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二二)
作品名称:《夕阳如血》(《血色黄昏》下卷) 作者:蓬蒿老翁 发布时间:2022-01-16 10:15:14 字数:5158
“有打胎药吗?”翠姑起了身,她将身体往卢进财的身边靠近了点,再一次问道,语气更加坚决。
卢进财偏开与翠姑对视的视线,他一边躲开翠姑逼视过来的眼神,一边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没……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翠姑从怀里摸出两块银元,像男人一样的气势地往诊桌上一摆,银元拍击桌子的“啪啪”声响彻底将卢进财给镇住了。
“有!”卢进财瞥了一眼桌子上的两块银元,唯唯诺诺地说,“但这种药不能随便卖的,弄不好会……”
“是给的钱不够吗?”翠姑向前靠近一步,身体前屈地逼问道。
“够……够是够了。”卢进财说,“不是不卖,而是嫂子,你怀得好端端的,为啥要拿掉呢?”
“少啰嗦,有,就快拿给我!”
“修路架桥,筑庙建校,都是积阴德的事;可卖这种药,那是要短我阳寿的。”卢进财说,“药铺是治病救人的,不是……你这是要砸咱的饭碗啊!”
“大哥,妹子是有难处才决定的。”见硬的不行,翠姑就拿出女人独有的魅力,嗲声嗲气地说,“帮妹子的忙,妹子会记住大哥你的好的。”
听了翠姑如此温柔的话语,卢进财的心一软,就弯下腰,伸手在宝笼柜台下摸了又摸。摸出用黄纸包的两包药来,指着其中稍大的一包药说:“先吃这包大的,里面是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等碾成的粉末,每服三钱,黄昏一付,半夜一付,服用后,我包你十二时辰内血崩水泻。”
卢进财朝门口看了一眼,见没有人进来,就又指着稍小的一包说:“如果实在不行,再吃这包小的。但你要切记,乱吃不得。这包小的,里面有马钱子、生川乌、巴豆等粉末,毒性很强,堪比虎狼,比大包的更厉害。”
翠姑二话不说,将两包药揣进怀里,就往门口走去。
“嫂子,千万不能说在我这里买的。”卢进财望着女人的背影叮嘱道。
从桂仁堂药铺出来时,雾气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青石板街道已经是行人如织,人挤人,人推人,摊担挤着摊担,热闹非凡,贩卖声、讨价还价声以及鸡鸭羊狗的鸣叫声混杂在一起,十分喧嚣。
翠姑从热闹的集市穿过后,离开了卢家坝。走出卢家坝时,站在镇口的一棵大树下,翠姑回望了一眼,望那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青砖瓦屋和那摩肩接踵的人群,望着望着,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翠姑前脚刚走,卢进财后脚就赶紧溜出了门,一大早开门,本想抓住这个集日,好好地做个生意,没想到开门做的第一单生意竟然卖的是打胎药,这让卢进财觉得有些晦气,于是就关了门,往卢家坝外的寺庙走去。他要向寺庙里的菩萨忏悔,请求菩萨的宽恕。
卢进财走进寺庙的大殿时,翠姑已经走远,将喧闹的卢家坝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只留下灰蒙蒙的一片。走着,走着,翠姑就看见了一条小溪从眼前清澈地流动,蹒跚的脚步将她带到小溪边,望着清澈的流水,她心思重重地取下了头巾。
她踩住小溪边的一块青石,蹲了下去,然后将头巾浸入溪流中,轻轻地搓了搓,稍稍地拧了拧,去掉一些水分,就擦了一把脸。脸庞瘦削,脸色憔悴。擦干净脸后,翠姑将头巾再次进入溪流中,洗了洗,拧干水珠,塞进了包袱。她将两手掌合拢,窝成一个碗状,捧起一捧水,喝了。接着,她从身上取出在桂仁堂药铺买来的两包药,打开了大一点的那包,将白色粉末倒进口中,和着水一起灌进了咽喉。
白色粉末灌进喉咙前,翠姑的耳边突然回响刘魁恳求她的声音:“你给我生个儿子吧。真的,求求你,给我刘家生一个儿子,留个种吧。”但,翠姑没有迟疑,而是一扬脖子,坚决而果断地将一大包的白色粉末喝了下去。
和着白色粉末喝下水后,翠姑起了身,但她依然是愁眉不展,心思重重的,她没有动身,而是望着清澈的流水发呆。忽然,翠姑用双手蒙住了双眼,她似乎在水面看见了程敬彪的身影,甚至她的耳边回响着程敬彪的声音:“报仇!替我报仇!”
于是,翠姑再次蹲下身去,她从怀中掏出来那小一点包的粉末打开了,像吃大的那包粉末一样,一仰脖颈喝了下去。
白色粉末吞下喉咙后,突然间,翠姑感到快慰,压在她胸中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她觉得自己用让刘魁绝后的这种方式替程敬彪报了仇,雪了恨,她如释重负,感到快慰。
吞下白色粉末后,翠姑就动身了,动身前,她再一次朝卢家坝望去。晨曦下的卢家坝依然是灰蒙蒙的,灰瓦,灰墙,灰色的天空,但这一切对翠姑来说,已经不重要的,即使卢家坝人来人往,忙碌了起来,也开始喧嚣起来了,各种吆喝声混杂在一起,翠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来卢家坝,可现在她只想快点走了。
离开小溪边,感到快慰的翠姑就朝黑山快步走去,她想在太阳下山前赶到黑山,因为她的小天赐还在等着她做饭呢。不知不觉的,翠姑加快了脚步,走了约莫三个时辰,翠姑的腹部有些隐隐作痛了,但她没有理睬,忍受着继续加快脚步前行。可是,腹部越来越痛,疼痛感也越来越剧烈。翠姑用手一边捂着小肚子,一边挪动着脚步。这时,她的腹部显然不是隐隐作痛了,而是在翻江倒海,这种疼痛像被刀子绞着一样,她想这一定是白色粉末起了作用,但她不知道到底是大包的粉末,还是小包的粉末起了作用。她实在痛得难忍了,一小股湿乎乎黏糊糊的东西从她的体内奔泻而出,沿着大腿内侧流下。很快,翠姑就支撑不住了,全身一阵痉挛后,她就脸面朝下,扑倒在一棵大樟树旁,一只手使劲的抓着泥土中的草径。
踏上去往卢家坝的路,走了一个多时辰后,刘魁就十分后悔了,如果骑马的话,就应该进入了卢家坝。一路上,刘魁都深怕与翠姑错过,他一边走,一边向两边张望,希望视线之处能够出现翠姑的身影。
刘魁没有停下脚步,路边的蒿草朝他的身后退去,他知道自己离黑山远一点,就离卢家坝近一些,这样,他就可以找到他的翠姑。
翠姑为什么要到卢家坝镇来呢?来卢家坝镇又要做什么事情呢?这些问题,刘魁都不清楚,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翠姑到卢家坝来,一定与他有关。
“翠姑!”刘魁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喊上两声,但四周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偶尔的风掠过荒坡或侵入树林的“沙沙声”,以及飞禽稀疏的鸣叫声。
树,前面不远处耸立着一棵孤零零的树。刘魁看见了,这是一棵有些年岁的樟树,不知多少年前,也不知是谁种下的,或者是飞禽从哪里衔来的一颗种子,反正它就落在了这里。种子在这里生根发芽,长年累月的雨雪风霜后,从幼苗长成了参天大树。
刘魁加快了步伐,他想到樟树下歇息一下,抽上一口烟,然后继续赶路。突然,刘魁看见了树下倒着一个人。
刘魁心头一紧,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在这人迹罕至的路上,一个人倒扑着,这是极其危险的。
“翠姑……”
刘魁脱口而出地大声喊道,他断定那个扑倒的人就是翠姑,他像射出去的箭一样冲了过去。
很快,刘魁就到了扑倒的人的身旁,果不其然,倒在地上的是一个女人。此刻,女人的脸面朝下,散乱的头发遮住她的脸,女人的腿上以及腿边的草地上,全是乌黑色的腥血。他从女人身上浅蓝色的碎花衣认出来了,这身衣服是刘魁再熟悉不过了。
“翠姑。”刘魁弯下身,单膝跪地,然后将扑倒在地的女人轻轻地翻过身来,轻声唤道。果然是翠姑,脸色嘎白,且布满灰尘。
翠姑没有回应。
翠姑死了。至少他刘魁是这么以为的,一种怆然的悲哀顿时涌上了刘魁的心头,刘魁绝不想这么快就失去翠姑。
“翠姑翠姑翠姑……”
刘魁一只手搂着翠姑,一只手推搡翠姑的身子,焦急而不停地喊道,眼泪已经在刘魁的眼眶打转,只是没有流出来。
“嗯。”微弱的气息音从翠姑的喉咙中挤出,她的身子在刘魁的手腕中微微地颤动了一下。刘魁感觉到了翠姑身子的微微颤动,他兴奋地喊道:“翠姑。”
翠姑一震,微微睁开了眼睛,迅疾又合上了眼睛。
“这是么子一回事,翠姑,这到底怎么了?”刘魁问道。
“翠姑,翠姑,你醒醒,你醒醒。”刘魁十分迫切地喊道,显然他害怕了。
其实,此时的翠姑已经醒了,恍恍惚惚中她听到了有人叫“翠姑”,起初,她以为是程敬彪,可这声音与程敬彪却有着明显的不同,这种不同或许只有翠姑体会得到。
翠姑没有想到刘魁会来找她,她不知道刘魁是怎么到了自己的身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朦胧中,只是记起了自己去了卢家坝,在卢家坝的一家药铺买了两包药粉,然后吞了下去……
醒来时,翠姑就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让她爱恨交加的人,一个杀了她丈夫又救了她儿子的人,一个娶了她还要让她给他生儿子的人。恨啊,翠姑恨啊。如果不是他刘魁,她的程敬彪不会死,她也不会带着年幼的儿子来到这荒山野岭的黑山,也不会遭受此罪,落到如此田地。一个女人,一个下身大出血的女人再也不是真正的女人了,至少翠姑,她是这么想的。
“刘魁!”翠姑喊道。这一喊声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是带着满满的恨意。
翠姑挣扎着从刘魁的臂弯中站起来,尽管她已经十分虚弱,虚弱的她有点摇摇晃晃,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站稳,不再倒下。
“刘魁!”翠姑再次喊道。
“嗯。”刘魁向前一步,欲接近翠姑。
“刘魁,你站着别动,听我说。”翠姑阻止刘魁靠近,她一字一顿地说。
“嗯。”刘魁立住了,他不清楚翠姑要跟他说什么。
“我把他打了。”说这句话时,翠姑十分平静。
“什么?打了什么?”刘魁反问道,他并不清楚翠姑说“打的他”是个什么东西,但他似乎觉得翠姑说的“他”一定与自己有关,因为他从翠姑说出的话音听出了仇恨。
“我把胎打了。”翠姑说。说出这句话时,翠姑就考虑好了,她知道这句话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刘魁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她想激怒刘魁,让刘魁杀了自己,这样就可以和程敬彪在林那个一个世界里相遇。
刘魁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翠姑又进一步激怒刘魁说:“我吃了打胎药,我把胎打了,那是你的种,你刘魁的,你刘家的种。”
刘魁被激怒了,当一个男人被激怒了,对于女人来说,那后果一定是难以承受的。刘魁上前大跨一步,他双手抓住翠姑的肩,狠狠地摇晃着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把你的儿子打掉了,你刘魁的儿子,你刘家的根被我打断了。你看,我胯下的血,那就是……”
“啊呀呀!”刘魁气得一身的青筋都膨胀了,喷张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格外活跃,他扬起了他巨大的手掌,狠狠地落了下去。
“啪”这一把掌落了下去,但没有打在翠姑的脸上,而是落在了刘魁他自己的脸上,他痛苦地朝天怒吼:“天哪——”然后,双手蒙住脸,蹲了下去。
看着刘魁痛苦的样子,翠姑露出了一丝冷冷的笑容。她继续激怒刘魁说:“老天,你看见了吧。彪子,你也看见了吧,我替你报了仇,绝了他刘魁的后。”
刘魁气得脸色发紫,脖子上的青筋更加凸起了,他冲了上去,双手紧紧抓着翠姑的双肩,咬着牙说:“我杀了你!”
“杀吧。”翠姑怒目相视地说,“四年前你已经杀了三个,不是吗?杀啊,刘魁,你这个狗娘养的,杀了我啊,正好让我跟彪子去相见。”
突然,刘魁松开了双手,昂起头,仰望着天空嚎叫着说:“天啦!你为何要这样对待刘魁啊?”
天空无语,天近黄昏,万道光茫铺泻而下,装点着西隅的旷野,云层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
“刘魁,你杀了我吧,程敬彪死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说着说着,翠姑的声音越来越弱。突然,翠姑闭上了眼睛,身子向后仰面倒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翠姑倒下去就要触地的一刹那,刘魁一个箭步,一把托住了翠姑的腰部。
“翠姑。”刘魁焦急地喊。
没有回应,翠姑的双眼紧闭,脸色嘎白,像死了似的。
刘魁蹲下身子,一手托住翠姑的腰,一手抓住她的一只胳膊,慢慢地将翠姑搭在自己的肩上。瘦削的翠姑几乎没有重量,没有重量的翠姑让刘魁毫不费劲地就驮起了她。
黄昏时分,起风了。凉爽的风翻过山岭,贴着草皮,慢慢地,慢慢地拂过,狗尾巴草随风摇曳,草尖碰撞着草尖,根茎摩擦着根茎,两旁的杂树,树叶在风吹之下,相互碰撞摩擦,无数个微小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就有了那“刷刷”的响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风拂过刘魁的脸,刘魁感到了丝丝的凉意,他背着翠姑,加快了脚步,一浅一深地走着。
经凉风一吹,昏迷了许久的翠姑微微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驮在刘魁的背上,被刘魁反手搂着。
“刘魁,你……想做……什……么……”翠姑问。她的声音很弱很轻,他没有想到刘魁不仅没有杀她,而是背着她,要救她。
“跟我回去。”刘魁回答说。
“不……不要……”翠姑挣扎着不让刘魁继续背着她。
“放下……我,放……我……下来……”柔弱的翠姑的挣扎是无力的,也是徒劳的,刘魁将翠姑搂得更紧了。
或许是挣扎无用,或许是被刘魁背着走些许心安些,翠姑不挣扎了,她问:“你说,彪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怪他,不,怪我……”刘魁平静地说,“我会弥补你和天赐母子……”
无言,沉默。只有风的“刷刷”声。
“唉哟!”突然,刘魁轻轻地叫了一声。原来,他的肩头被翠姑狠狠地咬了一口,鲜红且血腥的血从刘魁的痛处流出来,沿着手臂往下滴落。
“咬吧,咬到你不恨为止。”
翠姑停了下来,她不咬了,两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刘魁的肩头。
夕阳终于落下去了,天空一片漆黑,刘魁背着翠姑一步一挪地朝黑山走近。突然,刘魁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移动的光点,原来,黑山的人见刘魁和翠姑一直没有回来,就打着火把前来寻找了。
“魁哥……”这是乔二狗的声音。
“刘矿长……”这是春秀的声音。
“娘……”这是天赐的声音,他跟着蛮子大叔来的,小手还被蛮子大叔牵着呢。
“到家了。”翠姑说。
“到家了。”刘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