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章

　　二
　　
　　公司的工会主席卫天喜，是个上了五十的中年人。他和公司总经理能作为刚刚谈完工作上的事情。
　　他从总经理的办公室里出来，就去了宣传科。见宣传科里还有其他人，他上前去和梁华平咬了咬耳朵。
　　梁华平点点头，就起身跟着他，往总经理的办公室去了。
　　走到总经理办公室开着的门口，工会主席向里面笑着说：“总经理，梁科长来了。”
　　说完话，他自己侧身，站到门边上，让梁华平从他的面前走进去。
　　“总经理，你叫我？”梁华平像是小心的样子，一面拘谨的往办公室门里走，一面似乎是不那么自然的笑着。
　　总经理正在看手上的一篇小报纸。这是一份省物质总公司内部自己办的小报纸。
　　“嗯？嗯，嗯，嗯。”总经理听见梁华平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把头抬起来，斜着一转身体，半扬着脸，看见梁华平，对他一笑，就把手上的报纸往办公桌上一放，高兴的说：“来来来，小梁，来。”
　　“总经理，那我先走了？”工会主席还在门口站着，他向在办公桌前边坐着的公司总经理请示般的说。
　　“好好。你请。”能作为朝工会主席点头笑笑，表示这会他要和宣传科副科长梁华平谈工作上的事情，他可以走了。
　　能作为伸手示意才进来的宣传科副科长，可以坐到他办公桌对面的那张正空着的办公椅子上。
　　梁华平刚一坐下，就看见总经理能作为在拿赏识的目光看自己，他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笑笑。
　　能作为看出了对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不自然，即收住了自己直视对方脸上的目光，换成温和的微笑。他看着他办公桌上的小报纸，带着喜欢和有点幽默的说：“小梁，文章写得可以啊！啊？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梁华平一进总经理办公室的门，他就看见了能作为办公桌上的那份能作为刚刚放下的小报纸。这下听见总经理一说，他就知道，领导指的是那份小报纸上刊登的他写的一篇短文章。
　　这份报纸，昨天下班之前，他就收到并且看过了。是小报编辑部特地邮寄给他作纪念的。他每在报刊上发表一篇什么小文章，都会收到报刊编辑部寄给他的两份当期刊登有他写的文章的报刊。这是当时那会时兴的做法。
　　“报纸上的文章，我看了，真实，有据，文笔流畅。啊？哈哈……。”
　　“承蒙领导夸奖，实在是拿不出手的‘小豆腐干’。嘿嘿嘿嘿。”
　　“‘小豆腐干’也好。文章不论长短，只要说理说到了点子上，有根据，是真实的。最可贵的，是敢于说自己的真话。”说完，能作为把身体向后面办公木椅子靠背上一靠，认真的看起梁华平来。
　　“梁华平，男，现年四十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前的初中毕业生，六一年参加工作，现在我们市物质公司任宣传科副科长。他担任这个职务已经十二年了。他人正直、善良，爱打抱不平。他是我们公司财务科会计农林玉的丈夫。他们是双职工。他是我们公司的一个小秀才。”
　　能作为脑袋中回想着这些他昨天下班前，去组织科了解到的有关梁华平的基本情况。
　　“他才进来的时间，我目测了一下，个头和我差不多，可能略微比我矮一下。这些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喜欢他。喜欢他的品性和作风。就这些吧。我对他了解还不深，接触的时间不长，也不多嘛。以后工作中慢慢再了解吧。先用了再看吧。”能作为一边在心中自己对自己说着这些话，一边在端祥和他隔着办公桌而坐的梁华平。
　　比大多数人稍微长些的头发，往右边梳着，左边画上了一条头发的分线。距离这样近，只是四十的岁数上，已经看得出来，头上有一点白头发了。前额不高，有点宽。眉毛浓黑、稀密、长短适中；眼睛大小适度，不是那么精神，眼睛看起来，有些是已经形成习惯了一样的，喜欢略略的眯着，似乎有轻微的近视。鼻梁在眼睛之间向内凹了一点，不过，既使是这样，他的鼻头也没有向外人翘起来展示它有什么骄傲的神气，看上去，这个鼻头和人一样，是还谦虚的。嘴巴有点宽，有点扁，但不厚。宽脸，有点偏瘦。面色稍白。耳朵有点大，有点薄，在光线的透视下，还有点透明，显得很干净。腮帮子的斜线，像是一刀切过之后留下的，很是干脆。脖子有点粗，就觉得它有一点点短（也许是有点短，才觉得它有点粗）。肩膀略微的宽，不过，衣服穿在上头，还是有空了一点的意味（可能是他一贯偏好穿宽松一点的衣服吧）。兴许喜欢写点什么，常是伏在桌上的姿势，坐姿不是很正确，养成了习惯，以至于他的背都有那么一点点哈着的意思。
　　整体上，他给人的初步印象就是，不是个油头滑脑的人，也不是个善于算计的人，连精明也谈不上，可他给人是靠得住的老实人，踏实人的好感。
　　此时，他那双放在办公桌的另外一边的手，是劳动过的，更是常常握着笔的手，是没有什么肉，也不露骨头的手。它不是非常的有力量，也不是那样软不拉踏的。
　　总之，能作为对梁华平的看法，是好的。
　　在能作为看他的时间，梁华平也是近距离的，正面的把他的领导打量了一下。只不过是，他不敢像他的这位总经理这样，大胆而大方的一直看着他。梁华平看领导的眼神和心思，是看看又躲躲，躲躲又看看。他看自己面前的领导，有一点像是偷着看，偷着揣摩，还有点偷着防备着什么的意味。他偷着看看想想，偷着一眼一眼的看，看了一眼又偷着在心中想想。有点躲闪、有点小心、有点慎重、有点愉快、有点不知道为什么的想笑的看着。
　　梁华平现在面前的公司总经理，这样坐着的时候，头顶的位置，应该与梁华平的头顶，基本上是在同一个高度上的。能经理比自己清瘦一些，可他的身体是经过长期超强度的劳动煅练出来的。看上去，他的身体不是很健康的那个样子，却又是很刚强、很过硬、很坚实的，给人的感觉是，他身体上的那种很刚强、很过硬、很坚实，是他的一种精神，一种气质，一种力量，一种威信、一种震撼。这些仿佛都是时刻在穿透他的衣服，向他身边人透射过来的。这些，又不能不让人对他自然的产生一种尊敬和佩服的感情。
　　眼前的这个人，让梁华平觉得，他有点像农民，又有点像工人，也有点像干部，还有一点像梁华平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参加批斗过的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坏右分子中的任何一种人，觉得他什么都像一点，你想着他像什么，他都有一点像。他甚至都像个刚刚喘过气来的病号。不过，知道了他的一点过去的老底之后，梁华平还是觉得，他像知识分子多一点。
　　他像是才理发的时间不长，几天前见过的那有点儿乱的一头的长发，变化成了头发剪短了的小分头。头和面部的皮肤，活像是被人硬拉薄扯直绷开了强行蒙上去的一样，那面上的皮肤似乎很薄很薄，都有一点透亮、发光，光滑光滑的，那颧骨、那鼻梁、那腮帮子、那下巴，甚至连耳朵，都像是要从这样薄的皮肤底下钻出来似的，那些棱角，极其的分明，棱是棱，角是角，斜线、横弯，从哪里到哪里，全是一清二楚的，一点也不省略和模糊。嘴唇、下巴、腮帮子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这干净便格外的叫这些刮了胡子的地方发青发蓝，有一点食物中毒了的颜色。
　　他穿着浅色的小西装，里面是米黄色的毛线衣，蓝色的衬衣，没有打领带。既层次分明、干干净净，也很整洁、大方、庄重、得体，给人稳重、沉着、精神的印象，像是随意，又不是很随便的样子。他的穿着都不是崭新的，是那种有七八层新的色气。
　　他的脸上，不知道是已经形成了习惯，还是的确有事情，老是带着心事一样的，常常是心思重重的表情。他不是对什么不满，而是经常在思考什么。这样的常态表情，就无形中叫大家对他生出来了一些敬畏的心情。大家一般都是对他有点揣着怕和他接近的心理。这叫还不怎么了解他的人，对他多了几分尊敬，少了一些亲近。有时候他皱着眉头思考问题的样子，让看见的人，觉得他十分的痛苦，令人不解他那是所为何来，就是替他着急，也怕向他靠近。
　　人们对他有大量的传说，就是没有人敢找他核实。一来，单位上好像没有谁是真正的知道他过去的人；二来，大家听说了一点有关他的过去，从这些听来的传说中，大家还是更容易对他产生尊敬和避让的心态；三来，是他到这个单位来的时间，还不长。大家都没有摸到他的脾气，不知道他是好惹，还是不好惹，也就是人们常常口头上说的，好打交道，还是不那么好打交道；是容易接近，还是不是很容易接近。大家还是谨慎一点为好。做好各自的事情，少管他人的闲事，免得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梁华平看着看着眼前的领导，思想就开小差跑到远处多想了起来。
　　就这会，两人都在微笑中打量着对方，双方都有一阵时间没有说话。
　　能作为深长的呼吸了一下，有一种一时间舒心的，继续看着梁华平的说：“小梁，来当我的办公室主任吧？”
　　显然梁华平没有想到，他听见总经理说的话，腰杆一直，人就挺了一下，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的眼睛也是傻的。他没有回答的声音。
　　能作为知道他听清楚了自己说的话，也看懂了他很意外的表情。他认为，自己给了梁华平一个意外，同时给他一份内心的惊喜。他“呵呵”的笑笑，是很平静的口气说：“我不想我的办公室里，人浮于事，所以，这个主任你当，这个办公室的秘书，你也兼着一起干。”
　　说到这，他有意的停顿了一下，看看他的说话对象是什么样的反应。
　　梁华平又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他眼睛像是在发直，还是和先前傻了眼那种神气差不多。
　　“呵呵。也就是，我不喜欢自己的身边跟着一大帮子光吃饭，又没有多少事情可干的闲人——也就是我讨厌身边多出来没有多少用的人。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梁华平似乎是有什么怀疑一般的，在思考着什么，在不自觉的转动了两下眼睛珠子。马上，他突然意识到，他这是在和自己的顶头上司说话。赶紧连续的点了几下头，同时，声音不高，却是老实巴交的样子，说：“听清楚你的话了。”
　　“你懂我的这个意思了吗？”总经理把自己的身体朝梁华平前面凑近一点，同时温和的问了一句。问这话的时间，他向梁华平笑着。他把自己对梁华平的赏识和喜欢，溶化在了这无声音的笑中。
　　梁华平不是马上就答话，他略微的皱着眉头的想想，在想的过程中，似乎是有了领悟一样的。他轻轻的点着头。在他抬起眼睛看自己面前的领导的时刻，他像是很认真、很肯定的说：“懂，我懂！总经理是精简工作人员，提高自己的办事效率。”
　　“哈哈……。”能作为一面点头，一面笑着。
　　这时候，搁在总经理办公桌上的一台电话机骤然响了。
　　“你不会对我要你身兼两职，既当我的办公室的主任，又做我的办公室的秘书，心里有什么反感吧？”
　　“不会不会，那不会。我梁华平绝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梁华平心中已经确定，自己这回是真的扶正，不再是那个他当了十几年的副职了。他心上高兴着哩。陡然听见从来和自己没有任何交情的总经理同他开玩笑似的说来一句，他顿时感到，总经理是个十分亲切的人。
　　“那好，你把宣传科的工作，去和工会的卫主席交代交代——我让老卫临时兼一下你宣传科的工作。以后再定宣传科负责人的事情。我明天就要去外面有重要的事情。交代完了，你马上来办公室上任。”
　　“这样急？”
　　“是急了点。不过没有办法。你也看见的，自从到了我们公司，这将近个吧月了。这边办公室，领导这一摊子，书记调走了，秘书也跟书记一块跑了。办公室主任听说是在书记走之前，他就先调走了。就我一个人扛着。这一个篱笆还要三个桩，就算我是个好汉，那也还是缺了帮不是。不要三个帮嘛，那至少一个帮，还是少不了的。你说呢？我的主任和秘书同志？嗯？哈哈……。”
　　“好！我来。我帮。就我一个帮就我一个帮吧！”梁华平是高兴，也是激动的一下站了起来。他认真而有光荣感、有责任感地向领导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能够得到领导的如此器重和信任，他不能不激动，他更不会不好好的干领导交给他的每一项工作。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停了一下，又再一次响起来了。
　　“那就这样，那去把工作上的事情，和老卫交接一下，有什么重要的工作，一定要和他交代清楚，免得耽误了工作。”
　　“一定的，一定的。”
　　“好。你去。我接个电话。”
　　“痛快！嘿！真痛快！”喜滋滋的走向办公室的门口出来的时间，梁华平在自己的心中这样大声般的说着。
　　“喂？我是啊！我就是能作为。你是……？”
　　梁华平走出办公室的门口了，他的耳朵后边还跟过来他的领导打电话的声音。
　　那声音在梁华平现在的耳朵中听来，是多么的好听，多么亲切，多么叫他产生舒服的好感。
　　梁华平觉得，能够为这样的领导做事情，是他梁华平的幸运。
　　“士为知己者死”嘛。梁华平心中想：“一定要好好的工作，不能够辜负了领导对自己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