵斥,给小鞋穿,可杏福没有一点低头服气的意思,这让黄中仁心里很是忐忑不安。
  黄中仁去了一趟新和县城,一是了解一下目前局势如何,二是从县党部询问了一下共党地下组织的活动情况。这还是人托人花了钱才了解到的皮毛。不过,就这让黄中仁心惊肉跳,没想到,共产党这么厉害,转眼之间,成了气候,山东那边连王牌都被消灭了,这儿共产党活动也很厉害,还是快准备后路要紧。所以赶快回来向王本天报告。三十多里路,马车疾驰,坐在车上几乎把屁股蹾两半,嘴里骂骂咧咧,还不住催促“快点快点!”
  长工老六只有抡起鞭子,小心落在马臀上,平时都舍不得打一下。路不好走,好几次差点翻车,吓得黄中仁魂飞魄散,大骂老六:“会不会赶车啊,没长眼睛啊?”老六也不回应,只顾赶车。车快到家的时候,老六才“吁”了一声,车慢慢停在了大门口。黄中仁下车,一个趔趄,腿都麻木了,站不住,身子侧歪了几下,才有好转。老六随即赶车从侧门进院去了。
  老六卸车毕,回头看见富贵从茅房回来,走过来说:“听说小师傅手艺很好,我来瞧瞧。”
  富贵笑着说:“大叔别听别人瞎说。我就是混碗饭吃。”
  老六一边进屋,一边随口问哪里人呀,叫什么呀,多大了,富贵也随口回答,让进屋子。老六看着那些修补的瓷器,啧啧赞叹:“真是好玩意,怨不得王老爷宝贝似的。诶,这破了补好还值钱?”
  富贵说:“按说,不值钱,可是,好多物件都几百年上千年了,坏了也没有替补,所以,人们收着,就是对古物的念想。要不,扔了,再也见不到了。听说,还有专门收瓷片的。”
  老六听得眼都直了:“好家伙,俺们穷人有个粗瓷大碗吃饱了不饥就行了,谁待见这破玩意啊。好,你忙,你忙。”说着走出门。
  富贵说:“大叔慢走。”
  黄中仁像瘸子一样一拐一拐地上台阶进大门。王本天听黄中仁说了打听来的消息,不由大惊失色:“什么?才多少日子,不是把共产党首府延安攻占了吗?这才过了几个月,国军就这么不济了?”
  黄中仁说:“老爷,你有所不知,共产党最拿手的是发动穷棒子,你走到街上,全是仇视的眼光。咱王家在村里的名声,你比我还清楚,日本人在的时候,你虽然脚踩两只船,但对共产党特别不屑。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村民仇视王家,你心里应当明白。对了,县党部说,最近县城里共党地下组织活动厉害,侦缉队早前破了一个联络点,抓了三个人,还不到一个月,这又开始活动了。村里也有串联的,领头的是陈家,那年你逼死陈家老头,他家早就想报复。我看,咱也不能死等,该准备就早准备吧。不然,到时候措手不及。”
  王本天拧紧眉头说:“哼!该死的陈家!现在顾不上他。大才驻地距离这儿不过二百里,也不捎个信来。他们的部队有一个军呢。”
  黄中仁摇摇头说:“不是我说,不管多少个军,人家要走抬腿就能走,有火车有汽车,就算走路也没拖累。咱呢?要是不早做准备,人家也顾不上咱。再说,一个军也不驻防一个地方,隔着好远呢,真要打起来我看也是谁也顾不上谁。”
  王本天下了决心说:“也是。这样,你与夫人商量着收拾吧,我去见一下大才,看看形势到底怎样。等我回来再做计较。”
  黄中仁点头说:“好。”
  
  富贵干了七天了,十几件瓷器修好了七七八八。最难修补的就是一件青花碗,碎了十几片,拼凑的时候,少了一个碴。如果这碴在碗内也能凑合过去,可偏偏碴在碗外,还就是在碗沿上。富贵在盛碗的箱子里拾翻了好几遍,就是找不到。静下心来端详这碗,究竟怎么修补这个豁子?
  正思索间,黄中仁踱着脚步进来了。一进门看见富贵低头看着一地碎瓷片,不知道想什么。“哦,不干活,你干嘛呢?”
  富贵猛一抬头回答:“正想着怎么补。有事吗管家?”
  黄中仁说:“用钯子连起来不就成了?还费那么大劲干嘛?”
  富贵说:“不行。我给老爷说了,要补就补得看不出破绽。就算看得出裂纹,也让人看得忘了裂纹。”
  黄中仁听了说:“呀哈!你还真能白话。破了就是破了,有纹就是有纹,难不成补好了就当看不见?”
  富贵说:“俺手艺人做不到这个,枉为手艺人。”说着,将补好还没取走的茶壶拿给管家看。
  黄中仁拿着看了半天,心里说: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原来破的地方管家见过,最明显的是壶嘴摔掉了。现在,壶嘴被一道铜皮包裹起来,闪着金光,其它的裂纹被钯子连起,如同新加了几朵花,显得茶壶十分妩媚。心里赞叹,却不说出来,放下茶壶说:“老爷有事出远门几天,我也有事顾不上你,你可加快时间做出来,别耽误。”富贵答应一声。
  正在这时候,杏福送饭来。黄中仁瞅了杏福一眼,出门去了。杏福跟出门看管家走远,关上门说:“这两天管家与夫人不知道忙什么,收拾东西,装箱子的装箱子,包包裹的包包裹,反正是咕咚踉跄鼓捣,白日黑家也不闲着。没事俩人嘀嘀咕咕商量什么。”
  富贵说:“他们忙他们的,说你,我说让你跑,你想好了没有?”
  杏福小声说:“你让我跑,我也没主意,我跑哪儿去?大字不识,没出过门,连路都不知道。出去就是个死。”
  富贵说:“杏福,你不是要找幸福吗?就得大胆去找。我追了好长时间,才见到你。你就是我的富贵,我肯定是你的幸福。不知道你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杏福害羞地说:“哥,我想、跟你一起走,可又怕连累你。”
  富贵坚决地说:“我不怕。我、我喜欢你,打来的那天,一见你就牵挂上你。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儿受罪了。你一定要跟我走。”
  杏福期待地说:“哥,我跟你走。”
  富贵一把抓住杏福的手说:“那,你家在哪儿?还是先给家里说一声。”
  杏福想了一下说:“打来到王家,就没回过家。好像卖给他家了。我爹就来看过我一次。我家很远,我不认识路,就知道叫后墩村。就在河边。好几十里。”
  富贵沉吟一下说:“回家就得过河,路上再打听,估计路过哪儿。我这活马上就做完了。我想这样,我先出去,出门往村北的那片坟地那里等着。你再抽空子从侧门悄悄出来找我。行不?”
  杏福小声“嗯”了一声。富贵拿起窝头咬了一口,边吃边小声说:“这几天你干活小心点,别惹他们生气,有什么要拿走的,也准备好。”
  杏福睁大眼睛看着富贵,觉得富贵很了不起,胆大心细,手艺好,还有情有义,值得终身所靠。便狠狠地点头答应。富贵吃完饭,杏福收拾走了。富贵打量着瓷碗,心里有了主意,动手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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