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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尽释前嫌(四、五、六)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2-01-21 13:33:25      字数:5022

  四
  晏殊等到柳永把话讲得差不多了,起身来到柳永身边,牵着他的手来到庭院,两个人踱步走进右手一边的一个精致小园。
  柳永的贸然到访让晏殊始料不及,其实他也很想和柳永推心置腹地叙谈叙谈,正好借这个机会把话说破,晏殊解释道:“这多年来,贤俊对我多有误会。不错,最初我确曾看你不起,特别不喜你在绮罗丛中博得的名气。说到这里,真心佩服圣上英明,高瞻远瞩,知人善用。刚才在大厅之上三言两语便将你打发,恕我也有难言之隐。你入仕一晃也十多年了,朝堂之上非是我在压制你,是朝中始终有那一股势力令人不安,我也只能自保。希文(范仲淹的字)也曾向我说起过你,不是我不肯举荐于你,只恐有我署名反倒于你改官更为有害。你今日来看我,我很高兴,你前些时以屯田员外郎领郎中事的身份赴西北,任务完成得很好,皇上也很高兴,倘若借此契机实授郎中之职,你的一生也就无怨无悔了。以你与圣上关系,你最好抓紧写好西北考察的表章交予吏部,除屯田事宜外,还要加上各地文教的内容,我再择机送呈圣上当面解释,这样可能更妥当。再过几天,你就按我所说递本章,我自会为你从中斡旋。”
  柳永听了也很受感动,他真心地道:“多谢丞相肺腑之言,于今芥蒂放开,我方知丞相也。丞相果然非是等闲,十岁为神童,二十三十为才子,四十五十为名臣,六十为神仙,可谓全人矣!”
  晏殊听这些话从柳永口中说出,有些不相信地道:“似这等肉麻言语,你怎出得口?”
  柳永笑道:“您误会了,这确实不是我说的,而是市井流传已久,是我听来的,我身上恰恰缺的就是这等功夫。”
  晏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既然今日你我谈的投机,那就不妨谈开,我就再多说两句你不爱听的,话不好听,贤俊别往心里去。”
  柳永笑道:“丞相尽管讲不妨,在下还能承受,早已不是那点火就着的年龄了。”
  晏殊叹道:“是啊,以往我们年轻,所以火气大。如今年老了,诸事也要反思反思了。当今这个社会是如此的喧嚣浮躁,奢靡享乐成风,你难道不该为此承担些责任吗?”
  柳永诧异地问:“我一个小小的中层官吏,不像你们能在朝堂上制定大政,一言九鼎,我能担什么责?”
  晏殊道:“为什么人们经常责备你‘骫骳从俗’,拿这个来说事?你也不否认这点,甚至还有点儿以此为荣?这说明你填词有时确是在迎合市民心态,自然你的一些作品必然流于媚俗,你能不承认这个吗?为此你遭人垢病甚至人身攻击,就你自身而言,还怨得别人吗?这个社会如此喧嚣浮躁,当然是国家政治层面上的问题,但你的词曲无疑起到了推波助澜、摇旗呐喊的作用。非是老夫责怪于你,朝野正统之士大多都在攻讦你,容不得你,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你的词作确实有好有坏,不能一概而论,但你的词确实走向两个极端,好的如《雨霖铃》,这么多年了,仍然久唱不衰。可也有的的确低俗、庸俗甚至不忍卒听。当然有些词是有人假你而作,这个我心里清楚。但若不是你领先在前,别人又哪里学得了?终究到底,你难逃干系!”
  晏殊摘下一片花叶,无意识地折叠着,又道:“国家喜欢这样的歌舞升平景像,哪个皇上不希望自己的天下太平、平静祥和?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故此如今称为太平盛世也就不奇怪了。柳兄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你的词流传这么远,这么久,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不也是得益于这样的繁盛景像吗?”
  柳永默然,本来还在为这表面繁华担心的他,结果他自身就是最大的受益者,还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埋怨这埋怨那?
  对这样的指责,他只能闭上嘴巴无话可说。
  柳永听晏殊这样说,不禁心中苦笑,你一个宰相不知反省自己,反倒指责我一个下层官吏,殊不可笑?不过,他此时可不想与晏殊辩论这个,也不想破坏刚刚升起的融洽气氛。
  担心柳永承受不了,晏殊把话打住,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加入了开导的成份,“话说到此,又回到前面的话题,人生的痛苦不管是属于哪种,到了此时都要往开了想,该放手时须放手。你这一生既因词而出名,不管这名声是好是坏,是美名还是骂名,总之是自己挣下的,你就要承担由此引起的后果。事到如今,你又有何必要怨天尤人,抱怨上天不公呢?得罪得罪!”晏殊也不欲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了。
  柳永一时不及往深里想,只是一言不发的看着晏殊。
  晏殊也看着柳永,缓缓垂下头,叹息道:“唉——言重了,咱们换个话题吧。老夫几天前填了首小词,调寄《玉楼春》,最后两句是:‘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可叹流水无情,逝者如斯,你我也都老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意犹未尽又吟道:“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
  柳永道:“您的这首《蝶恋花》早已传遍都下,下官也能吟唱。今日闲谈,想来勾起相爷诸多往事,丞相未免太过感伤了。有道是:宦情太浓,归时过不得;生趣太浓,死时过不得。青山得去且归去,官职有来还自来。”
  晏殊也回过神来道:“你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不过嘛,说是这般说,做又归做。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啊。我再补一句,也算是我的养生心得或养生格言吧:留七分正经以度日,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柳永接着晏殊话题:“是啊,人人都是这样说,可是谁能像陶渊明那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呢,陶公那是寄心于远,虽处人境,即使车马从门前经过也不会受到打扰。若是心存芥蒂,哪怕你住在山坡下,偶遇车马,往往也会惊猜半日。”
  听这二人对话,简直像是谈禅,若是法明和尚在,那就更有意思了。
  
  五
  晏殊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你说得太有意思了。话又说回来,你到底在哪里得罪了夏竦?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朝中最大障碍是夏竦,你可否向他表示一下,给他个台阶,那么转翰林问题就不大了,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推荐,而是不要有人作梗。”
  柳永有些不高兴地道:“我从未与夏相共过事,不知何处得罪于他,我也曾听过别人说他对我百般刁难,我也不全信,我也想不通。到了今天,我更无所求了,我早已看破身后事,实在犯不上委曲求人。要说表示,我这儿倒有首现成的词,可以让他听听,只怕他见了会更不高兴。”
  柳永于是口占一首《西江月》: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疋绡
  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
  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
  相。
  晏殊听了道:“贤俊果然好风釆!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说得好,只有这样,做人才能腰板挺直。我看你一生致力于填词,于我朝可算是第一人,应该说与这‘白衣卿相’已是相去不远了。咳,不过嘛,只是这首词还是不要让夏相听到了吧。”
  由是,夏竦从旁人嘴里听知,更是恨柳永不死,恨归恨,柳永没事,他却已走到生命尽头。
  从未谋面的两个人,却生成了死也解不开的仇疙瘩。而且同殿称臣,文章才学都是极好的,却是老死不相往来,命运就是如此怪诞荒唐。
  
  六
  晏殊何以改变了对柳永的根深蒂固的看法,是因为晏殊最近与皇上的一次谈话。晏殊现在知颖州,这次进京是来面圣谢恩的。晏殊知道此次离京,再见陛下就难了,谈话自然而然扯到柳永头上。这场谈话大意是:
  晏殊道:“陛下为何这么多年来始终对柳永如此感兴趣?”
  皇上道:“朕在想,一朝有一代文体,国之盛,不全在武力。国朝已立八十余载,你且为朕举个事例,哪个人的诗作可追唐人,更不要提李杜那样的顶尖人物。就以你来说可称为饱学之士了吧,你又有几首诗可以拿出手?还不是喜作小词,还听说是日作一首小词,不可谓不勤,不可谓不喜之。朕就不解,为何卿家对柳永就是看不上眼呢?依朕看,词之一体,在我朝大有作为,上可追唐诗,下可延续几代或更久。朕不是马上皇帝,朕也无力开疆拓土,但只保我大宋国土安全,国泰民安,我意已足。但在这文化礼乐教化诸方面,朕必要掩前王,有所开拓,我确实看到了词这种文学体裁的生命力。奈何你等只作小词,且为休闲自娱之事,不足以教化百姓,而柳词之长处恰恰在慢词,易于抒情,他又精通音律,他填的慢词便于演唱,极受人欢迎。受人欢迎就易传播,影响就广,他的词在表现情感,颂扬时政上能有大作为。”
  话说到此,晏殊才真正知晓了当今皇上的一片良苦用心,也更加从内心深处敬佩这个外表看去孱弱的皇帝。
  晏殊拜辞,皇上余兴未尽道:“天圣八年贡举,朕有意试探柳永才学,正好太后送来礼记等书,朕刚好看到司空的设置及职能,出宫见到柳时便问他‘司空掌舆地图’出自哪里,如何作答,他未加思索便答,根本不用翻书查找,朕心中很是佩服。后来卿家知贡举,问到赋题,朕就随口以此作为赋题。直到那年他入宫祝寿,朕才得到机会问他为何考场上没有按照原来的想法那样答。他回答:既然已知题目,胜之不武,当辟蹊径。他说臣闻晏相少年便能若此,我一成年之人还比不上少年人吗?事可欺天不可欺心。”
  皇上有意无意中提及此事,晏殊心有触动,引起深深沉思。
  皇上见到晏殊沉思,索性将话讲个明白,便道:“那次圣诞与柳永谈话,朕乘醉问他:‘你既知道试题,因何不就此发挥?’他答:‘胜之不武,既与此前所谈之事暗合,焉知天下有此等巧事?抑或有人向你卖题也未可知,到时两张试卷思路相同,考官若是问到了,也不好解释,故此另辟蹊径。’他还以为朕也是应考举子,事先得到考题。朕又问他:‘奈何有张试卷是按你的原意作答,朕猜测出自你手,你在考场有作弊行为不成?你要如实回答。’他慌忙跪倒道:‘当日考场上,时辰已然不早,一阵大风过后,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见是一试卷,还几乎是空白,便心血来潮将试卷拿来作答。’朕又问他:‘那你就不怕有两张意思近似的答卷了?’他道:‘当时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时间很紧了。’朕望着柳永退下去的身影,感慨地说了一句:‘你的率性而为,造就了一个状元,却苦了你的后半生,又让你背上多少骂名啊!’”
  柳永虽然没有听到皇上说的什么,晏殊现在却听了个明明白白,以往许多的令人疑惑不解的事,顿时昭然若揭,也理解了皇上多年不予挑明的良苦用心。
  皇上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唉,朕真的对不住柳爱卿呀!连那个不学无术的马季良都榜上有名,世人都嘲笑说天下无人了。”
  “嗡”的一声,晏殊的脑子里一阵晕眩,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皇上的话让他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动,也让他对柳永有了新的认识,更让他想起了自己担任主考官时不光彩的一件事,多年强压下去,尘封在心底的往事浮上心头。这是因为柳永襟怀坦荡、光明磊落的行事作风深深震撼了他。
  那是在天圣八年贡举之时,刘太后单独召见他,说是马季良也要参加此届贡举,取得功名后,要安排他进史馆任职。晏殊知道马季良是太后的亲戚,是太后的哥哥刘美的女婿。他还知道马季良是茶商出身,不学无术,虽然已经凭借恩荫取得官职,却还要不自量力去争功名。这个太后也是,明知此人不是材料,硬要安排他进史馆。
  晏殊尽管不满,尽管知道事情不好办,但是不敢得罪刘太后。阅卷时他凭借主考官的权力,私下里竟将马季良的两份考卷重写,让马季良顺利登榜。
  后来马季良真的进了史馆,还当上了龙图阁直学士。此事除了太后、马季良心知肚明外,他没敢向任何人提过,考官替考生答卷,还不成为天下笑柄。晏殊这后半辈子始终为这件事羞赧不已。
  晏殊道:“臣将告退,既然谈到柳永这么多事,臣始终有一事不明,不知问得问不得?”
  皇上笑道:“如果是与柳永相关,朕猜到你要问什么。”
  见晏殊点头,皇上接着道:“你一定想知道,既然朕发现了柳永是个人才,为什么还要在天圣八年殿试时临轩放黜他。朕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一是当时为情势所迫,你那时也在朝堂亲眼目睹,而且你的主张同太后一样,也是不予录取他。实际上,太后与你还有区别,散朝后太后竟然问朕为何将他黜落,朕说是秉承太后旨意,太后竟说:‘你错会我意了,我根本没打算黜落他。’听了太后这样说,朕当时后悔莫及。再有,朕当时也确有磨折柳永的念头,本朝不缺二府官员,惟缺对礼乐词章精研者。自古诗人赠命达,如使柳永官场一帆风顺,他肯定不会在词学领域自成一家。为使他不至一蹶不振,朕才在卷头批上‘且去填词’四字批语,至于他如何对待这四字批语,那就是他的本领了,谁也料不到他竟闹出‘奉旨填词柳三变’那样大的声势。以柳永之才,不患不达,所忧者气峻而骄,古往今来恃才傲物者不能成就大功业,故先要抑之,才能成其德。当然了,没有前者,朕也不会仅仅为了磨折他而黜落,毕竟这对一个举子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一些。”
  晏殊听了,对帝王心术之深由衷佩服。
  皇上叹道:“是呀,是太残酷啦!诗家不幸国家幸,朕观柳永对词之贡献,有下述几点:一是他应该称得是第一个专业词家,像你和欧阳修虽在填词上卓有成就,但称不上专业;二是开创了慢词,否则仅以小词无法与唐诗嫓美;三是拓宽了词的领域,举凡羁旅、咏物,无不涉及;四是扩大了词的影响力和社会地位,市井中人多能吟上几首词;五是使许多词牌音律更加协美,增加了许多新的词牌,系统的完善了词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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