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革心洗面

　　谢玉佼深知叶雄飞的心思，于是放出暗香，妄图迷乱他的心志。然而，她却依然跪在那里，凄凄切切地一副哀婉模样儿。仿佛她全然不曾有任何企图，只是表现出一个弱女子，在强者面前，唯有附首听命，以求自身的平安似的。
　　叶雄飞于沉默之中，忽嗅到淡淡的奇香，不禁勃然大怒。这个妖女，实在可恶！分明是淫性不改，又要施媚术害人。谢玉佼眼见叶雄飞怒目而视，心中一惊，慌忙收了迷人心性的异香，凝目望着叶雄飞，莺莺而语。
　　“叶大侠，小女子不敢冒犯尊颜，为何突然发怒？”
　　“你以奇香袭我，欲何之？”
　　“好冤枉！那奇香乃是小女子与生俱来之物，何敢以其袭人？譬如麝香，生而有之，非自身所能控制耳。大侠若以此责难，小女子就没有活路啦！”
　　叶雄飞听罢，觉得也有些道理。可是杀她还是放她，仍然拿不准主意。
　　这时候，树影下忽然走出一僧一道，疯疯癫癫，拍手大笑。叶雄飞料知那一僧一道必有来头，便立在那里，耐心等候。果然，那两个奇人来到叶雄飞面前，指着他哈哈大笑，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和尚笑道：“好色之心，人皆有之！”
　　道人笑道：“恻隐之心，害苦人也！”
　　和尚又笑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道人也笑道：“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时！”
　　叶雄飞似有所悟，不禁问道：“以二位长老之意，谢玉佼当杀不赦。”
　　和尚忙道：“叶雄飞，你可不要往我们出家人头上泼污。谢玉佼当杀不当杀，碍着我们什么事？”
　　道人亦道：“这个小娘子模样儿倒也水灵，哭得又楚楚动人。你若心生怜悯，就痛痛快快地放；你若铁石心肠，就干干脆脆地杀。这就叫放得痛快，杀得干脆！”
　　叶雄飞道：“实不相瞒，在下正为此事犹豫不决。”
　　和尚道：“不妨说说看。”
　　叶雄飞道：“我是杀她不忍，放她不愿。故尔踌蹰。”
　　道人大笑道：“这有何难？既不忍杀，又不愿放，索性就娶了她，此事也就迎刃而解啦！”
　　叶雄飞忙道：“长老戏言！这等淫妇，哪配为人之妻？”
　　和尚道：“说得也是，这个小蹄子，不忠不孝不节不义，留着只会坑害人。然而贫僧乃是佛门弟子，又不能教唆你去杀生。这件事，也真有些难办！”
　　道人道：“你既然不肯娶她，想必另有可心人。你不妨问问这个小妇人，若是放了她，她将何处寻觅归宿？”
　　谢玉佼不禁泣道：“小女子自知大逆不道。若是叶大侠肯放我一条生路，小女子情愿跟随二位长老，步入空门。”
　　和尚笑道：“这可使不得！我二人乃是出家人，倘若带着你四海飘游，世人岂不骂我们是色僧色道？”
　　谢玉佼道：“如此说来，小女子就没有活路啦！”
　　道人道：“这也未必。”
　　叶雄飞道：“就请道长指给她一条明路吧！”
　　道人道：“叶雄飞，如此说来，你是既不杀她，也不想放她啦？”
　　叶雄飞道：“只要她肯改邪归正，我何必非要难为她？”
　　和尚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道人道：“此话很有道理！”
　　叶雄飞恍然大悟道：“若想让她放下屠刀，就须先废了她的武功。二位长老可是这个意思？”
　　那一僧一道闻听哈哈大笑，然后相携而去，连头也不回。他们的身影，转眼间就在夜色中消失了。空荡荡的山野里，隐隐约约还能听到他们的笑声。
　　谢玉佼低下头，心中好不凄楚。好不容易练就的一番武功，就要毁于一旦。思前想后，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于是，她缓缓地站了起来，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平静地望着醉侠叶雄飞。
　　“叶大侠，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我虽然年纪尚轻，阅历足矣。今日一旦被你废了武功，形同残人。想我谢玉佼，平生恣意惯了，若过常人生活，便成行尸走肉。与其苟延残喘，不如赐我一死。叶大侠，小女子所言发自肺腑，并无矫枉之意。你不必手软，就请动手吧！”
　　叶雄飞听罢，心中不免怅然。刚才已下定废除谢玉佼武功的决心，此时又动摇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一想起在赵王城发生地事情，又使他怦然心动。
　　谢玉佼道：“叶大侠，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叶飞沉吟不语，心内却乱如一团麻。连他自己都闹不清楚，为什么如此怜悯谢玉佼？是因为她美貌，还是因为她是弱者？
　　谢玉佼忽然嘤嘤哭了起来，其情也真，其意也切，不像是做给叶雄飞看的。那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儿，竟使叶雄飞不忍目睹。他由不得喟然长叹，背过脸去。
　　谢玉佼泣道：“叶大侠，看起来你也是个儿女情长之人，小女子实为感动。以我的罪孽，死有余辜，方才之所以苦苦哀求饶我一死，无非是蝼蚁尚惜生命，而况人乎？然而，人非畜类，岂能同日而语。我虽为恶人，亦有善心。大侠怜我是一个逆境女子，不忍加害，足见高尚可贵之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女子感激涕零。就请大侠借剑一用，让小女子自裁吧！”
　　这一番话，说得凄凄切切，委婉动人，即若铁石心肠，也要为之动情。叶雄飞慢慢地转过身来，注目谢玉佼。
　　“你真的决心自裁？”
　　“小女子不敢枉言。”
　　“既然决心一死，为何借剑？”
　　“因我手无寸铁。”
　　“何不效仿乃父？”
　　“谢大侠指点！”
　　言旋，谢玉佼果然解下罗带，走到一棵树旁，将罗带系在一根枝干上。她既没有哭，也没有叹息，便引颈于套索之中。当她一脚踢开垫石之后，那身体便悬空而吊，眼看一缕香魂就要升到九霄云外。
　　就在这个时候，枝干砰然而断，谢玉佼陡然摔了下来。当她悠悠醒来之时，恍惚见到面前立着一白衣人。
　　“你是谁？”
　　“叶雄飞。”
　　“这里可是不归路？”
　　“此地乃是阳间。”
　　“我不曾死吗？”
　　“但愿过去的谢玉佼已经死了。”
　　“现在的我呢？”
　　“应该是一个新人。”
　　倏忽之见，叶雄飞的身影在谢玉佼的面前消失了。谢玉佼怔了怔，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这时候，远处的群山之中，传来了一声虎啸，令人不寒而栗。谢玉佼吁了一口气，坐起身来。她看见那根断枝就在自己的身旁，拾起来一看，那断枝竟是被利剑斩断，始知是叶雄飞将自己救了下来，不禁于羞愧感激之中，又肃然起敬。
　　谢玉佼立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容，便向山寨里走去。此时，她的神情十分平和，心里也非常宁静。就仿佛大梦初醒之人，始觉今是而昨非。
　　在山寨之内，谢玉佼将所有的喽啰都唤到大堂之上，并将寨内的积蓄，如数取出。众人大惑不解，谁也不敢发问，只是静静地等待山大王的处理。
　　“众家兄弟，”谢玉佼说道，“我已将全部积蓄取出，分发给大家，各自回乡里另谋生路吧！不过，我要警告你们，谁要是欺霸乡闾，被我知道，定斩不饶。我的话，你们可要牢牢记住！”
　　众喽啰好生奇怪，一个曾被称为人妖的花练蛇谢玉佼，一夜之间竟判若两人。可是，大家都知道谢玉佼的厉害，自然不敢多嘴。他们依次领了分给自己的钱财，又将混世魔王谢陀子和铁扇鬼手宁克进的尸体，抬到山寨的大堂之中，泼上油以后，一把火烧了。
　　顷刻之间，风助火势，越烧越旺。不一会儿的工夫，整个山寨处于一片火海之中。众喽啰一哄而散，各谋生路去了。从此，鬼爪崖的山寇，不复存在了。
　　花练蛇谢玉佼站在山岗上，望着汹汹燃烧的山寨，心中感慨万千。而今，她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甚至连栖身之地也没有了。可是，她并不感到悲伤，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心地轻松的滋味儿。
　　俄倾，谢玉佼走下山岗，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向远方走去。黑沉沉的夜，淡淡地泛着依稀的月光。影影绰绰，迷迷幻幻。谢玉佼好似在梦中一般，一味地向前走着。
　　忽然间，谢玉佼似乎看到前面有两个人影，好像是那一僧一道，便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可是，那两个人影虽然不像是有意躲避谢玉佼，她却总也追赶不上他们。于是，谢玉佼陡然使出疾如流矢的夜行术，飞一般地追了上去。直赶到一条瀑布旁，谢玉佼才追上那两个人影。定睛一看，果然是一僧一道。谢玉佼紧走几步，纳头便拜。
　　和尚问道：“叶雄飞不曾杀你？”
　　谢玉佼道：“小女子死而复生。”
　　道人问道：“他也不曾废了你的武功？”
　　谢玉父道：“这是小女子的造化。”
　　和尚道：“那你追我二人做什么？”
　　谢玉佼道：“小女子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求二位长老指一条明路。”
　　道人道：“我二人也是无家之人，又如何指你一条明路？”
　　谢玉佼道：“小女子决心改邪归正，重新做人。然而，我的罪孽太深，又为武林不齿，无处安身。二位长老以慈悲为怀，难道就不肯救我吗？”
　　和尚道：“人救不如自救。”
　　道人道：“自救方能归正。”
　　言讫，那一僧一道哈哈大笑，拂袖而去。转眼之间，已不知去向。
　　谢玉佼站起身来，伫立良久。她已经领悟到一僧一道的话语内涵。自己既然下定决心改邪归正，又向那一僧一道求示什么明路呢？路就在自己的脚下，只要认真地走下去，又怕什么寂寞孤独？又要什么家呢？
　　从此，江湖之上，多了一个革心洗面的巾帼侠客，她就是花练蛇谢玉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