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和第一章（1）

　　引子
　　右绕金塔，当普众生。
　　所行无逆，成一切智。
　　南无三满多，没驮喃。
　　唵，杜波杜波，娑婆河。
　　这是北屋村及方圆几十里内的村庄流传甚广的绕金塔咒。地处白龙河西岸的北屋村东头路北有座清凉寺，寺内高大殿宇后面有片广大茂密的松柏林，林中深处突兀矗立一座直戳青天的十三截灰砖燃灯佛塔，相传汉代所建。据说穷兵黩武能征善战的汉武帝到了晚年很怕死，便招延方士，四处修庙建塔。清凉寺和燃灯佛塔便是武帝遣内弟大将军卫青所建。本是一座普通的青砖塔，后世却偏称金塔——内中自有缘故，此处暂不表。此燃灯佛金塔甚有道号，信众只要绕金塔三圈，口中默念绕金塔咒，便有求必应——无子的送子，有病的祛病，有灾的消灾。
　　善良的信众不知道，在中国肆虐十几年，曾制造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的小日本兽兵的魔爪正在悄悄地伸向金塔……
　　一、新情况（1）
　　白龙河东岸是有名的龙山山脉，沿着河岸连绵起伏的大山像东岸的卫士，让一九四四年困兽犹斗的日本鬼子不敢轻易进山。即便山里还有一些炮楼和鬼子的据点，他们也像冬眠的蛇一样龟缩在炮楼里不敢出来，除非断粮了。因为山里的武工队太神出鬼没了，常常鬼子们还在做着返家抱娇妻的美梦，睁开眼却变成了武工队的俘虏，何况山里还有八路军的主力部队呢！
　　然而白龙河西岸的北屋村则不一样了。日本鬼子黑魆魆的大炮楼像魔兽一样虎视眈眈立在路南白龙桥边，方形的炮楼四面八方都是黑洞洞的枪眼，炮楼底下一有风吹草动，火蛇便从枪眼中吐出来，就像噬人巨蟒吐出的血般的毒信子。
　　北屋村是个大村，每月逢五集市的时候，方圆几十里地的老百姓都来此赶集，连好多北平城里的大铺家都套着胶轮大马车来集市上卖货。一月三个集中，又数十五的集人最多，最热闹。因为清凉寺初一和十五的有法事，老百姓连赶集再参加清凉寺十五的法事，一溜边光。法事之后，双膝跪得酸疼的信众，便双手合十，绕着被白玉栏杆围起来的金塔走三圈，口中默念着金塔咒。
　　但所有这一切的活动，都是在清凉寺对面那只魔兽虎视眈眈之下进行，有的魔兽里还吐出些穿便衣的鬼子兵混迹于老百姓之中，便常常发生女人被掠到林子里或棒子地里被奸之事，有时奸完还被杀死。
　　为了这事，北屋村地下党负责人兼民兵总队长的狄杰，跟区长兼武工队长的表哥老祝念叨过好多回，说把狗日的日本炮楼端了得了。狄杰说：“别以为我吹牛皮放大炮，我们北屋六个自然村的民兵共有一百三十一人，鬼子呢，才有五十人，两个半民兵对付一鬼子。再说，炮楼里的一百多个伪军队除去队长王玉铁杆，以副队长孙殿奎为首的伪军们早被我们做了工作，大家说只要我一声令下，立马掉转枪口揍狗日的日本人。再说，我们民兵里还有我和李小翠、田老八、张三哥、刘治堂五个大名鼎鼎的神枪手呢！加上武工队，端掉炮楼手拿把掐的事。”老祝说：“端掉一个北屋炮楼子的确很容易，但你考虑没考虑过县据点那一个鬼子联队呢？炮楼里有电话，鬼子小队长吉田一个电话过去，县据点的鬼子大佐春上的鬼子兵一个钟头用不了就能到。”狄杰说：“表哥你敢情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北屋周围的老百姓可一刻也不能忍了。这不，上个大集，在棒子地里一下子就有两个被奸杀的姑娘，不是炮楼里的鬼子干的还能是谁呢？他们那个德川春上大佐虽然严令禁止鬼子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便衣出来在集市上骚扰，老百姓拿他们有什么法子？”老祝说：“你讲的也是实情。这样吧，你回去跟民兵们商量商量，看看有什么法子能在半个钟头之内解决炮楼子，又让县据点里的鬼子头目春上以为是八路军的主力部队路过，顺手牵羊端了炮楼子。”表哥老祝说“我这边也群策群力，尽量想出更完美的对策。如果被春上发现是地方武装端的炮楼子，他会疯狂报复周围的村子。春上联队有日军两千多人，主力不在，我们真的对付不了一个联队的鬼子。”
　　“好吧，我回去跟大伙商量商量。”
　　今儿个一大早，狄杰便挑着木匠家伙斗子，欢快地朝白龙河上的东关大桥走来，守桥的伪军叫孙殿奎，珠宝屯人，是他在村南庙小学念高小的同班同学，两人极要好。孙殿奎早就想脱下这身黄皮，偷偷溜走投八路了。是狄杰硬把他摁住留下，狄杰说：“你就是我们揳入敌人内部的一颗钉子，你要注意观察，要把炮楼子里的动向以及你们伪军队长汉奸王玉的动向随时告诉我，你还要做工作，争取更多的伪军心向八路，心向共产党。”狄杰说：“当然啦，最重要的是你要首先保住自己的安全，不要冒进。”孙殿奎对好朋友的叮嘱都一一答应了。之前狄杰说的鬼子的人数和伪军的情况，都是孙殿奎告诉他的。
　　“站住！”看见狄杰，孙殿奎手拉枪栓大喝一声，又示意狄杰撂下家伙斗子，举起双手。然后他便先搜身后查家伙斗子，最后挥了挥手，大声喊：“滚！”
　　狄杰挑起担子，赶紧像兔子般溜上东关大桥。是他要求孙殿奎这么做的。因为他知道，炮楼的枪眼后头有眼睛，对过往大桥的人及站岗的伪军在监视着。特别是伪军队长王玉，这个狗汉奸嗅觉极端灵敏，也极端的鬼崇，若稍有不慎被他嗅到什么，那损失可就大了。
　　狄杰今天特别高兴，因为他和民兵们已经想出了在半个钟头之内端掉炮楼的法子。其一是端炮楼子那晚上，把汉奸王玉引出来，伪军副队长孙殿英是孙殿奎的堂兄，早是自己人了，打响之后，民兵和武工队从外而攻，伪军从内部配合；其二呢，把队长吉田调出来，副队长伊滕是个书生，没啥指挥经验，这样就减少了攻克炮楼的难度；其三让开饭馆的田老八去给炮楼子里送酒送饭，就说是吉田让来的，快到端午节了，犒劳大家一顿，让鬼子们各个都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连枪都拿不起来，还打什么打？把王玉引出来好办。狄杰家东院丁久元的媳妇是他的姘头，他经常宿在丁久元家。丁久元虽然对王玉恨之入骨，却不敢怎么样。常常王玉来了之后，他不声不响地搬到母亲铁老太太居住的东屋睡觉。母亲虽然铁骨铮铮，几次欲拿菜刀去西屋砍奸夫淫妇，但都被他拦下了。他身强力壮，膀大腰圆，别瞧对付不了瘦小得跟只小鸡子似的王玉，但是拦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还是绰绰有余的。母亲看不惯老儿子的窝囊样儿，一根绳吊死了。王玉再来的时候，就久元一人睡东屋了。泥人也有个土性，窝囊的久元早就想报复王玉了，可想不出法子。王玉身量虽瘦小，他腰里掖着盒子枪呢，枪子儿比他拳头厉害，人挨上就得死。再说他真的把王玉咋样了，鬼子能饶得了他？狄杰住他家西院，又是他亲侄儿（狄杰是狄家从久元哥哥家抱养的），他曾经对着亲侄不止一次哭诉王玉和他媳妇的事。狄杰说：“老叔您等着，我早晚为您出了这口气，让王玉这狗汉奸不敢再上您家。”为了打炮楼子时能把王玉引到久元家住，狄杰打算让老叔亲自到伪军院儿里请王玉去，就说她媳妇想他了。说自个儿媳妇想姘头，还要给媳妇的姘头儿带信让他来，这对于一个丈夫来说多大的屈辱呀！看久元老叔犹豫的样子，狄杰说：“我在义顺师范念书的时候，学校里有跳远课。为了跳得更远，大家都向后撤出很远，然后再使出最快的速度往前猛跑，到沙坑跟前使劲一跳，跳得特别远。”狄杰说“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为了前进得更多，必须先后退。同样，为了更有力地打击汉奸王玉，必须在他面前假装服软恭顺。”
　　引出吉田嘛，也不难。王玉为了巴结讨好日本鬼子，他向吉田献出了自己的媳妇。但时间长了，吉田对他媳妇有点儿玩腻了，就掂上了王玉的闺女王秀珍。王秀珍在义顺师范念书，因为自个儿父亲给日本人干事，母亲又和吉田是那种关系，很不愿意回家，放假宁可回同学家过年都不回自己的家。吉田虽然没见过王玉的闺女，但是听王玉两口子说过。特别王玉，常在他面前夸他闺女长得跟天仙似的，又有文化。来北屋赶集卖东西的北平大铺家，好几个都托人向他提亲。吉田说：“你夫人老了，那个的大大的松了。你既是大大的友军，对我大日本帝国大大的忠诚，就把你的闺女献出来吧！我的大大的奖赏你。”吉田说这话的时候，顺手就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一个金镯子递给王玉，“你的女儿戴上大大的好。”王玉虽不情愿献出女儿，可他知道，吉田既有此想法，他不答应他肯定没自己啥好。于是就趁母亲出殡女儿在家的那天，悄悄的把吉田从炮楼子里叫了出来。两个人都在场，眼睁睁地看着吉田把女儿糟蹋了。吉田身下的女儿向他求救，王玉说：“你这是为大日本帝国圣战献身，光荣啊！自豪啊！”受尽屈辱的女儿，奶奶的葬礼还没完就走了。从此再也没迈进家门一步。他知道女儿永远不来了。就说：“太君，我们北屋村比我闺女强的黄花大闺女多的是，要不我派人抢几个弄炮楼里供太君们享用不得了？”吉田吓得连连摆手，说：“你的主意大大的不好，德川春上大佐不允许奸淫妇女，我的会死了死了的。”
　　听了吉田的这番话，汉奸王玉实在不明白：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是日军的家常便饭，为啥义顺县据点的德川春上大佐如此异类呢？看着面前这个中国人困惑的目光，吉田说是你不了解大佐啊！
　　德川春上出身显赫，是江户幕府德川家庭的后代，据说其曾祖母是日本皇室的公主。虽然幕府时代早就垮台了，但船破有底，德川春上自小生活优裕，受着传统的日本教育，有着严格的家教。受历代幕府将军门喜武的影响，稍长便被送到美国西点军校。1917年，日本出兵西伯利亚的时候，从西点军校学成归来的他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下级军官，但他却亲眼目睹了日军的惨败。日本军队不是败给了对手，而是败给了自己。在异域的日军目睹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俄罗斯女人的美丽，便疯狂地对俄国女性施暴，导致性病蔓延，派去的七万二千名日军，有近两万日军染病，比战死的还要多。染病的日军别说参加战斗，连站立行走都困难。这等于作战刚开始就损失了相当于一个师团的兵力，自然打不过在数量上本就占优势的俄军，遭到了惨败，几乎全军覆没。这次战争的失利，导致日本军队开始建立卖春制度。侵华以来，日本军队里除去有纯本国妇女的慰安所，所到之处建立了很多慰安所，这里的慰安妇都是他们抢来的中国妇女。经历过在西伯利亚那场战争的德川春上大佐，更是严令部下只许到慰安所发泄性欲，不许在驻地随便奸淫妇女。除了怕日本兵染上性病丧失战斗能力，饱读诗书的他还明白，日本若想长期统治中国，光靠武力不行，还必须施德政。只是他人轻言微，虽上书多次，并没有被采纳。因此，他只有在自己管辖的一亩三分地里施行自己的主张——发现奸淫妇女者杀。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日本兽兵们在这上面的智慧多着哪，比如前面所说的换上便衣乔装中国人把妇女拖到大庄稼地里强奸并杀害；或者趁农户家里的男人下地的当儿，捻几个油炸鬼到人家，假惺惺以裤子坏了让农妇帮忙缝补为名，趁机将人家强奸。再有就是请一些甘愿给日本人当奴才走狗的，类似王玉的这样的中国人配合，献出他们的妻女或者亲戚朋友的妻女。
　　听了吉田的话，汉奸王玉总算明白了，为啥这位小队长总是盯着自己的妻女不放。他就拍胸脯答应了吉田，说：“太君您放心，这不马上要放暑假了吗？过几天我就去师范接秀珍去，保管让她把太君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听了这番话，吉田才喜上眉梢，他相信汉奸王玉说到做到，绝对不敢违背大日本皇军的意志。
　　在这种情况下，狄杰就告诉老叔丁久元，说：“您捎完老婶儿想念王玉的话以后，您再告诉他，他媳妇来自己家找过他了，说闺女回来了，在家只待两宿，让他让吉田赶快去。”王玉这小子当时哪怕憋着尿要拉裤子兜子里呢，也得屁颠屁颠先进炮楼，把闺女在家的事报告吉田。俗话讲“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伪军和鬼子都没了头儿，端掉炮楼不就手拿把掐的事吗？
　　只是有一个人让狄杰揪心。谁？鬼子的翻译，二鬼子邓玉。邓玉是狄杰家西院邓老爷和邓老奶奶的独子，也是狄杰最好的发小。因为和意中人小扔头的婚姻发生变故，邓玉一气之下离家到北平闯荡，再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鬼子的翻译官。邓老爷和老奶奶受不了这场打击，两口子大病一场。病好之后就向金村人宣布，再不和狗汉奸邓玉来往。凭心而论，邓玉来村以后没做过什么坏事，不像汉奸王玉那样专门帮助鬼子对付村里的人。时不时的，邓玉利用自己的身份还经常劝诫吉田少干点坏事，省得遭人暗算，后脑勺挨板砖。吉田虽不大爱听，但却不得不腻脑瓜皮听，因为这个中国的翻译官背后有靠山——他的岳父是军中高官。就是这个邓玉，让狄杰不知该怎么办好，子弹不长眼睛，更别说炸炮楼子还得用集束手榴弹，躲在炮楼子里的人各个必死无疑。若是不事先通知他离开，邓玉恐怕得跟这五十个左右的鬼子一个下场。可谁能通知他离开呢？久元肯定不行，他能进北院找王玉，却不能进炮楼子里找邓玉。让王玉转告？更不行。这小子贼鬼溜猾的，让他和吉田和邓玉都离开，他肯定会疑心这里有诈。最好使的法子就是让邓老爷去，让他告诉邓玉，说老奶奶快不行了，临走前想看他一眼。为了这个，那天他悄悄试探过邓老爷，说：“我老奶奶身子骨这么不好，准是想邓玉想的。您就不兴去炮楼子里喊邓玉回家瞧瞧老奶奶？”邓老爷说：“我们老两口臭死屋里都不找他，嫌丢人！”这法子肯定不行了。还有一法子就是让小扔头去炮楼子里把邓玉找出来，可于德成大叔那儿，能同意吗？唉。
　　被发小邓玉的安危纠结着的狄杰，连怎么进的门缝村都忘了。一抬头，二姨家的大秫秸稍门都在眼前了。他撂下家伙斗子，伸手把稍门里头绕着的索链子从门桩上拿下来，把稍门抬开，挑起家伙斗子就进去了。在伸手拍打着子院二门子的那一刻，他想好了，把这难事交给表哥老祝，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要是说就让邓玉这二鬼子和日本鬼子一块死去吧，他也不反对。只是邓玉和他从小那么好，俩人跟亲兄弟似的。一想到此，他心中似有一种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