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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筹款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2-18 22:03:59      字数:4737

  新船买得很顺利,蒋师傅帮郑耀宗找到一个卖家,那是一条能装一百多吨货物的新水泥船,相当于三四条木船的吨位,安装了三台柴油机,其中一台配备了发电机和两块电瓶。船在行驶过程中产生的直流电,点亮了黄澄澄的灯泡。由于刚从造船厂下河,价格自然要比相同的旧船高出很多。卖主由于家庭变故,迫不得已暂时放弃从事辛劳的运输生意。为了让儿子尽快成婚,郑耀宗同意了这笔交易。一周之后,郑耀旺驾驶着这条船,郑成鹏满面春风地站在船头,前去迎娶新娘,兴高采烈地给前来道喜的亲朋好友发烟发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郝诗丽身穿雪白的西式婚纱,高高的腰线紧勒胸部,蓬松的蕾丝裙摆恰好遮盖住隆起的肚子,手捧红花球,脚踏黑皮鞋,被众人簇拥着登上船,正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婚礼仅过三天,又是一场难舍难分的告别,朱孝红痴痴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水泥船发呆,突然感慨道:“你们船民来去匆匆,不知会在哪里相见,也不知会在何时离别。”
  “我知道你伤感背后的真实想法,”郑成钢说,“你是不是想把我们的旧船卖了买一条那样的新船?”
  朱孝红问道:“你怎么知道?”
  郑成钢回答:“因为我也在想这件事。我们的木船真的太旧太小了,是时候换条更好的了。”
  “一百多吨的新船需要一万多,我们可能没有那么多钱。”当天晚上,待两个孩子睡着后,朱孝红拿出储钱的箱子,在昏暗的烛光下仔细地盘点一张张面额不同的钞票,数了两遍都只有三千多,失望地说道,“即使加上存折里的一千多,可以买一条五六十吨的小船。”
  郑成钢坚定地说:“不买小船,要买就买大船。”
  由于资金不足,他们不得不暂时放弃,但换船的念头像一颗藤蔓的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每日每夜疯狂地生长,缠绕在心头,盘满了每一寸闲置的想象空间,让他们痛苦不堪。木船的一切不再有他们看顺眼的地方,它是如此狭小,如此老旧,如此残破;船尾尽是乌漆麻黑的油污,船头裸露的铁钉锈迹斑斑,船身早已不堪重负,装齐货物后总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用力跺上一脚仿佛就要散架。郑成钢越看心里越不舒服,没过半个月,再次商量道:“我们还是换条船吧!”
  “可以。”朱孝红这回爽快地答应。她拿出母亲给她的陪嫁钱,但依然相差很多,于是又拿出结婚时佩戴的金首饰,打算将之变卖换成现金。
  郑成钢语气坚定地说:“把它们收好,还需要多少资金?”
  “还差一半哩。”
  郑成钢说:“那我只好回趟老家,借一些钱。”他向郑成娟说明自己的决定和行程,并拜托她照看一下家人。朱孝红连夜为他烙了几张干饼,煮了十多个鸡蛋,准备了两身干净的衣服,统统装在同一个背包中,再三郑重地嘱咐:“借到的钱要贴身存放,不要放在包里。”孩子们实在困得不行,早已睡去。
  “记住了。”郑成钢轻声地交代,“你这几天照顾好孩子守好家,有事跟大姐商量。”清晨的曙光还没出现,孩子们尚在熟睡,他摸索着起床穿衣,吃完两个馒头便轻手轻脚地出门,撑起长篙跳上河岸,一转眼消失在晨雾中。郑昊文醒来后找不到郑成钢,从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父亲不在身边,熟悉的家变得陌生,心中没来由地惊慌起来,顿时泪如雨下,大声地哭喊:“爸爸,我要爸爸。”郑昊武被吵醒,稚嫩的悲伤像病毒一样传染,两人一起哇哇大哭。郑成娟循着哭声而来,两人费了一个早晨的功夫都没能哄好,直到许永福拿着煮熟的鸡蛋出现,郑昊文的注意力才从离开的父亲身上移开,盯着鸡蛋小声地哽咽。郑成娟敏锐地发现了这个变化,呵斥道:“永福,这么大了不懂事?就知道顾着自己?快把鸡蛋给你弟弟。”
  朱孝红说:“大外甥你吃你的,锅里还有几个。”她拿出三个鸡蛋,一个递给许永恒,另两个分别给郑昊文和郑昊武,继续哄道,“这是爸爸给乖宝宝留的,谁不哭爸爸过两天回来就给谁带礼物。”两个孩子这才停止哭泣。此时,郑成钢已经坐上了回老家的大巴车。郑耀祖和王彩凤看到郑成钢回去分外高兴,特意宰杀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做了一锅萝卜炖鸡。老两口一生劳碌,过不惯退休后清闲的生活,一起在河滩荒地开辟出一块田地,种起了瓜果蔬菜;又买了几只鸡苗,现在已经繁衍了五代,下的鸡蛋和老鸡都拿到集市卖了钱,这还是第一次杀鸡吃肉。鸡汤鲜美甘醇,回味悠长,让郑成钢食欲大开,只是鸡肉难以嚼动,鸡骨头更如树根一般坚硬,吃了两块累得腮帮子疼。“慢点啃,这是老鸡。”王彩凤微笑着提醒。
  吃完饭,郑成钢从包中拿出两个装有钞票的信封:“这是大姐和您媳妇孝敬您的。”没等推辞又拿出一张照片,说道,“这是两个小家伙的两周岁纪念照,实在太小了不能坐车,再长大一些就让他们来看望你们。”
  “好,好!长得真可爱。”王彩凤欣喜地说,“你这次回来要办什么事呢?”
  “我们准备把船换了,这次回来办些手续。”郑成钢有意隐瞒真实的目的,不想老两口拿出自己养老钱。
  “好,你明天快去办吧,别耽误了主要事情。”王彩凤说。郑成钢先找到胡长生。他的妻子李佳佳也为他准备了一桌子较为丰盛的菜肴,吃饭时的气氛却显得有些压抑。夫妻二人几乎没有一句交流,当郑成钢说到他那两个调皮捣蛋的儿子令人头疼时,胡长生犀利的目光犹如两支冷箭射向妻子。李佳佳立刻扭过头躲避目光,随后抱着儿子幽怨地夺门而出,回了娘家。即使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这对夫妻之间有了问题。郑成钢问道:“夫妻哪有隔夜仇?”
  “过得真不痛快。”胡长生说,“这一段时间我总是想起我们在一起逍遥快活的日子。”
  “你这安逸多好。”
  “哪里好了?都怪我当初被所谓爱情冲昏了头脑,现在的我越来越窝囊。”胡长生借着醉酒将心中的苦楚倾泻而出。原来他不满足于生养一个儿子,还想要个孩子互相做伴,一年前妻子也意外怀上了身孕,但刚颁布的计划生育政策只允许他们生养一个孩子,否则不仅要面临罚款,还会丢了饭碗,那意味着岸上的生活门路被斩断,只能再回到船上当个船民。他一切都不在乎,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只希望孩子顺利出生。但妻子在乎这雷打不动的工作,在乎这源源不断的稳定的收入,在乎这安逸的生活,不想像躲债一样四处漂泊流浪。“不行,这个孩子真的不能要。”她的语气温柔,表述委婉,告诉他时代变了,应该放弃这种想法,态度上却异常坚定,像一堵棉花堆砌的高墙,让胡长生无懈可击,乖乖就范。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们去了卫生院做了流产手术。从卫生院出来后,胡长生像是自己挨了一刀,感到天昏地暗。一个月后,李佳佳做了结扎手术,彻底绝了他的念想,也葬送了他们之间年轻的爱情。
  “我不想再这样任人摆布糊里糊涂地过下去。”胡长生说,“如果不是为了年幼的孩子,我早就想从这场婚姻中抽身离开,彻底结束这不堪忍受的折磨。”
  “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郑成钢不知如何劝慰,只好抱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想法,尽量消除他心中压抑已久的不忿怨气,给酒杯倒满酒说道,“谁家没个糟心事?你越烦它越来,今天我们一醉解千愁。”
  “去他娘的,老子不管了,干了!”胡长生骂骂咧咧地发泄道,仰着红脖子一饮而尽。两人推杯换盏,边喝边胡侃,不知不觉夜幕降临,倒在地上沉睡过去。郑成钢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发现他们竟然躺在被子上,身上也盖着被子。胡长生也随之迷迷糊糊地翻起身,满地狼藉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喝空的数十个啤酒瓶犹如一支纪律森严的军队整齐地排列在墙边,等待被拿去换酒的命运;桌椅板凳也都回归原位,只有邋遢的二人以及他们的铺盖被褥与房间里融洽的摆设格格不入。“嫂子这么贴心了,把家照顾得这么好,我都有些羡慕,你真不应该抱怨。”郑成钢说。
  “我偶尔也这么想过,可每天都一成不变,既单调无趣又显得冷清,我希望家里能喧闹一些。”胡长生语气里透露出遗憾,话里话外还是想再要个孩子。
  这时门开了,胡长生看见儿子提着袋子跑进来,来到他面前说:“爸爸,你终于睡醒了!这是妈妈给你们买的橘子,可以帮你们醒酒。”
  胡长生抱起儿子,略带歉意地说:“宝宝真乖,跟妈妈一样关心爸爸。”
  “我今天又割了两斤肉,”李佳佳走进门说道,“今天你们哥俩再喝两盅,聊聊正事。”
  “嫂子,没有什么事,就是我们想把船换了,手里缺一些资金。”郑成钢含蓄地说。
  “你们发展得真快,前一阵子长发也买了一条新船,找我们借了一些钱,之后又有人……”李佳佳说。
  “成钢,你还差多少?我去帮你找。”胡长生连忙接过话茬,担心他误会。
  “有点多……还差好几千块。”郑成钢从没有开口借过钱,说得扭扭捏捏。
  李佳佳解释说:“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我们把你当亲弟弟看待,一定会帮你一把。”她的确没有不借钱给郑成钢的想法,而是通过几次观察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接着问道,“长生老是抱怨在岸上没事太清闲,我想让他在岸上专门帮你们找钱,赚一些利息,相当于跑腿的费用。你说这生意能不能做?”
  “应该可以,我们船民现在换船都需要借钱,都是熟人也不用担心赖账。”郑成钢考虑了一会说道,但事实上能不能做成他心里也没底气,他凭直觉认为这桩生意可行,至少不会亏钱,更何况胡长生也需要在岸上找点事情做。航运公司的工作太清闲了,以至于让他过度地关心家庭里,看不到屋外的世界。
  很显然李佳佳也是这么考虑的,说道:“那很好,你将是我们第一个正式的借款人。”
  在等待消息的过程中,郑成钢忍不住想念妻儿,因而经常去县城看望王援朝夫妇,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
  为了让第二个孩子顺利降生,王援朝被迫关上门店,暂停了生意并找来一条破旧的木船,将其开到荒无人烟的偏僻河湾,安心养胎。小洪河里曾经频繁来往的船队都已远去,好几天都不会有一条船经过,一家人过着与几乎世隔绝的生活,从没有人打扰。只有出现缺少食物的情况,王援朝才会到附近的村子补充一些生活物资,直到胡长梅腹中的胎儿出生,成为一个法律意义上真实的人,他们才回到县城的家中。为此,他们交了一笔价格不菲的罚款,耽搁了翻盖新房的计划,还欠了一些债务。管生育的人隔三差五前来批评教育,生意也因此一落千丈,见不到从前红火的场景,一天的收入勉强糊口,但他们毫无怨言。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三岁,都聪敏机灵,小小年纪就可以帮着父母看守店铺,卖卖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郑成钢平时骑着三轮载着他们在县城四处转悠,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带着他们到教堂做礼拜。何庆祥的传教活动很成功,众多基督徒从四面八方涌来,塞满了整个教堂。何庆祥戴着老花镜,穿着黑色的道袍出现,人们都尊称他为神父。他先是带着大家唱诗歌,然后讲解《圣经》里的神迹和劝人为善的教义,最后一起祈祷。孩子们对这些提不起兴趣,倒是对圣餐垂涎三尺,盼望着尽快完成这些程序大快朵颐。
  祷告结束,两个神职人员分发圣餐,何庆祥带着笑意走来,张开双臂搂着郑成钢的肩膀说道:“孩子,见到你很高兴。”
  郑成钢说:“亲爱的神父,岁月没有把你催老,你还是那么精力充沛。”
  “这都是神的恩赐。”
  郑成钢开玩笑地说:“希望神也眷顾一下我这个信徒,让我永葆青春。”
  何庆祥送给他一个十字架,说道:“主会永远与你同在。”
  神奇的是,当天下午郑成钢就达成了一件心事。胡长生在他妹妹的店铺里等候了多时,见郑成钢回来就塞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说道:“这里是六千块,我找了八家才筹到这么多。”郑成钢顺手就把鼓囊囊的信封揣到怀里。
  “你点点数!”
  “不用……”
  前几天郑成钢还在为借不到钱焦虑,现在突然得以解决,分别的时刻转瞬来临,拽着大家来到饭店请客吃饭以示谢意。直到此时,胡长梅才知道郑成钢这次回来的真实目的。她拿出存折,让王援朝到银行取出全部存款,连夜把钱送了过去,说道“你要干一番大事,嫂子怎么能不支持?”
  郑成钢无法拒绝,只好收下这份好意。第二天一早,他就踏上旅程。郑成钢现在已经分不清是回家还是前往外地,毕竟路途的两端都是亲人,只不过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和未来。他刚出现在自己家船边的河岸,就被两个孩子发现。郑昊文和郑昊武同时迫不及待地喊道:“爸爸,你可算回来了,妈妈说你会给我们带礼物。”“那是当然!”郑成钢登上船,当着他们的面打开小箱子,里面赫然出现几只刚孵出嫩黄的小鸡,“这是给你们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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