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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疑心起

作品名称:锔匠传奇      作者:刘春      发布时间:2022-01-24 13:58:53      字数:4532

  老黄到客厅见王老爷的时候,已经早饭后了。杏福刚斟完茶,退出去了。
  “老爷,时局不太安宁,是不是早做准备。”
  王老爷端起茶杯,揭盖,轻轻吹了一下浮茶,浅啜了一口说:“大才没有回音,还不能着慌。再说,共军多少人,国军多少人?才拉开架势,我看还翻不了天。”再轻啜一口茶,又说,“看这村里的穷棒子也不安生了。你让人暗中打探一下,有没有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活动。另外,告诉护院的老胡,警醒着点。花钱养着十几号人,都打起精神,别到时候给我窜稀。”
  老黄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又回过身来说:“还有一件事,就是,那些瓷器都送到那个小师傅那里去了。那个小师傅把打开箱子的东西看了一遍,拿着一个瓶儿说,好像认识那个瓶儿。”
  王老爷一听,放下茶杯,注视着老黄:“什么?好像认识?怎么可能?他怎么会认识呢?”
  老黄斟酌了一下说:“他说是好像。再者说,一样的东西多了,见过同样的瓶儿也有可能。”
  王老爷沉思片刻说:“这些东西来路不正,还是小心一点好。就算他见过相同式样的瓶儿,也不能大意。你还是没事多盯着点,别是人家还有活着的,派人追过来查找线索的。”
  老黄应了,出去。
  王老爷大名王本天,读过私塾,科考无望,便欲投笔从戎,遂报考清朝北洋陆军的陆军速成学堂,成绩优异被录取。当时曹锟是直隶总督,被称作“保定王”,势焰熏天。有一次到保定陆军速成学堂视察,见一小伙子仪表堂堂,表演军事科目,十分熟练。询问之后才知这是一个文武兼备的优秀学员。便让引来问话。小伙子应答自如,有几个军事问题,还有独自见解。曹锟大为高兴,立刻让去总督府报到。王本天由此一步高升,被授予上校副官,留在曹锟身边。期间经历过大战不少,但都在后方。第一次直奉大战,曹锟获胜,逼退总统徐世昌,迎黎元洪复职。不过,曹锟还是有点想法的,他是真心想当一国元首过过瘾。直系另一个将领吴佩孚不同意,但曹锟得到了美国公使支持。而黎元洪不能审时度势,还以为堂堂总统,谁奈其何?曹锟出于舆论压力,还真的没办法。此时,王本天献策,逼黎元洪出走,如果不走,就派人恐吓,达到逼其逃跑就行。于是,怕死无葬身之地的黎元洪还真的逃跑了,跑就跑吧,随身带着总统大印。曹锟大怒,先电告天津王承斌堵截,又派王本天去天津务必取印回来。一切如愿,黎元洪被抓,乖乖交印并签下辞职信。此后,经过王本天等人策划,曹锟大批收买或威胁国会议员,如愿当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时人讥其为“猪仔总统”、“贿选总统”。总统当上了,直系实权却落入吴佩孚之手。王本天虽然被曹锟看重,但感曹锟做事顾头不顾屁股,太令人失望,自己鞍前马后跟着出了不少馊主意,被人忌恨,尤其是贿选之事,自己多方效力,为外界所知,举国皆骂,今后军政皆不能出头,跟着曹锟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前程渺茫,遂辞职回乡。虽有一点不忍,但与自己前途性命相比,还是该丢就丢,该舍就舍,该放就放。不丢不舍不放,今后死了估计连葬身之地都没有。老曹对我有知遇之恩,但我也没必要把性命贴给你吧?回乡仅仅一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曹锟被软禁下台。当时出了一身冷汗的王本天暗暗庆幸:幸亏见机得早,不然,城门失火,我这条小鱼岂能全身而退?
  回乡之时,带回许多古董。这些东西,有的是趁战乱低价买的;有的是于因战乱跑反的大户家搜刮的;还有的就是下级欲见曹锟贿送的。反正是,上有所好,下必投其所好,大多还是下属用不正当手段弄来的。这可都是无价之宝啊。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慢说没见过盛世,就算有了盛世,都收藏了,你还从哪儿去找这些宝贝啊?再者说,我不弄到手,别人也会。光日本人从中国抢走多少宝贝?连年战火毁坏多少宝贝?别管怎么到手的,我能保住就是最大的功臣。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说的就是这种人。
  当一个人沉迷一件事情的时候,往往会陷入一种不可理喻的状态:凡是世上所有的古董,都应是我的,一件不落,归我所有,那才是最快乐的事情。所以,听闻别人有宝贝,便起觊觎之心,恨不得立马弄到手中才好。此种心态耳濡目染,大儿子王大才就专投父亲之好:搜尽天下古董,让父亲一偿心愿,这才是孝子应该做的。
  大儿子报考的是黄埔,当兵在陈诚的部队。从剿共、抗日的历次作战中,表现不俗,由排长、连长、营长到团长,几年之中,升迁很快,就是没当过副职,所以有牛可吹。转战之余,捞到不少好东西,不是亲自押送就是派亲信送回家中,填充父亲越来越大的欲壑。当然,路途遥远,车马劳顿,道路坎坷难行,难免磕磕碰碰,就有了很多伤损的东西。小儿子在上海读中学,也快毕业了,写信说放假才回来。
  王本天也建造了密室。这个密室倾注了王本天的心血,秘密让人从青岛找一个德国设计师设计的。密室上面是一座小楼,一层是一座庙堂,供着观世音菩萨。菩萨摆在一张红木供桌上。方形供桌很大,供桌左侧是一件有一米五高的铁制蜡台,蜡台上有暗孔,手伸进去,拨动消息,蜡台转动露出一个洞口,有阶梯可下。原来蜡台与地面是一体的。密室建于十余米地下,有二十几个立方,装修极其奢华,大门两层,外门生铁铸造,厚十公分,与门框用进口水泥筑在一起;内门是一块整石,厚达二十公分,被安装在水泥门框上。墙体砌的是石板,地面铺的是青条石,厚五十、长二米、宽一米五,条石下面铺有生石灰木炭足足有三十公分。防潮防火防炸防盗,都想到了。里面一排排博古架,还有一垛垛木箱皮箱藤箱,不能陈列的只能委屈于箱子内。
  王本天每天都会亲自到密室巡视一番。手端巨大的蜡烛,或者手持手电筒,看看、摸摸就心里舒坦。这个密室是属于自己的王国,是自己的命根子。就算一块碎片,也是自己的心血的一部分。碎片?哦,去看看那个小子修补了什么东西。看着修补,也是一种修炼。大概王本天此时的心态就是这样吧。
  
  王本天出现在富贵门口的时候,杏福正送午饭来。两个人正在说话。
  杏福瞄见一个人影在窗户那儿晃了一下,就变了话题:“小师傅,就你这么钻来钻去,还不把这瓶儿盘儿钻坏了呀?”
  富贵咧嘴一笑说:“哪能啊?长虫吸蛤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看这钻头,这叫金刚钻,专治这瓷器。”边说便把梅瓶放好,就开始调制油灰。不多一点,与指头盖差不多。要调制成与梅瓶一样的色彩,抹上后不能看出裂缝。这是锔匠必须掌握的手艺。有的锔匠有自己独门绝招,调制的油灰,与修补器物浑然一体,几乎看不出一点破绽。富贵就学会了这门技艺。否则,怎敢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跑江湖?
  两手搓来搓去,拇指在手心用力揉、搓,跟和面一般,揉,搓,全靠感觉。然后对比一下颜色,用拇指往缝隙处抹去,再用手把刚抹的油灰擦一遍。过一会儿,点燃蜡烛,沿缝隙来回烤一遍。再也不见裂纹痕迹。
  杏福看得呆了说:“这与新的一样了。”
  富贵拍拍手说:“新不新不敢说,反正与没磕碰时差不多。”
  杏福叹口气说:“也是,有了钱买新的不得了,干嘛修补啊?”
  富贵看了她一眼说:“这你就不懂了。这瓷器啊,是老物件,说不上几百年几千年了。喜欢它的都是文化人,他们知道这些物件越来越少,不收藏起来,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就算磕碰了,也了不得,至少还有个物件能见着。”
  “说得好。”王本天迈进室内,杏福赶紧站起来,低头说:“老爷来了。”
  富贵也站起来是说:“老爷,这个梅瓶补好了,老爷看看,还行吧?”
  王本天走近去,猫腰歪头对梅瓶细细打量,还不住嗯嗯,反复看了三遍,直起身来,一副满意的表情:“不错,不错。满意满意,小伙子手艺真不错,还很有见识。”说着看见还没动过的面条说:“还没吃饭?吃,先吃饭。”
  富贵将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几下,端起碗,呼噜呼噜吃面条。面条端来半天了,早就不烫了,富贵三下五除二,稀里呼噜一下子就吃完了。手背擦嘴,面对着王本天说:“老爷,黄管家说让我加快修补,我觉得每件瓷器伤损地方不一样,需要好好琢磨才能下手。可黄管家说十天之内,必须干完,不然,不给工钱。那,那,我不知道能不能修补完,也不知道能不能修补好,我尽力往前赶……”
  王本天沉吟一下说:“小师傅,你不必着急。我知道修补这些东西需要花费时间,还要动心思。没事,你干你的,管家那儿我去说。就算干不完,也按修补多少件算工钱。你说呢?”
  富贵忙说:“谢谢老爷。”
  这时候王本天扭头看着杏福冷冷地说:“你还不快收拾回去干活?”
  杏福忙收拾碗筷快步走了。
  王本天轻咳一声,走到那些箱子前,看了看伤损的瓷器,又用手抚摸着梅瓶说:“小师傅,老黄说你好像认识这个瓶儿?”
  富贵心里一惊,心噗通跳得快起来,用力按下心跳,用平静的声音说:“是,我觉得好熟悉,跟爷爷在清望县城一家干活时,见过一个一样的。看了这个就觉得很熟悉。”他故意把宏城说成清望,就是听了杏福提醒后,改了地名。反正走的地方那么多,我说哪儿就是哪儿。
  王本天哦了一声拍拍梅瓶说:“是这样。还真是巧。那好,你慢慢干,不要着急,少不了你的工钱。都像这样的手艺,还有给你奖赏。那,这个我先收了。”
  富贵露出感激不尽的表情:“谢谢老爷。老爷放心,我一定会干好。”
  王本天带了梅瓶走了出去。
  富贵思想自己没有说错话。幸亏杏福提前告诉自己真相,不然真的惹出杀身之祸。摇摇头,坐下,继续干活。
  
  王本天回到客厅,把梅瓶放到八仙桌上,仔细查看。旁边,王夫人正给杏福派活:“你这丫头,看这条案、八仙桌、椅子上的猫狗爪印,也不长点眼色,还有,这桌子底下、条案底下,这都是什么呀?今天上午你都干什么啦?啊?”
  杏福嗫嚅着说:“夫人,这都扫了两遍了,刚才,旺财和肥猫闹着玩,又弄乱了。”
  王夫人恼火:“还顶嘴。旺财肥猫弄乱了,你干什么吃的?看见了咋不赶紧清理?”
  正说着,旺财和肥猫又旺旺、喵喵着跑进屋来,跳上窜下,扭打在一起。肥猫干不过旺财,跳上条案,旺财跳上椅子,要追上去,杏福赶快上去拦住,而肥猫却飞身窜下地,不小心把一个花瓶带倒,咕噜一下子,从条案上滚动而下,杏福眼疾手快,上去扶住,还好没掉在地上。
  
  王本天心疼,提着心,忙过去接过来看,见花瓶边磕裂一道纹。
  王夫人惊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破口大骂:“你这个死丫头!连个猫狗都看不住,要你有啥用?”说着抄起鸡毛掸子就往杏福身上打。
  杏福双手抱头不敢应声,挨了几下,才哎呀哎呀喊着疼:“夫人,夫人,昨天我说把旺财拴上,你不让,这怎么怨我?”
  王夫人大怒:“你还犟嘴,我说是你的不是就是你的不是,你这个臭丫头……”那掸子不住用力。
  王本天止住王夫人:“算啦,干嘛呀这是。打伤了谁给你干活?”
  王夫人气呼呼地停手。瞪着杏福:“先饶了你。赶紧收拾。”
  杏福用袖子擦着眼泪,忙找笤帚簸箕干活去了。
  王本天盯着裂纹,心疼的不住嘬着牙花:“这是乾隆的花瓶,宫里出来的,值不少钱。”
  王夫人说:“啊?乾隆爷用的?我说这么好看,敢情皇上的宝贝。我看着这儿空空的,放上这对花瓶挺衬托的,就让管家搬来。没想到这么珍贵。嗯,能值多少?”
  王本天说:“多少?无价。要真的卖,五百块大洋。”
  王夫人一愣神:“这么多?”
  王本天说:“我说的是一个。两个一起卖,能多卖一半去。你说值不值钱?”
  王夫人也想抚摸一下,被王本天拦住,王夫人瞪了他一眼:“知道你爱这东西,光觉得好看。不知道值大钱。哎呀,可惜了的。这怎么办?”
  王本天叹口气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修呗。幸好那个小锔匠请家来了。正好让他补一下。就是补得再好,也不如没坏值钱了。”
  王夫人止不住啧啧惋惜不已。
  王本天放好花瓶,对扫地擦桌的杏福说:“福儿,一会儿把这个瓶送小师傅那去。”
  忍着疼痛的杏福低声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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