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遇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九月，南京。
　　日暮时分，阴森冰冷的铁窗，六米之高，是普通牢房的两倍。从上面望下去，一条条直勾勾的钢筋垄成圆形罩下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整座监狱都像地窖般一丝阳光都不透。顶部吊着几只锈迹斑斑的灯泡，发着昏暗残浊的光，摇摇欲坠。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却被关在了死牢。莫共隐隐有些担忧，莫非，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突然，一阵威猛急剧的脚步声从前方传来，噔噔噔，肃杀的气息伴随着脚步声迅疾蔓延开来。人们脸上麻木的神情不再，可以站立的都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不由自主的往身边的陌生人靠。抱着母亲的小孩把头往母亲衣服里缩，母亲们把自己的孩子搂的更紧了。莫共瞬间警惕，看了一眼女护士朱蓓，两人的神经同时被揪紧。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九月一日。
　　南京日本领事馆，晚八点。
　　日本中国派遣军总部宴请中日宾客，阵容十分庞大，列席宾客有：日本陆军省军务局长后宫淳中将、日本总派遣军高级作战参谋野宪一郎、神田宇一、河本正彦和西乡公望，日本领事馆书记黑田邦正，还有伪维新政府主席梁鸿志、维新政府立法院长温宗尧、维新政府南京市长高冠无等人。
　　华灯璀璨，高歌满座，觥筹交错，日本舞女穿着鲜艳的和服，胭脂浓厚，来回扭动腰肢，日本古典音乐悠悠缓缓，莺歌燕舞，金盛良辰，推杯换盏间，洋溢着无限华宠与欢笑。
　　在众要员闪烁的金杯中，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被人们重新规划。宴会按既定顺序缓缓行进，酒过一巡，日本将领和伪维新政府高官们已面潮耳赤，红润盈盈。
　　宴会还未到达高潮，高级参谋野宪一郎忽感不适，捂住腹部，不一会儿，便腹部绞痛，极为剧烈，没几分钟，维新政府立法院长温宗尧也出现了同样的状况，宴席不得不中断，与座人员面色皆惶恐不安，面面相觑。日本中国总派遣军参谋副长阿南俊臣中将脑子一转，忽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有人下毒！”
　　瞬时，场内一片沉寂，所有人都被这句话吓得怔住了，转之各要员坐立不安，惊恐万分，用所有感官检测自身的身体状况是否不适，负责安保的卫兵，神色警惕起来，端着枪，静听可能出现的所有动静。
　　有人下毒，大到中将，小到大尉，几乎所有驻南京日本军官均参加了此次宴会，负责总安保工作的华中特务机关长酒井寿夫少将忽然意识到事情的严峻，转身立刻向阿南俊臣中将跪地请罪：“领事馆混入抗日分子下毒，是卑职疏忽，请中将阁下责罚！”
　　阿南俊臣并不嗜酒，站起身来，站在酒井寿夫面前，不发一言。
　　酒井寿夫高喊道：“因为卑职的疏忽，为帝国蒙羞，卑职请求切腹谢罪！”
　　阿南俊臣缓缓走出领事馆。酒井寿夫惊的满头大汗，即刻下令：
　　“领事馆内今天晚上六点便已封锁，只进不出，凶手一定还在领事馆内，封锁酒店，逐一排查审问，绝不放走任何一名可疑人员！”
　　“我因身体不适，所以没有喝酒，竟然没有任何症状，喝酒多的人中毒更深，充分说明毒品来自酒里，逮捕所有后勤人员，严刑审问！立刻派人将所有中毒人员送往陆军医院！”
　　楼下的日本士兵蜂拥挤到楼上，将各个中毒人员抬下楼，扶到汽车上，一辆辆日本军车绝尘而去。舞女们噤若寒蝉，悄声退到一边，所有后勤人员均被抓了过来，与舞女站在一起，等待审讯。
　　一时间，日本领事馆混作一团，杂乱无章，没有大声的喧嚣吵闹，只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来来回回。
　　
　　十分钟后，一楼大厅中，酒井寿夫脸色铁青，嘴唇上圆圆的一撮卫生胡剧烈抖动着，“咣咣咣”，酒井寿夫扇了眼前这人几巴掌，痛骂道：“就是你现在切腹谢罪，也无法弥补你的过失！”
　　“是。”日本南京总派遣军特高课课长伊藤松阴中佐跪在地上，恭敬的低下头：“卑职请求切腹谢罪！”
　　酒井寿夫非常明白，伊藤松阴极为严谨，事无巨细，连他坐镇敌人都能如此猖狂，无孔不入，如果是换作别人，后果更加严重。且在搜集情报和抓捕犯人暂时还没有谁能够抵得上伊藤松阴的能力。
　　于是酒井寿夫稍缓和一些：“你这副罪身先留着，待查到真凶之后，再来谢罪！”紧接着酒井寿夫开始疯狂的下命令：
　　“一定要彻查此案，彻查！是什么人敢公然在领事馆下毒，你是负责此次安保工作的主要责任人，如果查不出凶手，那就等着给为帝国牺牲的军官剖腹谢罪吧！
　　“是！”
　　“全城戒严，封锁南京，绝不可让任何一名抗日分子逃出城！”
　　伊藤松阴的头至始至终恭敬地低下，从未抬起来过。一道道足以要她十颗脑袋的命令砸过来，维新政府特务委员会行动处处长褚铭燃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只得跟着她的上司伊藤松阴恭恭敬敬低下头。
　　
　　这支日本兵，人不多，十几个人站在老百姓面前，一字排开，所有人都一统的姿势，举着枪，对准面前的中国人。
　　莫共狠狠地掐自己的手指，这座阴湿昏暗的死牢里，三位老人，二十六位妇女，八个孩子，手无缚鸡之力，而这群魔鬼却用锃亮的钢枪对准他们，随时准备射杀。
　　莫共混在人群里，再悲愤的怒火都要止息于胸腔里，要露出与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同样的面相——恐惧。
　　莫共低着头，缩在人群里，跟随着旁边人身体也在微微抖动着。突然，莫共被前面的军官抓住胳膊，一把揪出来，凸现在众人面前。莫共心一沉，原来自己真的暴露了。
　　站在后面的人群早已战战兢兢，莫共也有些慌乱，但身体还不至于抖动的如此厉害，之所以和后面的人一样颤栗，不过是希望将自己伪装成普通孱弱女子。
　　“你是不是这次参与了领事馆宴会毒酒案的人员？”
　　很明显，把莫共揪出来的这个人，大尉军衔，并不是最高的首领。他严肃锋利，只是替上级执行命令而已，真正幕后的那个人，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莫共一言不发，头微微低着，脸上依旧装作很恐惧。虽然被盯上了，但是只要有一线希望挽回，莫共都不会放过。莫共颤抖着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长官在说什么……”。
　　把莫共揪出来的那位军官，看她迟迟不肯招供，走到她身边，盯着她的五官和头发，围着绕了一圈，又重新站在她面前。莫共心底无数遍的厌恶翻江倒海的涌过来，她恨不得在这里便将这些鬼子全部手刃。
　　军官细细的打量着莫共，突然，他把莫共上唇粘上去的那颗巨大的黑痣与右脸上的那一片塑质刀疤扯下来，与刚刚从人群中把她揪出来的动作一样迅速，“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此刻，大牢里，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莫共身上。
　　莫共点上去的黑痣和刀疤栩栩如生，也非常牢固，现在却被拿掉，看来是真的暴露了，她心里默默地盘算着。
　　随之，莫共很短的假发也被扯下来，她伪装自己的面具全部被撕下。乌黑的头发瞬时散落下来，遮住了小巧的脸庞，那位军官瞬间惊愕，刚开始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伪装成男人十分清秀，没想到，竟是这般惊天的美貌。
　　幕后那位军官依旧沉默，专致迥一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只是，眼睛里的光不再是肃杀沉暗，有透亮的东西落入。
　　将莫共假发扯下来的军官又问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明明是女子，为何要假扮男性？”
　　莫共的脸此刻憋得有些红，低下头，眼睛随处乱瞟，不知道在看什么，似是要哭出来。女子所要表现出来的羞赧和廉耻，莫共均表现到位，她故作十分紧张，含糊不清的说道：“我着急回家……在路上，听说有人在……大搜捕……我害怕，他们还说……女子出城更加麻烦……扮成男人模样……会快速出城……所以我就……我不知道……怎么了……”
　　莫共虽然是回答前面这位军官的，可是眼睛余光却瞟着一直隐于幕后的那个人。这群人一开始杀气腾腾的从牢里闯进来，莫共便留意到一直隐于背后的那个人。他虽然一言未发，也未作出什么动作，但肩部赫然显露的红色肩章——大佐，不仅是这一队当中最高指挥官，一定还是鬼子阵营里不菲的军官。
　　
　　将莫共伪装揭去的这名军官，静静站立等待指示。幕后的那名军官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那名军官便明白一切，立下命令：“将她带走。”
　　上前两个人，拷住莫共，莫共为了求得一丝逃脱的可能，故作惊恐的叫起来：“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抓我，我要回家……”
　　牢房里四下悄无声息，大家都屏气凝神，呼吸声都减弱了力道，都害怕正常的呼吸都会引来灾祸。
　　莫共和朱蓓同这一批人前天下午刚被抓进来，便听说，隔壁牢房，前几天被带走的人没有一个回来，且被带走的人都是女性。为了活下来，不仅是委曲求全，让她低到尘埃里，都可以，她要活着看到这些人滚出中国。莫共握紧了拳头，脚步移不动，她只能这样把自己完全的抛出去不留任何余地，誓死不屈。
　　莫共想到了任何可能性，即便是要被侮辱，她也要这样做，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这就是莫共的信念，活着才是希望，活着才能报仇，活着才能洗刷耻辱。
　　沉于昏昏暮色之中的那位军官依旧未说一句，甚至都没什么表情变化。可他烽火钢炬般穿透牢房里昏暗的光线锁定莫共的目光从未挪移丝毫。
　　时间在这样的沉寂中一点一点流逝，莫共的嘶声裂吼没有任何用，完全无法预料接下来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
　　这一行随从士兵，面面相觑，本以为今天来是要出什么任务，亲自到一座关押死囚的深牢里，将一位犯人带出来，这是他们追随长官两年来，第一次。
　　随即，牢房里哀哀戚戚的啜泣声响起，昨天被抓走的那个姑娘，音讯全无，这个姑娘怎么办啊？
　　朱蓓站在原地，心脏噗噗直跳，一动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