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情人未成眷属（1）

　　六、有情人未成眷属（1）
　　炮楼里的鬼子兵倾巢出动，把清凉寺严严实实地包围一圈。朝南开的大红山门是最关键的部位，自然应该由鬼子头目吉田和伊滕把守了。伊滕在大门的东面，吉田在大门的西面，紧挨着吉田西面站着的是翻译邓玉，官儿不大，又是中国人，本来应该没什么地位。但是在吉田眼里，他比春上大佐还重要。春上大佐是整个驻义顺县日军的总头目，最大的官，可以说决定着义顺每个日军的生杀与夺。吉田做梦都想讨好春上，让他注意自个儿，能把他往上再提拔提拔——他二十九岁，来中国都八年多了，当这个中尉军衔的小队长也都五年多了，按说早该提拔了。他的前任小队长春日局，和他一样大，是他儿时最好的伙伴，春日局来中国的第二年就被提升少佐了——在卢沟桥那一战中，春日局左胳膊上挂了点儿彩，为她包扎的护士月光小姐看上了他。而月光小姐的父亲在军队中是个大官，所以比他还小一岁的春日局立刻被提升少佐，才二十一啊！只是好景不长，命短的春日局第二年在春上大佐指挥的一次夏季大扫荡中，被从高粱地里飞来的一颗子弹掀翻了天灵盖当即死亡。扫荡过后，他便被提升为小队长，完全顶替了春日局的位置，但是军衔却只是个中尉。他很希望在月光小姐的心中自己也能代替春日局——有个军中高官做岳父，他的提升会很快。可惜月光小姐不买他的账，他的中尉军衔也就一直没有变。他有时候挺恨父母没本事，不能把他生得和春日局一样英俊挺拔，就自个儿这树墩子一样的身材和猪不吃狗不啃的模样儿，别说月光小姐瞧不上，怕是任何一个日本姑娘也看不上，甚至连支那女人都瞧不上。虽然他现在和比自个儿大十来岁的王玉老婆好得如火如荼，虽然王玉老婆在支那女人中也算个漂亮的娘儿们儿了，可吉田明白，她不是真心和自个儿好，只是她和他的丈夫王玉都需要大日本皇军的保护。他非常羡慕邓玉，一个支那人，能找个日本姑娘，而且岳父是军中高官。据说他的岳父正在为他办理日本国籍，成功之后，邓玉君的地位得比飞机升空还快。近水楼台先得月，既然上天把邓玉君派到北屋炮楼子里做翻译，他必须抓住这机会，尽力讨好巴结邓玉君。一旦邓玉君高升，也好提拔提拔他——成不了高官的女婿，做高官女婿的好朋友，也一样沾光。因为有这个想法，吉田甭管做什么事都喜欢把邓玉带在身旁，睡觉也如此。炮楼里有两间办公室，按道理他这个正队长应该独占一间，安排副队长伊滕和邓玉一间，但他调过来了，自己和邓玉一间，副队长伊滕独占一间。中国有句古话叫“物极必反”，他不知道自己处心积虑地和邓玉接近，反而叫邓玉很反感，处心积虑地躲着他。就说这一大早包围清凉寺吧，邓玉就主动站到山门东边和伊滕一起，倒不是说他多喜欢伊滕，但起码伊滕不在他面前说那些肉麻的拍马屁的话。可吉田却连这点自由也没给他，以要向他了解村中情况为由，硬是把他拉到了自己身边。
　　“邓玉君，贵府和即将来清凉寺的有棲川宫亲王家是世交吧？亲王才三十多岁，从小肯定受过令堂的不少教诲呢！”吉田说，故意儿把邓玉岳父的家说成邓玉的家，把岳父说成令堂，好像是邓玉亲生父亲似的。
　　“我的家是北屋村的邓家，我的父亲是宰猪的邓老爷。”邓玉冷冷地回答。说实在的，他很后悔这桩婚姻，很反感自己穿着的这身鬼子皮，要不是牵挂着父母，他都想扎母狗逼里死去。瞧着天上还没完全褪尽的晨星，痛苦的回忆在邓玉的心中风起云涌……
　　邓玉有两个好伙伴：东院儿的狄杰和西院儿的小扔头。按辈份，狄杰应该管他叫叔，可他对比自己只大俩月辈份低的侄子却言听计从，甭管狄杰干什么，他都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后头，连狄杰蹲茅坑拉屎他都跟着，手里拿两根劈两半的秫秸秆儿站一旁，只等狄杰拉完屎，他就把劈两半的秫秸秆递到狄杰手里，让他擦屁股用。
　　邓玉是狄杰的跟屁虫，也有人做邓玉的跟屁虫，那就是西院儿冯玉昆家的老闺女小扔头。冯玉昆有仨孩子，大闺女莲头早就出嫁了，儿子冯连财也早娶媳妇了。小扔头比哥姐都小十多岁，不像人家有五六个七八个孩子，出来进去兄弟姐妹成群，不缺玩伴，不受外边大孩子的欺负。孤单单的小扔头，便把目标锁定了东院儿的邓玉哥。哪怕一个煮鸡蛋呢，也得找邓玉哥分着吃。自然喽，街坊邻居有哪个小孩儿欺负小扔头了，比如一塊抓子儿的小伙伴叫她爸爸的外号“冯矬子”啦，弹球的小伙伴输球不给球呀，谁谁借她一个一当十的大铜钱儿刨鸡毛毽，还的是小铜钱儿呀等等，她都告诉邓玉，在邓玉的干涉下，都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早晨上学，小扔头先到东院儿找邓玉，邓玉再带着她再到东院找狄杰，仨孩子凑齐了，一块上学。
　　小扔头家早起熬粥是她嫂子，嫂子怕起晚了耽误公公做小买卖，挨婆婆说，总是鸡叫头遍就起来梳头洗脸，穿戴打扮得光光溜溜的便去堂屋烧水烧火。水烧开了，东屋的公婆也起来了，嫂子进东屋端出尿盆倒茅厕里，放下尿盆回堂屋洗干净手，又去东屋拿出洗脸用的大铜盆，揭开锅盖，用水瓢往铜盆里擓几瓢刚烧的热水，端进东屋让公婆洗脸。回到堂屋，再把淘洗好的粥渣倒进锅里，蹲下来继续烧火。待全家人都洗漱完毕，嫂子已经把桌子放好了，粥盆端进来了，咸菜碟子和碗筷都摆好了。
　　小扔头总是头一个坐炕上，接过嫂子盛满棒子渣粥的大碗，三口两口吃完，把空碗住桌上一扔，说声“我上学去了”，拎着嫂子给做的绣花书包就蹦蹦跳跳离开了家，去东院儿找邓玉。
　　邓玉家的早饭晚，小扔头去的时候，邓老奶奶把粥盆刚端进屋，怕小扔头等着着急，邓老奶奶先给儿子邓玉盛上粥，又递给他一块白薯，说玉儿头甭着急，热粥泡上凉白薯，好吃又不烫嘴。邓玉边吃粥泡白薯边对小扔头说，“你别着急，今儿个我少喝一碗，一会儿就吃完。”邓老奶奶心疼儿子，就说小扔头你要着急就先走吧，赶明儿清早晨就别来找玉儿头了，你们家饭早，我们家饭晚，别耽误你上学。小扔头说我不怕，有邓玉哥哪，迟到了也不怕。
　　邓玉吃完了，俩人又去找狄杰，狄杰全家坐炕上围着饭桌正吸溜吸溜喝粥呢，见邓玉和小扔头来了，狄杰说你们等会儿，我马上就吃完。
　　张郎找李郎，三个孩子都找齐了，走到西道口抬头往东一看，妈呀，东边龙山顶上都露出红了，眼看老爷儿就出来了。
　　“不好，今儿要迟到了。”三个孩子同时说，拿大主意的狄杰就做出决定：抄近路，从冰上走，就迟不了到。小扔头说冰上尽咔吧咔吧响，我害怕冰炸了漏下去。狄杰说那是快到春天了，冰要化了才咔吧咔吧响呢！过几天是腊八，你没听说过“腊七腊八冻死寒鸭”的话吗？马上的冰厚着哪，把大金塔搬冰上也压不炸呢！邓玉说狄杰哥（侄儿不好叫，他改成了哥）说得对着呢！别说金塔压不炸冰，连龙山都压不炸冰呢！别怕，扔头我领着你。两只没戴手巴掌（手套）红通通的小手就拉在了一起，邓玉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冰炸冰炸小孩儿别害怕。”
　　仨人从南庙小学毕业了，狄杰和邓玉都上了义顺师范，就小扔头留在了家。她也想去，可是没考上。就在邓玉走的头天晚上，他和小扔头趁天黑来到西道口西边的大金牙家的树炕里（树林），邓玉说我要走了，舍不得你。你爹挺爱财的，怕他早早地把你卖给别人家当媳妇。十六岁的小扔头说我这辈子就跟定了你，我爹把我卖多阔的主儿我也不嫁。
　　邓玉师范还差一年没毕业，小扔头就嫁了人，是比她整整大二十岁的本村财主于德成。
　　因为穷怕了，冯玉昆爱财不假。但是外人并不知道，那时候的冯玉昆已经相当有钱了，甚至可以与本村财主于德成媲美。
　　冯玉昆是个勤快人，家里种着十来亩地，他抽空还要到外头跑个小买卖。秋天从山里贩些果木到山外头卖，再从县里甚至北平倒腾些稀罕物到山里卖——洋布头洋袜子化学拢梳镯子耳墜什么的。虽然只赚些蝇头小利，日久天长倒也积蓄了一些。只是又聘闺女又娶儿媳妇把积蓄花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