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新情况（2）

　　一、新情况（2）
　　“杰儿头来了，二姨正给你摊鸡蛋呢！”门开了，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的二姨慈爱地看着他。“老爷儿才刚刚出来。我杰儿头得天不亮就起来了吧？”
　　“我爸让别人家请去做木匠活了。说我一个人得起点早贪点儿黑，无论怎样今儿得把佛龛给二姨打好，别耽误二姨烧香拜佛。”
　　“瞧我这姐夫，想得真周到。”娘儿俩往里走着，狄杰就把家伙斗子撂在院子水缸旁边，表哥老祝也迎了出来，说：“杰儿头快东屋坐，你嫂子把桌上都放好了，咱哥儿俩今儿得好好喝一盅。”
　　“那是自然，”狄杰说，哥儿俩没去东屋，却进了西屋的套间。
　　因为经常有迎来送往的武工队员和八路军的侦察员等在套间里住，所以二姨家套间归置得很整齐，晚上有炕席被褥，中间还放着个小炕桌，茶壶、茶碗、烟箩、烟袋、火石一应俱全，地上靠北墙西墙各有节墙柜，掸饼帽镜盆景都有，甚至于还有个一般农户家不预备的小闹钟。俩人盘腿卧脚在小炕桌两边坐下，“渴不，我给你倒碗水？”
　　“不了，祝区长。”狄杰说，摁住老祝拿茶壶的手，“我还是先向区长汇报一下我们支部研究决定的端炮楼子的策略吧，请区长您定夺。”其实二姨不是他的二姨，老祝也不是他怕表哥。虽然外人面前一口一个哥叫得亲切响亮，但是私下里狄杰更喜欢称“老祝”或“祝区长”。因为老祝都四十好几了，应该算他的长辈哩！
　　“不必说了。”老祝摆摆手，“情况有变，炮楼子暂时不端了。”
　　“啊？”犹如一大盆凉水从头到脚浇到狄杰身上，大热的天，狄杰直感到透心凉。“上级要是嫌人手不够的话，报告区长，我狄杰可以带领我们乡一百三十一个民兵，单独把北屋炮楼子端掉！”狄杰急了，“敢情您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不端炮楼子就不端了，可您知道我们北屋的老百姓受的什么罪吗？就在昨天，村里又发生了一命案，一个年轻的妇女自己在家里上吊了。”狄杰就到这里，两眼满是泪花，仿佛又回到了昨儿个那上吊妇女家的凄惨现场。
　　妇女叫杨月花，是东关女民兵小臭家的东街坊，才过门一个多月，清早晨喝完一碗稀粥以后，夫妇俩拌了几句嘴。新媳妇说她出嫁的时候，娘家妈咳嗽还没好，她想蒸斗馒头拉二斤肉回娘家看看。男的不太同意，说这马上就五月节了，离拔麦子不远了，咱家就那点儿白面了，拔麦子人手不够还得请人，怎么也得管人家两顿烙白面饼吧？横是不能让人家吃棒子饽饽就咸菜呀！说完了男的拿着薅刀就下地了——白薯地里该薅薅了，顺便把秧子翻翻。干完活晌午回到家一看，媳妇一根绳吊死在东屋门框上了。男的以为是因为自己不让媳妇回娘家，媳妇才上吊的，后悔得什么似的，又哭又嚎地拿起菜刀就要抹。西院的小臭被惊动，赶紧过来看，一下子夺过男人手里刀，总算没酿成夫妻双死的悲剧。小臭头跟新媳妇很熟，说我嫂子很开朗，不是那种钻牛角尖小心眼儿的人，这里边肯定有蹊跷。我到后街去找狄杰哥，他是大唐破案高手狄仁杰后代小狄仁杰，肯定能解开蹊跷。狄杰到了以后，一检查新媳妇脖子上的勒痕，马上就发现是被人掐死以后挂门框上伪造的自杀上吊假相，因为脖劲处有明显的掐痕。再说炕上的被褥零乱，好像经过一番剧烈的打斗，最明显的是地上还扔着块叠成长条缀着带儿的白布——这是日本鬼子穿的裤衩。老百姓没见过，狄杰见过。因为狄杰向民兵们交待过，甭管什么情况打死鬼子，都要剥掉他们的军装交上去——区武工队经常乔装鬼子侦察、作战，这些衣裳都用得上。这肯定又是炮楼里的鬼子干的，乔装成串亲戚的来农户家里强奸妇女。新媳妇不从，跟鬼子打斗起来。新媳妇在庄稼地里长大，又年轻力壮，总想干那事的鬼子总干不成，情急之下，掐死新媳妇奸尸，后又伪造新媳妇上吊自杀。因为怕被人撞见，鬼子匆忙穿衣逃跑，却把那块遮羞面遗忘在新媳妇家的地上。听了狄杰的分析，红了眼的新郎拿着菜刀就往外跑，被他和小臭儿头抱住了。臭儿头说：“大哥你放心，过不了几天我们民兵和区武工队就把炮楼子给端了。”得，小臭儿头把端炮楼的秘密给暴露。事到如今，狄杰觉得再隐瞒也没啥意义了，点头说：“是，就这几天的事。”新郎说：“到时候算我一个，我要把炮楼小鬼子的屌都割了，让他们到阴间做太监去。”狄杰又格外叮嘱新郎一定要保密的话，便匆匆回家。他决定，今儿个就来找老祝，端炮楼子的事越快越好，以免走露消息，夜长梦多。
　　老祝伸过手去，隔着桌子拍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的肩膀，说：“炮楼子在你们北屋村，可里边的鬼子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也是全中国的共同敌人。我们现在正处在抗日战争的最后阶段，敌人困兽犹斗，我们要力争损失抗日力量的最小化，消灭敌人的最大化。”
　　“啍，哪儿有这样的美事呀！除去金塔显灵。”
　　“我要说的新情况就是跟金塔有关。”
　　“说吧！”狄杰很不情愿。虽然他信赖老祝，但他却压根儿就不相信，金塔能跟端炮楼有关联。
　　“是这样的，日本天皇派了一个叫有棲川宫亲王的到中国来了，而且不日就要来北屋，来清凉寺看金塔。”老祝说，从桌上的烟笸箩里装了锅烟，吧哒吧哒抽起来……
　　
　　二、有棲川宫亲王
　　日本国有棲川宫亲王家是绝户，可是1932年突然冒出个在英国留学的年轻的有棲川宫亲王。据说很多年前，有棲川宫家有个怀着身孕的艺妓和厨子私奔后秘密生下个男孩儿，怕有棲川宫家追杀，两口子在孩子还比较小的时候就送他到英国读书。没有后代根苗的有棲川宫家认定这孩子就是亲王家的血脉，一直在寻找，甚至还派人到海外寻找，一九三二年终于在英国把这孩子找到了——剑桥大学的博士乔治。乔治学的是精细爆破。英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古建筑遍布全国各地。特别是伦敦郊外的那些古城堡，建造精细讲究，美不胜收。但是由于年代久远，有的大城堡局部坍塌，或者木质结构腐朽，为了挽救这些古建筑，精细爆破专业便在剑桥大学应运而生。据说精细爆破对于需要修复保护的古建筑而言，就像大夫手中的武术刀，既能剔除病灶而又不伤害病人的器官。精细爆破可以准确地剔除古城堡的那些腐朽坍塌部分，而又不致于伤害其他，可以有效地帮助城堡的修复。
　　老祝说据情报上讲，日本特工是把有棲川宫绑架到上海的，又向他虚构了一个故事。
　　1932年1月28日深夜，上海的日本军队突然对驻防对面的路军发动攻击。全军三万多人，奋起反击。十九路军的口号是“为中华民族图生存；为中国军人争人格。”可惜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蒋介石，一心只想对付共产党，不给十九路军任何支持。倒是广大的上海工人学生和市民，捐钱捐物，组织宣传队到前线慰问十九路军，奋力阻击日军一个多月的十九路军，在得不到给养，几乎弹尽粮绝的情况下，被迫撤退到第二防线继续坚守，守军们正在构筑工事准备抗战到底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国际联盟要求中日双方停止战争。5月5日，南京蒋介石政府与日军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松沪停战协定》。蒋介石命令第十九路军撤离原定的第二道防线，开往福建。然而在撤退中，日本兽兵却向队伍末尾被担架抬着的伤兵们发动机枪扫射，仓促之下，士兵抬着伤员躲进英租界旁一座人已经跑光的楼里，向日军开枪抵抗。在日军想用大炮轰炸大楼时，却遭到了英国领事馆的严正抗议。英国领事馆说此楼紧挨我英租界，如果被炸大楼哪怕有一块碎瓦飞到英租界，我方就视为贵方对我大英帝国的挑衅，那我大英帝国将毫不犹豫地参加对贵国的战斗，和中国人一起将贵方的军队赶出上海，甚至赶出中国。小日本害怕了，但又不能容忍十九路军的存在。这支军队太可恨了，给大日本帝国军队制造的伤亡太大了，光死亡就有七百六十九人，还有二千三百二十二人负伤。就算把这群十九路军的伤兵炸成肉酱都不解恨。本是几发炮弹就能解决的事，没想到横空杀出个英国。当然，可以派兵攻打大楼，但这群中国军人各个都不怕死，跟日本兵打仗一个顶十个，为了这几个残军，我大日本帝国的士兵肯定得伤亡很多……
　　日军向有棲川宫亲王隐瞒了这一切，虚构的故事是：这个楼里闹鬼，每天深夜都会有很多披头散发嚎叫着的厉鬼跑出来抓人吃人，好多上海的妇女儿童都被他们弄进楼里吃掉了。中国当局早就想炸掉此楼，只是怕弹片和塌楼飞进英租界惹起国际争端，所以一直没敢下手，亲王用自己的所长炸掉此楼，而又不让碎砖烂瓦落入英租界惹起争端，实在是助中国一臂之力，是做大善事，大好事呀！有棲川宫亲王轻信了他们的游说，就用自己所学精细爆破技术，竟使大楼像一个齐齐整整的大盒子，完整地倒塌在英租界外。在里边坚守的十九路军伤员们，当即被砸死不少，活着的仍奋勇抵抗，用枪甚至用碎砖烂瓦掷向日本兽兵，鬼子们机枪像暴雨般对伤兵们扫射，伤兵们嘴中高呼“打倒小日本”的口号倒在废墟上。
　　有棲川宫亲王发现自己受了骗，一怒之下竟昏了过去。醒来，却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剑桥大学的宿舍里，好像这一切只是个梦，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发现拜这个梦所赐，自己的头常常隐隐作痛。起初不是特别疼，发作的次数也稀，但慢慢地却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疼。虽然有心爱的王妃在身边精心照料，可却无法解除他后来的痛苦。这件事去年不知怎么被裕仁天皇知道了，便派人把有棲川宫亲王接回国，并且在他身边派了两位高手，一个是能给他治头疼病的气师二郎，一个是负责保护他的拳师三四点。据说有棲川宫亲王病的时候，这位膀大腰圆的气师骑在亲王身上，用指头轻轻地在他头上点几下，疼痛立刻停止；那位拳师呢，早先是给皇宫里表演相扑的，力气了得，武艺了得，甭管身体多壮的男人，他轻轻一碰，对方就会像一片树叶般落地上，他的拳头要是挥舞起来，就算大象也能给捣烂。但是有棲川宫亲王却不领情，感觉这两个人是天皇派来监视他的特务，特别那个气师二郎，又是个好色之徒，看见年轻貌美的女人连道儿都走不动了，三天两头弄出个桃色事件，甚至他不在跟前的时候，气师二郎连王妃都敢调戏。据说这回来中国之前，天皇下诏让他进宫面授机宜，没带着王妃。等他回到家，二郎竟把王妃给强奸了，有棲川宫亲王再也无法容忍，坚决向天皇提出赶走气师二郎，否则他不来中国。也不知裕仁天皇是怎么做的工作，有棲川宫亲王还是来到了中国，气师二郎也没被赶走。
　　“老祝同志，有关有棲川宫亲王的事，您怎么知道得这么多呢？”因为老祝比他大许多，狄杰在没外人在跟前的时候，喜欢用“您”称呼他。
　　“我是你表哥。记住，无论人前人后，你都得叫我表哥，用你。”老祝没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先纠正他。“关于有棲川宫亲王的一切，都是上级情报部门提供的。”老祝说，“但是对有棲川宫亲王这次来中国，来北屋朝拜金塔，情报部门却有两种说法。”老祝说第一种说法：亲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找母亲老有棲川宫王妃。因为临来时天皇和他讲，他的父亲在中日战争爆发不久，就自愿加入军队来到中国，是在战场上被中国军人杀死的，老王妃为了给他父亲报仇，自愿放弃优裕的生活也穿上军装去了中国。老王妃目前具体在中国什么地方，天皇并不知道，只知道老王妃是名军医，医术非常高明，救治了很多为圣战负伤的官兵，已官至大佐，因此有棲川宫亲王这次来中国的目的之一就是寻母，至于来北屋朝拜清凉寺金塔，大概也跟寻母有关。因为过去几年，驻义顺县城的鬼子长官德川春上为了向天皇炫耀自己的政绩，曾经以清凉寺金塔为背景，让日本的战地记者拍摄过多次日本军人和当地老百姓一块儿做法事，一块儿绕金塔的照片，并且把有关金塔的各种材料——比如燃灯佛塔始建的年代以及中国人为什么称之为金塔，甚至金塔赐福给绕塔人的传说都一一地很详尽地写了进去，随照片派特使回国交给了天皇。佛教在日本很盛行，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笃信佛教，天皇也不例外。因此看了德川春上送来的照片和材料，便在有棲川宫亲王来中国之前特意叮嘱他来清凉寺绕塔，或许金塔显灵，能让他很快找到母亲。
　　老祝说持第二种说法的人提醒第一种说法的人，说不能忘记有棲川宫是精细爆破专家，不能忘记有关金塔为什么叫金塔的传说，更不能忘记有棲川宫这个小鬼子亲王，一九三二年的夏天在上海干的那件事。他这次到清凉寺看金塔，很可能是冲金塔的“金”字来的，炸塔取金。因为穷途末路的小日本目前国库空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金塔底下的巨额黄金，可以让他们充实国库，说不定能让在华战场已呈颓败局势的日军，一下子改变局面，振作起来呢！
　　“既这样，他们早就可以炸掉金塔，何必等到今天，小日本已经快支持不住的时候呢？”狄杰不明白。
　　老祝索性把已经熄灭的烟袋从嘴上拿下来放桌上，“那时候的小日本，看见蒋介石的国军被打得节节败退，满以为把中国纳入日本的版图是唾手可得的事呢！既然整个中国都成日本的了，金塔自然也成日本的了。试想这座修建于汉代的燃灯佛塔，主人怎么舍得炸毁呢？”
　　“那他现在也可以调几门大炮来轰呀？何必大老远的要弄个学精细爆破的亲王来呢？”狄杰还是不明白。
　　“你以为八路军武工队民兵和广大的中国老百姓能让他们干成？一定要保护好金塔，就这道指示，光从我嘴里向你传达也不下一百次了吧？别说德川春上调几门大炮过来不行，这些日本鬼子对金塔有一点小动作，我们就能察觉。你又不是不知道清凉寺里的裴然老法师和他的弟子，都是咱们的人啊！”老祝说，停了停，“再说呀，裕仁天皇也不允许呀！他做梦都想把金塔搬到日本！”
　　狄杰点头，“这个我当然知道。只是这个有棲川宫为啥到清凉寺来，确实是个谜呀！”狄杰眉头紧锁。“反正他大老远的来这儿，绝对不是单单为了绕金塔。”
　　老祝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烟袋，侧身弯腰在炕帮上磕打尽烟锅里的烟灰，又装上一锅，大拇指捻了捻烟锅，打着坠在烟荷包上的火镰点着烟，吧哒了几口，说：“有棲川宫亲王来清凉寺目的我们可以先放在一边，根据这个亲王的身世以及他对战争的厌恶，我们千方百计也要把他争取到手。兵书上说，不战能屈人之兵，是上上策。如果我们把有棲川宫争取过来，让他以亲王的身份号召日本士兵放下武器，那威力又岂止是德川春上一个联队能比？这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损失我们的力量最小化，消灭鬼子的最大化。”老祝说：“如若我们现在把北屋的鬼子炮楼端了，有棲川宫肯定不会来了，我们又怎么能争取他，达到损失力量最小化，消灭敌人最大化的目的呢？”
　　狄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稍倾又问，“我们用什么办法能把这个亲王争取过来呢？”
　　老祝拿掉嘴上的烟袋，附在狄杰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狄杰点头，说你的主意不错，我回去再和支部商量商量，那我现在就走吧！”
　　“杰儿头，不能这就走。”二姨掀门帘进来，“别忘了，你一大早挑着木匠家伙斗子是来门缝村二姨家给二姨打佛爷龛的，谁见过一大早就收工回去的呢？走，和你哥到东屋吃饭去。烙饼摊鸡蛋，哥儿俩喝一盅。”
　　狄杰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冲二姨，“还是您这个老共产党员想得周到呀！我这狗肚子盛不了二两酥油，听老祝你说完就坐不住了，只想赶快回去布置工作。”
　　“又是老祝，叫表哥。”老祝纠正他，“狄杰呀，我可提醒你，完成党交给你的这个任务的时候，一定严密注意有棲川宫亲王和他那两个保镖的动向。不要忘记，有棲川宫是学精细爆破的，别回头人没争取过来，再让他毁了咱们的金塔。那可是咱中华国宝啊！”
　　狄杰说：“大哥你放心，我就是豁出身价性命，不，我们一百三十个民兵都豁出身价性命，不，我们北屋周围的老百姓都豁出身价性命，也要保金塔。就像当年我们的长辈为保金塔，流血牺牲干八国联军似的。我们绝不给长辈的脸上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