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血》（二十）

　　马豹崽确实被石梁子等人带到了连部，石梁子问明情况后，就给了他十块大洋，并派了一名士兵陪同他去德春酒楼结了账。从德春酒楼离开之后，马豹崽并没有直接回黑山，因为刘魁交给他寻找大当家的任务没有完成，他想继续找找看，不然觉得不好意思向刘魁交差，没脸回去。但天色已晚，马豹崽只好在卢家坝镇找了个地方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马豹崽就牵着马一路打听，从客栈掌柜的口中，得知出卢家坝镇后往西边走，就可以看见一座大山，半山腰上有座寺庙，唤作空如禅寺。掌柜还告诉他说，如果空如禅寺也没有找到的话，那么要找的人就不在卢家坝镇，就可以前往桂仁县城去找找看。
　　就这样，马豹崽骑着马向西出了卢家坝镇，走了大概三五里路，果然看见了一座大山横亘在前面。大山虽不巍峨雄伟，但是树木茂盛，杂草丛生，有条小径通往山中。马豹崽下了马，牵着马沿着小径，当他走到半山腰时，抬头一看，果然看见了几栋青砖灰瓦的房屋，其中正中间的一栋房屋的屋檐下悬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空如禅寺”四个鎏金大字。
　　马豹崽将马拴在禅寺前的一棵树上后，就沿着台阶往上走，正要踏进空如禅寺的大门时，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出来拦住了他。小和尚双手合十，身体稍稍前倾地问马豹崽：“阿弥陀佛，请问施主前来求何事？”
　　马豹崽立即学着小和尚的样子，也双手合十，身体前倾地回答说：“阿弥陀佛，找人。”
　　“我叫小元，大小的小，元就是开始的意思，是师父给我起的法号。”小和尚毫无顾忌地自我介绍说，“请问施主贵姓？”
　　“小元师父，我姓马，叫豹崽，就叫我马施主好了。”马豹崽自我介绍说。
　　“施主可要找的人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小和尚问道。
　　“是的，他们在哪？请带我去。阿弥陀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获知大当家就在空如禅寺的消息，马豹崽十分激动，恨不得马上就能够见到大当家她们母女。
　　“请跟我来。”说完，小和尚转身进入禅寺，马豹崽紧随其后，跟着小和尚来到一间禅房的门口。
　　“师父，有人找。”小和尚对正在布垫上盘腿打坐的老和尚喊道。
　　老和尚是一名七十多岁的老人，见有人来，就停止了打坐，起身站起来。他个头不高，脸型消瘦，颧骨隆起，穿着灰色的袈裟和一双清布鞋。袈裟十分陈旧，在下摆处还有一个蓝布打的补丁。
　　老和尚走到门口，问小元道：“小元，何人找师父？”
　　“师父，是这位马施主。”小元和尚回答说，“师父，徒儿去烧水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阿弥陀佛！请问马施主，何事找老衲？”老和尚走出寺庙大门，步下台阶，来到马豹崽的面前，双手合十，向马豹崽施礼说。
　　“阿弥陀佛！听小元师父说，贵寺前日来了一个女子和两个孩子，正是在下要找之人。”马豹崽双手合十，十分有礼貌地回答说。
　　“请问施主，她们是你的什么人？”
　　“一个故友。”
　　“对不起，施主请回吧。”
　　“师父，求你让我见一见她们吧。”
　　“对不起，施主，她有交代，请回吧。”说完，老和尚转身就走。
　　马豹崽快走了几步，挡在了老和尚的前面，伸手拦住他的去路，恳求地说：“师父，麻烦你通融一下，请你告诉她：就说他的父亲在黑山等她。”说完，马豹崽向老和尚深深地鞠躬。
　　马豹崽离开空如禅寺之后，没有回黑山，但他去了哪，没有人知道了，他就像一缕青烟一样消失在茫茫天空中了。有人说他去了江西，也有人说他去了广东，还有人说他下南洋了。
　　就在马豹崽走后的第三天，刘魁和乔二狗从卢俊仁的营部出来后，没有回黑山，而是径直去了空如禅寺。
　　“师父。”小和尚小元见有两人前来，问明情况后，让刘魁和乔二狗在寺门外稍稍等候，就立即跑去向师父去报告。
　　老和尚一边将手中的一小捆柴火放在柴灶旁，一边问道：“小元，何事？”
　　“来了两位施主，又是找那个女施主的。”小元和尚回答说。报告完毕后，他摸着自己的小光头自言自语地说，“真是奇怪了，前日才送走了一位施主，今日倒好，竟然来了两位，都是来找女施主的。”
　　“你去问一下大当家，看她是否愿意见？”老和尚拍去手上的灰尘说。
　　“是，师父。”小元答应后就来到了雅兰母女居住的房间门口，他尚未进屋，就听到了雅兰的声音：“小元，又是谁来找我了？”
　　小元站在门口，没有进屋，他回答说：“大姐姐，来人说是黑山煤矿的刘魁。”大姐姐是雅兰要小元这样称呼她的。
　　“小元，你让师父请他们进来吧。”躺在床上的雅兰身子骨还十分虚弱，她努力让自己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挡板上。出生才三天的婴儿睡在雅兰的内侧，肉嘟嘟的小脸，微闭着眼睛，十分可爱。
　　“师父，大姐姐说了，请他们进来。”老和尚正考虑去寺庙门口，如何将刘魁和乔二狗打发走，小元却返回来说。
　　“小元，你去迎请吧。”说完，老和尚就蹲下来，将一个柴火塞进炉膛里。
　　刘魁、乔二狗在小元的引领下，他们朝雅兰母女居住的房间走去。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下床的雅兰来到门口，她将房门悄悄拉上，虚掩着。
　　“大当家。”刘魁见到雅兰，就直接说明自己的来意，“你父亲要你去黑山住，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刘大哥，我现在不能跟你们走。”雅兰透过未关严的门缝朝房间的床上看了一眼说，“孩子刚出生三天。”
　　“男孩还是女孩？”刘魁问道。
　　“男孩。”雅兰十分欣慰地说，“像他爸，这孩子特别能睡。”
　　“怎么不见茵茵？”刘魁问。茵茵是雅兰的女儿，因为雅兰刚生了孩子，觉得自己无力再照顾茵茵，就将茵茵托付给为她接生的老太婆，老太婆当晚就将茵茵送到离自己家不远的儿子家了。雅兰尚在毛司门山寨当首领时，时常来空如禅寺烧香礼佛，对空如禅寺多有照应，在老太婆的陪同下，来到空如禅寺，经老和尚许可，就暂时寄住在此。
　　“她出去玩了。”雅兰撒谎后，就岔开话题问，“刘大哥，我的二当家现在如何了？”
　　“他……他还好，跟我一起回去，不就知道了。”幸亏刘魁的反应快，他没有将二当家已经死亡的事实告诉雅兰。
　　“真的，我现在不能跟你去黑山，等孩子满月了再说。”雅兰再一次拒绝刘魁说。其实，她不是不想去黑山，她也非常想早一点见到自己的父亲和丈夫二当家，但她担心自己会牵连黑山的，毕竟官府正在抓她。
　　“不要紧的，我让乔二狗去租一顶轿子，一路护送你们母子，不会出任何意外的。”刘魁劝说道。
　　“大当家，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韩总工十分牵挂你的。”乔二狗也劝雅兰道，“我现在就去租轿子。”说完，乔二狗转身就欲离去。
　　“二狗兄弟，我不会去的。”雅兰急忙喊住了乔二狗。
　　“大当家，你就不为你年迈的父亲想一想？”
　　“刘大哥，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请回吧。”说完，雅兰就轻轻推开房门，转身就进入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刘魁本欲再说点什么，但雅兰已经将房门关闭。
　　“两位施主请回吧！阿弥陀佛。”老和尚对刘魁和乔二狗下达了逐客令。
　　既然雅兰说了“等孩子满月再说”，刘魁也就不再坚持了，他决定等孩子满月，雅兰身体恢复后再做打算。于是，刘魁从怀中摸出一个黑色的钱袋，将其交给老和尚说：“师父，这里有二十块银元，烦请你老人家照顾好她们母子二人。阿弥陀佛。”
　　说完，就与乔二狗一起离开空如禅寺，返回黑山了。
　　可是，令刘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三天之后，出生还不到一个星期的孩子突然死亡了，伤心欲绝的雅兰也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一个月之后，刘魁和乔二狗再次来到空如禅寺，当得知雅兰和孩子均不在人世的消息时，刘魁懊悔不已，恨当初自己没有接走雅兰。回到黑山后，为了不让老韩遭受打击，就嘱咐乔二狗不要告诉老韩，只是跟老韩说，还在继续找雅兰。
　　
　　卢俊仁没有想到形势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瞬息万变，曹民更没有想到，轰轰烈烈的湘南暴动竟然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而且损失惨重。曹民本以为革命即将在湘南取得成功，但以陈佑魁为首的中共湘南特委领导们头脑发热，竟然制定了一个左倾盲动主义的惨无人道的“焦土政策”——以焚毁民房坚壁清野击退敌之进攻。结果激起民愤，土豪劣绅趁机散布谣言，煽风点火，制造了死伤900多人的反革命暴乱事件。
　　由于湘桂军阀之间的混战结束，为剿灭湘南的工农革命军和苏维埃政权，湘粤两省政府调集国民党军7个师的兵力，成南北夹击之势扑向湘南起义区。由于群众基础丧失，致使朱德领导的工农革命军无法在当地立足，为保存革命力量，朱德率工农革命军被迫撤出湘南地区，向井冈山革命根据地转移。而湘南特委诸位领导人不听从朱德、陈毅等人的转移劝告，执意就地革命，结果整个特委惨遭灭顶之灾。被撤职的陈佑魁从郴州转去长沙向湖南省委检讨和汇报工作，在长沙不幸被捕，不久，就被国民政府枪杀于长沙街头，壮烈牺牲，年仅28岁。
　　从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的曹民心里异常着急，陈佑魁可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是陈佑魁秘密发展他的，后来曹民去做兵运工作，也就不在湘南特委了。如今陈佑魁牺牲了，自己的身份除了卢隽莉也无人可证明了。
　　但曹民知道此时着急是毫无益处的，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党组织。湘南特委已经遭遇了灭顶之灾，湖南省委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到哪里去找党组织呢？这是摆在曹民面前的一道难题。
　　“身在曹营心在汉”。此时的曹民已经改名为周理，虽然已是卢俊仁的副官，但这段时间革命形势风起云涌的变化，让卢俊仁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曹民在军营的举止由听之任之变成了牵制，甚至有时直接否决了曹民的举措。曹民对卢俊仁的态度变化也看出了端倪，他决定找卢俊仁好好沟通一下，实在不行就决定离开，去上海或去井冈山找党组织。
　　一连几天的阴雨终于停了，雾气散去之后，在阳光映照下，天空格外明净，卢俊仁的心情就跟这变化的天气一样，由阴转晴。卢俊仁来到营指挥部前的院子里，伸展了一下筋骨，活动之后，就开始练起拳术来。
　　一样闷了几天的曹民见卢俊仁正在院子的操场上活动，也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想趁此机会，约卢俊仁出去走走，好好地谈一谈。
　　“卢营长，一大早就练了起来。”
　　“是啊，周副官。”卢俊仁见曹民正在旁边看自己，就收了拳，向曹民招呼说，“要不我俩来上几个回合，我正好讨教讨教。”
　　曹民左右环视了一下，操场上有好几名士兵都在锻炼，就提议说：“要不我们去后山走走，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气，顺便跟你切磋切磋。”
　　卢俊仁也正想找曹民谈谈，毕竟形势的变化也让他觉得琢磨不透，尽管金参谋被他借故支走去了广东，但会不会再回来，他也吃不准。曹民的身份万一暴露了，自己受牵连是肯定的；况且前阵子，湘南工农革命军闹得凶，他也只是作壁上观，已经令上头不满了，能不能保住营长的位置也说不准了。虽然卢俊仁已经萌生了去意，但能够全身而退才是上策。想到这，卢俊仁就爽快地答应说：“好，去后山走走。”
　　雨后的山是格外的清新氤氲，翠绿的叶子在阳光下的映照下泛着磷光，走在山中小径上，感到格外酥软。
　　“周副官，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是的。”曹民回答说，“我决定离开了。”
　　“去哪？”卢俊仁问道。
　　“江西。”曹民没有隐瞒，直接回答说。
　　“你想上井冈山？”
　　“是的。”
　　“什么时候走？”
　　“明天就走。”
　　“隽莉，跟你一起走吗？”卢俊仁突然将话题转到了卢隽莉身上，令曹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曹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不，她不走。”
　　卢俊仁再一次试探地问道：“隽莉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共产党？”
　　“不，她不是。”
　　“你不必否定了，我已经知道了。”
　　“既然知道，我希望你能够替她保密。”
　　“石梁子也是共产党，对吗？”卢俊仁又将他心中的疑问说出来了。
　　“这个我不清楚。”曹民说的是事实，虽然曹民曾经想发展石梁子，并给了讲解了共产党和马克思主义，但还未等到发展他，就遇上了国民党反动派发动的“四一二”反革命事变。
　　“你应该清楚，在韶关时，石梁子用枪托击倒了胡龙至，你才得以走脱，难道不是吗？”卢俊仁进一步追问道。
　　“不，是你开枪击毙了胡龙至，我才得以安全离开的。对于你的搭救，我至今心存感激，大恩不言谢。”
　　“不管石梁子是不是共产党，这一点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周副官，不，曹教官，你需要认真考虑一下自己下一步的计划了，而不是上井冈山，去找朱毛红军。”
　　“此话何意？”
　　“昨日我收到了上峰的指令，要我率整个营于五日内开往湘赣边，我怀疑这是中央国民政府是要对井冈山的红军会剿了。”
　　“卢营长，你准备作何打算？”
　　“尽管我已经提出辞呈了，决定去当教员，那是我喜欢做的。但是在没有得到批准之前，作为一名军人，我必须服从命令。”
　　“如果是会剿红军，你觉得能取胜吗？”
　　“一盘散沙，并无可能。”
　　“既然你都认为不可能，为何还要去让弟兄们去送死呢？”曹民开导似地反问卢俊仁。
　　“这也就是我想跟你谈的关键点。”卢俊仁回答说。
　　听到这里，曹民终算摸到了卢俊仁的真实想法。于是，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卢营长，如果你的营部不向湘赣边开拔，势必违反军令；但开过去了，就必然会遭遇红军，那很有可能就会被红军消灭。”
　　“那如何做，才能两全呢？”
　　“假打。”
　　“假打？”卢俊仁心中十分疑惑，他问道，“如何假打？”
　　“放空枪，也可以让士兵把枪口抬高一点。”
　　“红军怎么会知道是真打还是假打呢？”
　　“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跟红军联系。”曹民提议说。
　　“谁去呢？”卢俊仁思忖了一会，看了一眼曹民，灵动地说，“周副官，我看你去最合适，最好明天一早就出发，我让警卫李保财随你一起去。”
　　“好。”曹民回答说，“明早出发。”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依然暗黑，曹民与李保财化装成贩卖药材的商贩就悄悄出发了。当他们刚进入湘赣边交接处的宁冈砻市，就被红军设在路口的哨兵拦下，并被带到了湘赣边界工农兵苏维埃政府在宁冈的驻地。曹民标明了身份之后，留在了根据地，而李保财则带着红军答复的信件返回了卢俊仁部。
　　一个星期之后，卢俊仁率领一个营的兵力随湘赣两省国民党军参加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第一次“会剿”，卢俊仁部被编在湘军第8军之第2师，由酃县进占宁冈砻市。
　　按照李保财带回来的信件与红军事先的约定，石梁子率一连士兵在前面开路，进入酃县附近山区的一条小路之后，即遭到了红军的伏击。石梁子的一连的大部分士兵都朝天空胡乱放了几枪后，就纷纷蹲在地上，双手举枪作投降状。被缴械后的石梁子连队的士兵大都数参加了红军，被编入了红2师，只有极少数拿了两块银元后，被释放回去了。
　　被围困在永新城及其附近地区15公里内达25天之久的赣军，发现红军主力已经去了湘南，于是发起进攻，红四军第31团和地方武装从永新县城周围地区撤出。赣军占领莲花、永冈。不久，赣军发生内讧，第6军6个团仓皇退去，第3军5个团也退回到了永新城内，至此，湘赣两省国民党军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第一次“会剿”基本破产。
　　卢俊仁因为石梁子一连的缴械“投降”，加之其他两个连作战不利，被抓了一部分，逃跑了一部分，最后只剩下一个连的兵力了；卢俊仁也因此受到牵连，若不是花费了不少钱财，才保住了性命，但被连降三级，由营长降为排长。后来，卢俊仁又通过关系，离开了国民党军，在桂仁县做了县警察局的副局长。
　　1934年9月在红军第五次反围剿的战役中，曹民在苏维埃红色根据地北大门户——广昌保卫战不幸中弹牺牲。而石梁子所带的连队则在湘江战役中，为掩护中央红军主力渡过湘江，奉命阻击。虽英勇战斗，予敌重大杀伤，所在阵地遭敌机狂轰滥炸，多次打退敌军的疯狂进攻后，终因寡不敌众，弹尽粮绝，石梁子被一颗流弹击中头部，壮烈牺牲，连队指战员也绝大多数牺牲了。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