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回马枪

　　正如康习所料，张平担任市委书记之后，盛世集团公司犹如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发展势头迅猛突进，年产值达到了百亿。盛世集团公司已经是金城，乃至全省的知名公司。梁越出事之后，盛世公司就兼并了五通公司。如今的盛世集团，在金城可谓是首屈一指，能与之抗衡的已经是寥寥无几。整个金城市，唯有一家公司还让康习耿耿于怀，那就是远达公司。
　　远达公司本来是一家市政公司，专做市政工程。前些年，公司总裁赵繁华早就瞄上了房地产业隐藏的巨大商机，开始着手开发楼盘。赵繁华这个人也绝非等闲之辈，高瞻远瞩，更是把眼光放在了大城市，最近几年他跑到北京近郊大搞房产开发，这些年赚足了钱。实际上，远达公司在金城只做市政工程不搞房产开发。赵繁华觉得，在金城这样的小县城搞开发，根本就不会赚到什么大钱。
　　然而最近几年，赵繁华却把目光盯上了金城，用他的话说：回故乡搞开发，并不图赚什么钱，只是为了给家乡做一点儿贡献。他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他是看透了金城未来发展的趋势。
　　金城是一座历史文化古城，文化氛围非常浓郁；西南山区又遍布奇山大川，旅游业发展大有前途。张平担任金城市市委书记之后，非常重视金城的旅游开发，他下了一道死命令，正在办理矿山开采的单位一律停办；所有正在生产的矿山全部停业，一律不准开采，并责令各乡镇政府，将已经开采的矿山全部种植植物，最大限度地恢复山体原貌。
　　张书记的治理举措不止于此，他亲自到各个旅游景点视察指导工作，责令有关部门将旅游区内的违法建筑、烂尾楼立即拆除。他说：“古城街要有复古的样子，搞那么多烂尾楼、新式楼房在那里杵着，你们觉得好看吗？”
　　须知，挨着古城街的“古城小区”是黄书记执政的时候亲自批示建造的。如今张书记责令拆除，他这种行为等于否定了黄书记当年的业绩。不管怎么样，张书记的这种敢打敢拼的精神还是深得人心，获得了金城老百姓的交口称赞。短短两年，金城市林林总总的石灰窑厂不见了，石子开采场不见了，大大小小的水泥厂不见了，公路上满载碎石冒着黑烟奔跑的重型货车不见了，刚修了不到一年就被碾压得坑坑洼洼的路面不见了。金城市又恢复了以往的那种碧草蓝天、青山绿水。去古城街游览的人多了，去挑子山、飞云山看红叶的人多了，来金城旅游的人多了。旅游给金城带来的产值，远比各种开矿单位交的税金要多得多。至此，那些刚开始对张书记持怀疑态度的大小领导才算是彻底服了，都伸着大拇指说：“张书记这个人果然有远见。”
　　张书记的这一系列壮举让赵繁华看到了金城未来发展的商机。他委派已经升任为副总的肖治担任金城旅游开发总指挥。赵总是瞅准苗头了，他要在旅游开发这一块儿上大做文章。
　　肖治原来做远达公司项目部经理的时候，对我是有过恩情的，没有他当年的帮助，我也不会拿下东环路的那个石材铺装工程。对于这个恩情，我一直念念不忘。
　　那天，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一个女人打来的。她说：“钱总，我们远达公司的肖总想请你吃饭。”我一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我的脑海里立马印入了一个人的名字——隋凤。隋凤怎么会突然给我打电话？而且还说“我们肖总”，难道她加入了远达公司？我又转念一想，不可能啊！隋凤远在河北，她怎么可能加入远达公司呢？
　　事实上，隋凤和她的丈夫吴士文已经来到了金城。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儿。那几年，赵繁华之所以一直在京城近郊搞房产开发，正是因为他有个在河北做房产开发的大表哥。赵繁华的大表哥全名关兴村，他一手创办的“关兴公司”在当地颇有声望。赵繁华在关兴公司注入了大量资金，以股份制的形式和表哥在河北联合搞房产开发。当时，隋凤一直在关兴公司工作，她的工作职位也很特殊，担任关兴村的随行秘书。
　　那几年，京都近郊的房产生意已经不好做，竞争也是相当激烈，关兴村和赵繁华商量着，转移战略目标，把开发重点放在四线城市。赵繁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的老家金城。金城正在大力搞旅游开发，正是声名鹊起的时候，现在杀回去正是有利时机。关兴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随即派遣了自己的两名得力干将赶到金城去，配合协助赵繁华搞开发。而关兴村派遣的这两个得力干将便是隋凤两口子。
　　接到隋凤的电话以后，我随即陷入了沉思。这个饭局，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如果我去，假如让康习知道了，他肯定会对我有想法，我知道康习对现在的远达公司有了排斥之意；如果不去，我又觉得过意不去，肖治当年有恩于我，有这个机会当面致谢也是应该的。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内心又有一种声音在谩骂，我没有那么高尚，与其说我想见肖治，倒不如说我更想见到隋凤。这个“随风飘摇”的女人，当年在我胸口狠狠扎了一刀就跑了，时隔多年，她到底怎么样了？
　　饭局约在富豪大酒店208房，那天晚上，我还是神使鬼差地去了。推开门，我向着房间里望去，中间一张大圆桌，转圈儿坐了四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五个人——还有一个小女孩，看上去有六七岁的样子，她蜷缩在高大的椅子里，我第一眼并没有发现她。赵繁华、肖治和隋凤相继站了起来，朝着我打招呼，另一个男子也慢慢站起身子，朝着我微微笑笑，并没说话。我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吴士文了，隋凤的丈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吴士文，与他目光对视的瞬间，我感到了些许的尴尬。
　　隋凤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说了一声：“欣欣，快叫舅舅。”小女孩看着我，甜甜地叫了一声：“舅舅。”我盯着她笑了笑，点点头。我不知道，隋凤干吗让她的女儿喊我“舅舅”，而不是“叔叔，伯伯”之类的称呼，看来，她一直拿我当成她的哥哥对待。
　　肖治端起酒杯：“来，我代表我们远达公司的赵总，敬钱总一杯。”隋凤和吴士文也端起了酒杯。我端起酒杯，看着肖治说道：“肖总，我敬你，当年若不是你拉我一把，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垃圾堆里猫着呢！”肖治还没回话，隋凤却“咯咯”地笑了，看着我说：“钱总真是会说话，还在垃圾堆里猫着……”吴士文也接上了一句：“文化人嘛！说出话就是有水平。”我能听得了隋凤的嘲笑，却听不了吴士文的讥讽，他凭什么挖苦我？我想反讥却又不好开口，一时觉得有些囧。肖治瞅了瞅我，似乎看出了苗头，看出了我们三个人之间这种极不正常的交流方式，忙嬉笑着打圆场：“不说别的，喝酒喝酒。”看上去，肖治并不知道我和隋凤的这层关系。
　　酒过三巡。肖治看着我说：“钱总，远达公司这些年一直在金城做市政工程，从不搞房产开发，赵总这次有意做旅游房产这一块儿，你望你能指点一二啊！”我忙回道：“肖总，这些年，我就给康总跟班，大方向的事儿，我从来不参言，我也参不了言，这事儿你应该去请教我们康总。”肖治笑了笑：“我们赵总正有这个意思，过几天就去拜访你们康总，看看在旅游开发这一块儿上能不能达成共识，最好联合开发。”我回道：“他们两个高层见面最好了，那咱们这些听差的，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就是多余的。”肖治哈哈一笑：“钱总也别这么说，我们叫你来的意思，就是探探你的口风，好打有准备的仗，你和康总共事多年，你最了解他，你觉得他会同意联合开发吗？”我笑了笑：“这个很难说，我们康总的思路那是天马行空，一般人跟不上他的步子。”肖治说：“现在想做大事儿，只有搞联合，那些死掉的小建筑公司，哪家不是小家子气，没有大的发展思路？这与领导者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刚想回话，外面突然响了两声敲门声。我们都以为是服务员敲门，谁也没太在意。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既而进来了一个人，看着那个人，我的脸色立马黄了，那个人竟然是陶达。
　　我本来想躲避开他的目光，但是很显然，陶达已经发现了我。他表情异样地瞅了我一阵子，目光又迅速地把在场的每个人挨个打量了一番，最后看着我笑嘻嘻地说道：“钱总也在这里喝酒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走错房间了。”说着，身子往后一退，把门又拉上了。
　　陶达的突然出现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把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来这里做什么？是有意盯梢？还是无意偶遇？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想到这里，我再也无心就座了，酒杯一放，起身就追了出去。我出了房门四下打量，却不见陶达的身影，便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话筒里的“嘟嘟”声响了几声，他接了电话。我着急地问：“你在哪里？”他说：“我在富豪大酒店。”我说：“我知道你在富豪大酒店，你具体在哪个房间？”
　　他说：“我在308。”我便向楼梯口走去。到了308房间门口，我并未敲门，从外面“呼”地推开了门，向着房间里望去。房间里坐了四五个人，有男有女，除了陶达，其他的人我都不认识。陶达果然在这里，看到这一幕，我禁不住有了些轻松。陶达站了起来，朝着大家伙儿笑了笑，指着我说：“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公司同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钱副总。”
　　我挨个朝着他们微笑致意，最后看着陶达说了一句：“陶总，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儿找你。”
　　我和陶达来到走廊里。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才你也看到了，我们几个同学聚一聚啊！”他笑了笑，又说，“刚才我是真走错房间了，208，308，我少上了一层楼啊。”他又问，“你和谁在一起喝酒啊？”我说：“也是我的几个同学。”他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算了吧！我可看清楚了，肖治可在那里坐着呢！”我最怕他对我说这个，又希望他对我说这个。怕他对我说这个，是因为他毕竟是发现我与肖治坐在一起了；希望他对我说这个，是觉得他看到了还能对我把实话说出来，由此可见，他真拿我当兄弟。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这么担心别人看到我与肖治在一起，我之所以有这种心态，源自于这么多年我对康习的做事风格的了解，他最恨吃里扒外、对他不忠的人，这样的人在他手底下将会死无全尸。
　　陶达瞅着我不断变换的脸色，说道：“兄弟，这事儿你知我知，我是绝不会告诉康习的，不过你以后得注意分寸，千万别再和远达公司的人搅和在一起了。你也知道现在远达公司跟咱们公司的关系这么敏感，康总脾气你比谁都了解，倘若让他知道了，亲爹老子他都不会留情面。”他说着，拍拍我的肩膀，又加了一句，“放心吧！咱俩啥关系啊！”
　　陶达的这番话让我吃了一粒定心丸，我觉得他和我还是有些交情的，算得上患难与共的兄弟。想当年，我力怼开发区派出所的杨政委，为他报扇耳光之仇；我带着他写材料闯政府，讨回蓝天汽修厂的欠款；他姐夫孙大明被唐三殴打，我带着他的家人去刑警队讨说法，就连他到盛世公司来工作，也是我的力荐。也就是说，没有我的引荐，他陶达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凭着我俩如此深厚的交情，他总不至于跑到康总面前告我黑状吧？
　　但后来的一件事儿，使我重新对这件事儿起了疑心。
　　金城市规划局有了新的立项项目——开发挑子山旅游区。按照规划要求，要在鸳鸯桥附近开留高速路口，在挑子山与飞云山之间架设跨山索道，打造五星级旅游区。还要在旅游区建造大型广场，开发高档商铺，高档住宅楼，预计投放资金三十个亿。
　　这绝对是一个大项目，也是金城的标杆工程。据说，只是挑子山广场的那樽铜制雕塑——尧王射海，就达到了三十米之高。这是金城乃至全省有史以来最高的雕塑。这樽雕塑，也代表着金城市委领导大搞旅游发展的决心。
　　这样的大项目政府高度重视，委托招投标公司采取网上招投标的形式广散信息，不久，报名的公司达到了三十多家。金城市只有两家公司报名，一是盛世集团公司，二是远达开发公司。这两家公司各有长短优劣，远达市政工程是特级资质，盛世建筑工程是特级资质。
　　我了解康习的性格，这么大的一块肥肉他是不会拱手让人的，我相信他肯定又摩拳擦掌虎视眈眈了。他不按套路出牌，谁也想不到他会以什么套路拿下这个工地。从众多资历雄厚的名企中硬夺下这个工程，盛世公司只有一个手段——关系。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毕竟是在金城这二亩半地儿上，自己的地皮总归是好说话。
　　那段时间，康习一直领着董静和陶达在跑这个项目，而我却一直在办公室闲待着。我就觉得我在康习心里已经失信了，我不得不怀疑陶达对康习说了什么。
　　“挑子山旅游开发项目”投标大会直接设在市委政府会议室，像这样的建设项目在市委楼投标可是破天荒的事儿，这也彰显了政府领导对此项目的高度重视。招标大会那天，招商局的刘局长，规划局的王局长，旅游局的李局长都到了现场，就连市委书记张平也亲自到现场坐镇。投标之前，张书记先发表了一番演说，他首先向来自全国各地、参与投标的单位代表表示了欢迎和感谢，又说了一段让大家情绪高涨的话：“这次‘挑子山旅游开发项目’的招标大会，我们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现场揭标，决不议标，工程造价最低的单位中标，我先给你们两个小时的时间讨论一下。”他的话音刚落，现场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蓦然响起这样的掌声是让人激动不已的事情。好比好莱坞大片里那些千篇一律的结尾镜头，危机解除以后众人映着阳光拍手鼓掌心地释然。
　　参与投标的代表们都很高兴，他们走遍全国各地，还第一次遇到现场唱标揭标的投标方式，特别是这样的大工程，实在是出乎他们的预料。大多数外地投标代表本来对这次投标并不抱多少希望，按照以往的经验，像这样的大工程早就内定了人选，他们只是来陪标的。所以说，他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参与投标。
　　刚才金城市市委书记开了尊口，外来投标单位中标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张书记还说了，造价最低的单位中标。而且他还说：给你们两个小时的时间讨论一下。两个小时啊！两个小时能做什么？两个小时能更改已经封存好的招标文件，真想拿下这个工程，必须要把价格压到最低，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张书记那套话的隐喻。现场一片叽叽喳喳，都在讨论着这件事儿，既而有人起身出去了，又有人出去了，最后全都走了。主席台上的领导也走了。招标现场里空空荡荡，只留下了几个工作人员打扫卫生。
　　一个半小时后，所有的人又都回来了，投标代表们刚才是去找打印部了，他们全都更改了投标材料，当然，也全都压了工程造价。上午十点半，投标大会正式开始，一个小时以后，投标结果相应而出——盛世集团公司和远达开发公司都没有中标，中标的是一家外地公司——河北省关兴建设集团公司。这家公司以最低价竞标成功。当天下午，隋凤以关兴公司委托人的身份签订了合同。
　　赵繁华、肖治、隋凤、吴士文都参与了这次投标，当时他们就激动得击掌叫好；陶达和董静也参与了这次投标，投标结果出来以后，他们垂头丧气地出了市政府大门。
　　我并没有参与这次投标，这件事儿也是事后陶达告诉我的。陶达还告诉我，康习知道了这件事儿之后大发雷霆，把陶达和董静臭骂了一顿。当天，盛世公司人事部就发了一条公示，免除陶达工程部的副总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