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菊(下)
作品名称:混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21-12-17 10:54:18 字数:6313
那年秋天,我带着秋菊去银城看花卉,回来的路上我们出了车祸。那次车祸我记得很清楚,我骑着助力车载着秋菊正常行驶,昏暗的路灯下,对面突然出现了一辆摩托三轮车,我猝不及防,连人带车摔在马路上。当时我就感觉自己的左腿疼痛难忍,而右腿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我第一时间抱住了躺在马路上呻吟着的秋菊,低声问了一句:“你没事儿吧?”她看上去表情痛苦,张了张嘴巴,轻声回道:“我怕是撞到头了。”我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即刻掏出手机拨打了110、120之后,指着那个傻呆呆站着的女人喊了一声:“你怎么逆向行驶,你别跑啊!”
这个女人就是摩托三轮车主,她显然被现场的境况吓坏了。她没觉得这次车祸有多么严重,也没受伤,车速也是非常慢,可车祸现场却为何如此惨烈呢?一个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而另一个似乎更严重,一条腿都被撞到了八尺开外。
我摔飞的那条右腿只是一条假肢,其实我并无大碍,只是左腿的小腿骨折,膝盖骨挫伤,需要打石膏。可秋菊却被诊断为颅内出血,必须做开颅手术。这需要高昂的治疗费用,这对于身无分文的我来说无异于雪上添霜。
和我撞车的女人到交警队录了材料以后就回家了。按照交警队的办案程序,需要察现场、卡责任,甚至是起诉法院,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结果。而现在的医疗费必须由我先行垫付。我身上仅有的三千块钱在急救室的时候就已经花光了,医生说必须再准备至少三万块钱,才能给秋菊做手术,怎么办?我一时陷入了沉思。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肖治,他还欠着我七八万块钱。我没好意思给他打电话,只是把我出了车祸、紧等用钱做手术的状况编辑了一条短信发给了他。肖治很讲究,一会儿就把电话给我打了过来,问我需要多少钱。我说需要三万。半个小时后,他就把钱打到了我的银行卡上。我很感激他,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一个人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之手,我深知,这样的朋友得珍惜。
有了肖治的帮助,我总算是渡过了这道难关,秋菊的开颅手术也做得很成功。一个月之后,我俩出院了,回到了那间租赁房。
我一条腿打着石膏,行动不便,而秋菊刚做了开颅手术,躺在床上动不了。没办法,我还是给老家的母亲打了个电话。当天下午,母亲就来了,可怜她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太,给我俩当起了保姆。那段时间,母亲很少说话,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我和秋菊。有时候,她也流着眼泪跟我说说知心话,她说:“孩子,你的命咋就这么不顺呢!我觉得夏荷挺好的,虽然你俩生不了孩子,但她毕竟是跟你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啊!如今,却闹了个这……”母亲说到这里,低头看了看头缠绷带眯眼不睁的秋菊,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是一直不肯接受秋菊的,不管怎么样,秋菊在我这份婚姻中,始终占着一个不光彩的角色。第三者这个身份,对母亲这个年龄段的人,实在是难以接受。母亲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疼我,这么多年了,她也一直由着我,从不说教我。我不知道这是她对我的一种溺爱,还是她本身具有的包容之心。
母亲照顾了我们一段时间以后还是走了,回了农村老家。她离不开那个家,我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这么多年母亲一直一个人守着那个家,我知道她对老家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
那段时间,实际上秋菊已经能下地了,而且也可以洗衣做饭,虽然我还不能动,但她已经能照顾我了。秋菊当初做手术的时候,满头乌发被尽数剪去,一个多月的生长,她光秃秃的脑袋上蹿出了一指多长的黑发。那段时间,我都戏称她为“尼姑”。尼姑即使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仍然没有把她的现状告诉她的家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不想让家里人替她担心。我对她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她外表看上去柔弱,实际上内心强大,是个不甘向命运屈服的女人。
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那段日子,我又有了十年前的感觉,这种感觉比那种感觉还深刻。还是那束阳光,透过玻璃偷偷照射进来,在狭小的租赁房里点了一抹光亮儿,但这抹光亮并不能给这间租赁房增添丝毫的温暖。秋菊坐在床头看电视,看《长江七号》,看得高兴了,她就会摇着光秃秃的脑袋“咯咯”地笑,映在她秃脑袋上的光点儿没了定数,胡乱地反射到白色的墙壁上,屋里很像是安装了练歌房才有的旋转灯球。
看到她开心的样子,我就喊她:“秋菊。”她扭过头,仍然大张着嘴巴,露着满嘴的白牙,眼角夹着一堆纹道,嬉笑着看着我:“咋啦?”我说:“没事儿,你笑吧!你笑了,我也开心。”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啊!我接触的这样的没心没肺的女人太多了,她们似乎都没心没肺,可她们又都很精明。什么是精明?什么是没心没肺?这个概念我不好划界限,但我相信一句话:热恋中的女人的智商严重低下。这种情况不分年龄段,而是看她对这份情感付出的多少。
转眼到了年底,年底就面临着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她要回家过年。问题是,她这么短的头发,该如何面对她的家人,向家人解释这件事情?我知道,出车祸这件事儿,她一直瞒着她的家人。
那天,肖治来了,送来了一箱奶、一条鱼,说让我好好补补。转天,陶达又来了,拿来了一瓶酒,说要好好跟我喝两口。秋菊亲自下厨,把昨天肖治送来的那条鱼做了一道好菜——红烧鱼。我没想到秋菊做菜的手艺如此绝妙,那条鱼还在锅里慢炖的时候,屋里已经尽是飘绕的香味儿。
我要好好尝尝这道好菜,还要好好和陶达喝两口,虽然大夫一再嘱咐我养伤期间不能沾酒,但我心情好了,还是控制不住嘴巴的欲望。我拖着一条假肢,一条打着石膏的断腿在床上努力坐了起来。陶达戏说道:“兄弟,你这下半身的零件都报废了啊!”我回道:“谁说的?我那玩意儿还好使。”他突然乐了,对我这句话很认同:“对对对。我就服你那个玩意儿,到处留香啊!”秋菊一直在旁侧站着,她听了我俩的谈话也没在意,看着我说:“把假肢摘了吧!戴着这玩意儿碍事。”
我空着一条裤管,直伸着一条腿,终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秋菊将红烧鱼端上了桌面,我和陶达开始品酒吃鱼。酒过三巡,陶达看着坐在对面的秋菊,说道:“妹子,你若是想跟钱龙在一起,就把避孕环摘了,他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陶达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低头不语,但不得不说他替我说出了心里话。秋菊也垂着头没说话,似乎有所顾虑。陶达见秋菊低头不语,随即转移了话题:“妹子,以我之见,今年你就到钱龙老家去过年。”秋菊沉默不语,有了些犹豫。我觉得陶达说的不无道理,看着秋菊说道:“小菊,陶哥说的有道理,不如你就去我老家过年吧!”秋菊思索了一阵子,最后摇了摇头:“不去!”她似乎已经下了决定。秋菊的心思我不懂,有时候男人考虑问题就是简单。秋菊凭着女人特有的那种敏感,似乎预想到这个年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她认为夏荷不会就此罢手,她很可能会到钱龙老家去过年。秋菊猜得没错,事实上,那个年,夏荷真回了我的老家。
大年二十五的那天,我和秋菊去了假发店。必须要买一个发套,不然,凭着她现在“尼姑头”的造型,回家很容易就露了怯。挑选假发的时候,她表现出一副无比欣喜的样子,对各种各样的假发都感兴趣,一会儿戴戴黄毛卷发,一会儿试试黑毛直板儿,最后她挑选了一个齐耳短发,再配上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显得很有文化范儿。
大年二十九的那天,送走了秋菊,我就回老家了。母亲上了年纪,已经赶不了大集,年货都是等着我置办。过门钱,对联,吃货,以及各种各样的响货,我买了两大箱。我喜欢回老家过年,喜欢老家过年的那种气氛,这么多年了,这种习惯一直未曾改变,这源自于我小时候对过年的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结。那时候,父亲还健在,他会带着我赶大集买年货,蒸鱼炸丸子,炒花生打肉冻,张贴对联和过门钱。年三十的夜里,他还会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上高挂一盏气死风灯,用一根细绳将挂了松枝的气死风灯拉到树梢上去。
如今的年早就不再这么讲究了,旧时隆重的“过年”随着父亲的辞世似乎也已经远遁了。很远很远,远得就像是年三十即将沉没于村西的那抹红日。母亲见我回来了很是高兴,她并没什么奢求,只要我能陪她过好这个年就行。
十年前,我还在看守所羁押的时候,母亲不得不一个人过年,她包几个水饺下锅,捞出来供养天地,再点燃一挂鞭炮,自己听鞭炮的炸响声。那两个年她过得很无助。
母亲照旧准备着上坟该准备的祭奠品,她正忙着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喊她:“娘——”母亲回头望,脸上顿时挂上了喜悦之情,是夏荷。她还是来了。
夏荷真的来了。她出现的那一刻,我感到很惊讶,我没想到她会来,但她的出现又在情理之中。我俩还没离婚,她就是这个家里名正言顺的主人,过年回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个年,夏荷对我母亲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好。我看得出来,她在极力表现自己,给老太太端夜壶、洗脚、打饭、刷碗,非常勤快;而以前的她,却从来没有这样过。
年三十的夜里,夏荷帮着我母亲包好了水饺,拾掇好了供祭品,随即上了楼,在楼顶小屋的床上倒了下来。外面传来稀稀疏疏的鞭炮声,时而炸亮门窗口的玻璃,屋里忽明忽暗。窗外新贴的过门钱随风飘扬,敲打着玻璃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除夕之夜总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夏荷对二楼的小屋感情特别深厚,这里留存着她的欢乐和幸福时光。前些年的时候,因为我的工地上停了工,我和她便早早回了老家。我们在二楼小屋生起小火炉,打扑克的、下象棋的玩伴们蜂拥而至,把这间小屋天天塞得满满当当,小屋里时刻充盈着快乐的笑声。西邻的涛子更是这里的常客,一天三顿饭按时回家吃,吃饱了就跑过来凑局。他们两口子到我家从不走正门,涛子从他家屋顶的小屋钻出来,直接扎进我家的二层小屋,省时间又省脚程。当年涛子盖房子专门在屋顶设计了这么一个朝天口,预防以后接二层楼用,我跟他盖得一模一样,只是平房顶上的这栋小屋比他家的大了好几倍。
说到这里要插一句将来发生的事儿。没过了几年,涛子死于一场横祸,他的老婆也差点儿命丧黄泉。风水先生瞅着房顶的小屋说:“这间小屋是一座凶宅,要盖就盖得大一些,要不盖就直接拆除,如今它不大不小地杵在房顶的正中央,看上去像一座冥楼,这叫做凶神压顶。”涛子老婆慌忙找人拆了房顶小屋。随后我也拆了,我不知道我为啥拆,只看到他家拆了,我就跟着拆。
我自从和夏荷闹矛盾,她已经很久没回过这个老家了。此时的她倒在楼顶小屋的婚床上,感受着这个不一样的大年夜,眼里不由得滚落了几滴心酸的泪水。
我在楼下看了一会儿春晚,随即也上了楼。我瞅了瞅倒在被窝里的夏荷,并没说什么。现在的我不知道对这个女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回想起她领着她的哥哥姐姐在公园打人夺车的一幕情景,我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火。但此时的她就倒在床上,曾经咬了千次牙发了万次狠,如今的我却没什么脾气了。她现在毕竟还是我的合法妻子,她睡在这里似乎是无可厚非。
“过年”总能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还能打一副不按套路出牌的牌。过年还能给人一种启迪,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只要勇于面对,敢于挑战,就有可能收到预想不到的结果,尘世诸事的死结往往在于人心所想,而不在于现实实施。人与人没有所谓的仇恨,只是欠缺了沟通。
我脱衣上床,掀开那床被子倒了进去。夏荷就在被子的里角,我从没有想过还能和她睡在一起。这个和我睡在一起的女人,似乎已经离得我太远了,远在天边,朦胧不现。这是一床鸳鸯戏水的大红棉被,这床棉被还是我们当年结婚的婚被。
八年过了去,婚被没有任何褪色,还余留着八年前的那种味道儿,那种喜庆的味道儿。我仿佛看见了大红的盖头,大红的绸缎花,大红的鞋子和袜子,大红的脸颊和嘴唇儿……
外面有人放鞭炮,房顶小屋被映得忽明忽暗。映着忽明忽暗的亮光,我一直盯着床侧的那面墙,墙上挂着一张硕大的照片,那是我和夏荷的婚纱照。
小屋的设计不合理,从前年开始就已经下雨漏水,婚纱照经历了无数次雨水冲刷,湿了干,干了湿,如今早就把上面的两个人洗礼得失了原型,我的半边脑袋模糊不清,她的一双眼睛流眼泪。
我躺在被窝里静静地看着,过了好一阵子,我还是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但我一句话都不说,我觉得对她似乎已经无话可说。她猛地侧过身子,紧紧抱住我,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盖住了外面炸响的鞭炮声。
无论如何,大年夜总会过去,带着一些人的忧伤或者伤痛转入到新的一年。新的一年开始了,新年新气象,但愿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能随着辞旧远去,这是每个人的梦想,也是每个人在大年夜里默默许下的愿望。
大年初一,夏荷照旧跟着我出门去拜年,拜完了年又跟着母亲去了机井。农村的风俗,每年的初一都要祭井;大年初二,我没有照旧带着她回娘家,她也没说什么,在母亲屋里看了一天电视;大年初三,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飘飘扬扬满天飘洒,把地上过年余存的那抹红色尽数遮盖了起来。我和母亲还有夏荷围着圆桌吃早饭。夏荷将筷子递到母亲手里,笑着说:“今年的春晚真不错,赵本山的小品很逗人。”我看了她一眼,语气冷冷地说道:“你该回去了。”她顿了顿,夹着土豆的筷子微微抖了抖,还是填进了嘴巴,慢腾腾地咀嚼着。土豆咽过喉咙的当隙,显得有些困难。看得出来,她的心情起了变化。
我吃罢了早饭去了朋友家里,中午在朋友家喝醉了酒,随即回了家。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母亲看着我说:“中午的时候,夏荷走了。”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噙着泪,“小龙,夏荷对你也算是痴情,你能不能和她将就着过啊!只要两个人感情好,没有孩子又咋啦!”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上了二楼小屋,趴在那床大红色的婚被上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一刻,我感觉到这间小屋好似一个囚牢,将我的身心紧紧包裹住,又不断地压榨着,我猛地爬了起来,迅速下了楼梯,连外套都没穿就跑出了院门。我顺着村前的土路向东不断地奔跑,脚底下是“噗嗤噗嗤”的踏雪声。我跑啊跑啊!一直跑出了村口。这个时辰,南北公路上已经没有了探亲的人流,东边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其间的一条小道上印着一行清晰的脚印,那是一双高跟鞋的脚印。我想夏荷是从这里抄近路走了。看着那行脚印,我的心底蓦然升起一股酸楚,泪水迎风摆舞。
夕阳露出来了,就挂在村口的那个高挑的大红灯笼上,阳光把雪原辉映得金灿灿的,我踩着这片金色回了家。第二天一早,我收拾行李,与母亲告别,准备回市里。我走到村东十字路口的时候,望着那串尚在的脚印呆看了一阵子,最后毅然踏上了那条小路。我也想走这条路,不单单是因为这条路更近一些,更重要的是,我想踩着这串脚印,踩出一种只有我才懂的心情。
走了不多远,我发现留在雪地上的那串脚印不见了。我又返回身察看,发现脚印拐了一个弯儿,一直连接到路边的一个蔬菜大棚。我很诧异,顺着脚印向着蔬菜大棚走了过去。脚印消失在大棚的门口,门口挂着一块遮风的草帘。我俯下身,猛地将草帘掀了起来,凝神向里望去,大棚土墙过道里蜷缩着一个人的身影。看着那个浑身沾满霜雪、正在瑟瑟发抖的身影我突然就泪眼蒙眬了,那个人正是夏荷。我躬着腰钻进土墙过道,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口中喃喃说了一句:“夏荷,我对不起你——”随即紧紧抱着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夏荷仿若被冻僵了,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回过神来,伸出双手抱住我,放声大哭,边哭边说:“钱龙,我爱你,你不要抛弃我——”她边哭边擦眼泪,眼泪却是越擦越多。从昨天下午算起,夏荷已经在这条过道里蜷缩了将近二十个小时,那时候的她,既冷又饿,已经不能走路了。我背着她回了老家。
第二天一早,她还是走了,这次她没有再钻进大棚,而是坐车回了她的家。夏荷一走,我在家里就待不下去了,这个家总给我一种压抑的感觉,这是我最难熬的一种惯性心态。我随即也踏上了去往金城的路。
不管怎么样,夏荷还是陪着我和母亲过了这个年,给这个家带来了融洽和谐的气氛。我赶走她,是想告诉她,打消她继续这份婚姻的幻想,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和她离婚了。
其实,此时的我很矛盾也很迷茫。这段时间我听了母亲太多的说教,我知道离婚后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将会一无所有,从头来过,而且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前走。我经历过这种生活,这种茫然不知未来的生活,所以,我害怕再过这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