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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作品名称:民办教师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2-01-13 19:24:29      字数:4385

  公历九月一日,是新学年开学的第一天。
  张家庄初小设置在伸进河湾的一道山脚上,坐西向东,三面环河,它的前身是村庄的龙王庙。龙王庙在农村遍地都是,是靠天吃饭的农民们祈求风调雨顺的场所。在科学落后的时代,人们普遍认为龙王管理着行云布雨。这座庙堂背靠山脊,北边紧贴一间厦房,南边横靠三间厢房。厢房是教室,庙堂的龙王爷神像在破除四旧的政治运动中被年轻人捣毁,改做学校时,封了大门,安一方木格窗。与厦房相邻处开一小门,与厦房相通。进出走厦房的耳门。这两间屋子,是老师的办公、生活区。厦房是灶房,庙堂是卧室兼办公室。厢房、庙堂、厦房共用一小平场,建筑耸立在巨石垒就的高台上。下十七级台阶,是沿河就湾、石坝垒起的一块平地,过去,这块平地供村民们过庙会唱大戏、玩旱船、舞龙灯用,大集体时改作稻田,如今,它是学校的操场。操场的平地延伸到南边,也就是厢房背后,是一块三角形的菜地。与操场间隔一道竹篱。这是庙宇改作学校时,大队划给学校的菜园。操场临河两方,是一排整齐而高大的香椿树。这些树,是王耕田任教的第一年秋天,与学生们共同栽植的。十年时光,它们已与庙堂一般高,粗过老碗,可作梁柱。爱赶热闹的喜鹊们在树杈上筑了两个斗大的鹊巢。一代又一代的雏鸟们听着咿呀的读书声长大,飞向远方。假如人类能听懂鸟语的话,该能听到从这里飞出去的鸟们向它的同类传播人类文化。一座四根大椿木檩条并列在一起的小桥连接着操场与河对岸的山路。王耕田担心顽闹的孩子们过桥的安全,特意在桥两头、两旁各栽一根栢木树桩,紧绷三道草绳,作为桥的护栏。每天清晨,孩子们像欢快的鸟儿一样跑过小桥,奔向教室。中午放学,则在王老师的指挥下,排着队,唱着歌,走过小桥,分头回家。龙王庙在两个自然村落的中间地带,与最近的人家半里路。王耕田的家在小河上游的村庄。
  张家庄这条山沟,源自北山,十多里长,公社在山沟出口向上十里的大沟里,大沟向下二十里,是区人民政府和集镇。
  清晨,小路边的庄稼和野草,叶尖上缀着晶亮的露珠,山梁上飘荡着淡淡的雾霭。晴空如洗,漫山苍翠。王耕田换了他唯一的蓝色中山装和布鞋,早早来到学校。经历一个半月的暑假,学校的操场边,已生了一圈蓬勃的野草。就是被孩子们的小脚丫千踩万踏的操场中央,也泛着星星点点野草的新绿。青石台阶上长出薄薄一层青苔,石缝里,狗尾草顶着毛茸茸的草穗,野菊绽放星星般的金黄银白。屋宇共有的小平台,铺着青石板,石板与石板间的缝隙里,草色如网,茁壮而葳蕤。
  王耕田先打开教室门,在他开了厦房耳门,正打扫房子时,外边已传来孩子们的欢叫声。王耕田的快乐发自内心,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胸膛里充盈着母亲将见到远方归来的孩子般的温暖与激动。有孩子的脚步声已欢快地跑上台阶,他拿着装满垃圾的簸箕出耳房门,眼前一亮,迎面看到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姑娘左手拉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小女孩挺大方,紧抿小嘴,一双招人喜爱的大眼睛浏览四周。倒是她身旁的少女,脸色红润,显出几分羞怯和慌乱。这是张支书的女儿张惠兰,她手牵着的小姑娘是她哥的女儿小草。看得出,张惠兰送侄女上学,是作了精心打扮的。长辫子辫得整整齐齐,扎着大红色的毛线绳,刘海也修剪过,衬出她小麦色光洁而秀气的瓜子型脸庞。穿件枣红色的灯芯绒上衣,蓝卡叽布中式长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鞋面绣着小梅花的灯芯绒布鞋。另外有几个娃娃,早已扑进了教室。教室门口,探出几颗小脑袋,正好奇地打量着外边的不速之客。张惠兰躲开王耕田直视的目光,微笑问候道:“王老师好早。”
  “你也早哇,我也是刚到。”王耕田回道。彼此相隔不远,都熟悉对方。
  王耕田问:“你来送你侄女报名?”
  张惠兰答:“我哥出门去了,嫂子忙着收秋,让我送来。”说着,把侄女往老师面前推,“小草,叫王老师。”
  小姑娘面对生人,到底有些害羞,要往姑姑背后躲。紧闭着嘴不叫。张惠兰解释说:“在家是个人王,谁也不怕。见到你就不敢说话了。”
  “第一天到学校,女娃都胆小。慢慢习惯就好了。”王耕田说。他瞅见教室门口熟悉的面孔,大声吩咐,“张来财,你带领先来的同学打扫教室。”叫张来财的男孩应一声,门口的几颗脑袋随声而散,紧接着,教室里便传出桌凳的撞击声。王耕田又大声吩咐,“先洒些水。”有两个大些的男孩子便出来,提铁桶的是张来财,扛木棍的是另外一个男孩,两人下河去抬水。张来财是村会计的儿子。村会计叫张长有,也兼着乡信用社设在村庄的业务站会计。张长有是张家庄村的财神爷,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出息,给家里招来财富,故而给儿子取名来财。他的祖上是张家庄头号地主,王耕田的祖辈三代,都是张长有家祖上的长工。
  “王老师煞气大,再捣的娃娃,在你跟前都变乖了。”
  王耕田嘿嘿笑,露出满口整齐的白牙。他去把垃圾倒河里,回头对张惠兰说:“进屋坐吧,给你侄女报名。”
  王耕田让张惠兰走前边,张惠兰坚持让他先进。张惠兰是第一次走进王老师学校的“家”。进厦房耳门,北墙是一个一口小锅的土灶台,灶口地下,放着一堆剁短的柴禾。灶台背后是一口小瓦缸,盖着木盖,这是口水缸,缸下放只木头水桶。挨着水缸的,是两摞土砖支的案子,案底格档放几只粗瓷碗,案上放着铲、瓢、刷子、菜刀等几样灶具。进办公室的小门洞里侧,木头的脸盆架上放只搪瓷脸盆,墙上两颗铁钉拉根铁丝,搭两条白毛巾。再往里边,土墙掏个小洞,洞里放只白茶缸,茶缸里竖着牙膏牙刷。上两步青石台阶,进小门洞,里间比厦房大,临窗摆张三屉的条桌,桌上一排七八撂书和学生作业本,一只上发条的闹钟,一只煤油台灯,灯罩口熏成黑色。桌前一方独凳。靠后墙支张木板床,铺着蓝格子床单。被子叠方,放在床中央。床里的墙上,糊层报纸。床与桌子间的空地靠南墙根,放一盘粗草绳和一只篮球。草绳是学生们上体育课拔河用的,篮球是学校唯一的体育器材,男孩子们的最爱。头顶没糊顶棚,暴露着曾经油彩过的檩条和椽子。房里摆设普通而简陋,却也整齐美观,毫不凌乱。张惠兰一遍看过,便认定,王老师是个勤快爱美观的男人。
  “你坐床上,我来给娃娃登记。”王耕田说。张惠兰不坐,站空地中央,手绞着一只辫梢,等待王耕田拿出表格和笔,坐桌子前,问,“你侄女叫啥大名?”农村孩子爱叫个牛娃、羊娃、狗娃类的小名,进校门这天,父母才会挖空心事取好大名。有些实在想不出,送到学校,才请老师取名字。因此,王耕田才这样问。张惠兰说:“她妈说就叫张小草,你看行不?”
  “也行,女娃叫个花呀啥的更合适些。”
  “我也是这样说的。她妈说,女娃菜籽命,叫个花啥的,娇气,不好养。”
  “那就依她妈。”
  “嗯。”
  “多大?”
  “七岁,八月初三生的。”
  王耕田在表格上记着,边写边说:“学杂费三块,书和本子大概一块五。先收一块五,等书和本子领回来,算多少是多少,多退少补。”
  张惠兰从褂子兜里掏出钱,数了,走近放桌上。
  王耕田收了钱,放抽屉里,对张惠兰说:“把小草交给我,你可以回了。”
  小草一直紧挨着姑姑,听王耕田说这话,张惠兰正要应声,小丫头“哇”一声大哭起来。
  “姑姑跟你说好了上学念书,这阵哭啥呢?”张惠兰边哄边问。小草抽噎着回答:“我不准姑姑回家。”
  “姑姑在这干啥呢?”
  “姑姑也上学。”
  小草的回答把两个大人都逗笑了。王耕田拉过小草,示意张惠兰。张惠兰转身溜了。当小草意识到她姑姑已不在时,再次放声大哭,挣扎着要追去。王耕田像个慈父似地百般哄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颗糖果。小草见了糖果,才渐渐止住哭闹。
  新学年开学,初入校的一年级新生,如果沒有哥哥姐姐带,是父母送来的,多数都会哭闹撒泼甚至耍赖,特别是女孩子。王耕田只能像个保姆一样,努力地哄着。
  张来财在外边喊:“王老师,教室打扫完了,我们去扯草吧。”
  王耕田答:“行,扯草去。留两个同学擦桌子凳子,还有窗台。”
  张来财又问:“留狗蛋和土生擦桌子行吧?”
  “学校不准叫同学小名,叫大名。留他俩行,你负责把路边、操场里外的草拔干净。”王耕田说。外边的孩子们哄笑一瞬,脚步沓沓跑散了。只听见有个男娃的声音理直气壮地在喊:“张来财,不准你再叫我狗蛋。你叫我狗蛋,我叫你萝卜花。”
  只听张来财回击:“你敢,你骂我,我给老师说去。”
  王耕田还没走出耳房门,张来财已与狗蛋扭在一起,像两只咬仗的小狗。王耕田厉声喝叱道:“张来财,你又打架?孙炎红,你叫人家老子外号干啥?”
  两个扭仗的放开对方,灰溜溜垂手站立,耷拉着眼皮,看自己的脚。其它的孩子们或远或近观望,都停止了叽叽喳喳。王耕田指着他俩:“你两个,罚站十分钟,我回去看表。”
  两个捣蛋鬼想笑又不敢笑,偷看对方,站得挺胸凸肚,双脚立整状。
  张来财的老子张长有左眼角长息肉很多年,当地人称萝卜花。人们恨他把贷款关把得紧,关键时候要用钱求他难上难,便背后叫他萝卜花。大人叫,小孩听。在娃娃们看来,同学直呼父母的外号或名字,是侮辱他。两人不干仗则要怒骂。做孩子王,领一群小淘气,哪有省心的时候。王耕田的新学年第一天就这样热闹而又忙碌地开始了。
  断断续续地,有家长们送来适龄入学的新生。有的细心穿戴过;有的还拖着鼻涕;有的哼哼叽叽,往大人背后藏;有的如羊入狼群,战战兢兢,四顾不安;有的捏着馍馍,边走边啃;有的衣兜里揣着炒豆子,不时摸一粒,塞进嘴里……王耕田招呼着前来的家长们,掏出兜里的烟,给男人散烟。罚站的两位差不多了,王耕田瞅空挥手,两个淘气鬼互相做个鬼脸,猫腰而逃。台阶下的操场里,今年升成二、三年级的学生们拔草、扫地,热闹成一锅粥。
  家长们挤在办公室里给娃娃报了名,离去时,不时有张小草那样撒赖嚎哭的,王耕田软硬兼施,哄着不听的,发糖衣炮弹。不买账的,用美帝国主义对付小国的政策:胡萝卜加大棒。
  张家庄初小一方教室,一个民办老师,容纳一、二、三三个年级。这就是当时山区农村基础教育的真实情况。厢房改做的教室窄而长,南墙安三方木格子窗户,透着些昏暗的光。深秋糊层白纸,春末撕掉。清风明月,皆可入室。蚊虫苍蝇,亦穿堂学习人类文明的起源。白茬子杂木粗制的两排桌凳紧靠南北墙,中间空出过道,供学生上下课疯跑和老师上下课出入。桌面基本失去木头原色,被各色墨水浸染或被顽劣小儿刀刻笔划,留下许多抺不去的时光记忆。嵌在西墙上的一块石灰平面,漆成黑灰色,便是黑板。一张桌子,与下边的两排桌子相对,是老师的三尺讲台。每天从这里发出的男中音,影响着张家庄的子孙后辈。
  二十六岁的王耕田,在村庄人的眼里,已是大龄男青年。像他这般年龄,大多数已有两个娃娃。他至今仍光棍一条,奶奶对此十分着急。一直定不下媳妇,跟王耕田有直接关系。看得上他的,他看不上。他看上的,人家又嫌他穷。他认为,婚姻是一生的大事,马虎不得。他希望嫁他的女人能安于贫穷,能支持他当个穷的民办教师。但是,穷怕了的人们谁还安于贫穷呢?村里很多姑娘抢着往山外嫁。眼瞅着娶媳妇的行情看涨,老奶奶有闲就打听周围邻村哪有合适的姑娘,张罗着要给孙子娶媳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王耕田手头只有一百多块钱的积蓄,不够村庄娶媳妇的见面彩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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