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青年救国团起义

　　这一夜宁波西门外新桥、半路庵、高桥、芦港村的许多人睡不着了，大家侧耳谛听门外的动静。人们担心时势的变化，这回变化是好还是坏呢？四年以前打日本鬼子时，这里又是日本鬼子，又是和平军（伪军）又是国民党游击队，又是三五支队，后来抗战胜利了，日本鬼子投降了，共产党三五支队也走了，又到处是国军。又到处要捐要税拉壮丁。现在共产党的军队又回来了，这会来了又怎么样呢……
　　而最惊醒的是新桥张瑞升小店了，他们几乎一夜没睡。虽然三五支队县中队走过时他们就早早的关了排门打了烊。但店堂里仍点着幽幽的美孚灯。张瑞升坐在紧靠排门里边的账房桌后抽着烟侧耳听着外面；村校陈老师从而坐在店堂上横头一张方桌边翘着二朗腿坐着，耳朵也侧头听外面的风讯；店堂老座客华生烂脚坐在他一直坐着的位置——店门里侧的排门边忧心重重地皱着眉头侧耳倾听着后墉河边大路上的动静。陈老师在这里村里做村小学的老师，他的老家也有一些地田出租，怕共产党来了，对他不利；华生烂脚是个雇人种着二十几亩田的佃农，怕共产党来了不让他再雇人种田；而张瑞升倒是不怕工共产党，他接触过共产党，知道共产党三五支队来了对老百姓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对他一个开小店的不会怎么样，况且这店资本还是他哥哥的，他是怕退下来的败兵进店来抢他的货物。所以店里早已作了“一级战斗准备”的加固：里外两扇厚重的大门，上了三道门闩、两条门关，外加一个丁字形的门撑。那样子，就是用十个人扛着一根屋柱来撞怕也未必能撞得开的。排门那里一道厚板再加有臂膀粗的木栅栏。这都是当年开店时经过精心设计的，如今动乱年月就发挥作用了。
　　大门关得这么牢靠，可是后门却虚掩着，这是因为那旁边有弄堂门，弄堂门夜里是关了的，外边的人进不了弄堂里去，而弄堂或小店后门却可以拐来弯去的直通村子中心与张瑞升的住家和阿老师和华生的家。他们料想，白天县大队这样来侦察过后，夜里一定会有大队人马开过来，如果是三五支队来了，没有事，买包香烟也照样给钱，但国民党溃兵下来那就糟糕。会把店里的东西抢光。
　　但是直到午夜十二点钟，也没有动静，中德盼望的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没过来，现在连白天那样的小股也没有来。这可是奇怪了。
　　“看来今夜不会来了。“张瑞升斜着眼睛望着坐在柜角里的中德说。
　　“不会来了。“要来还不早来，还等到这深更半夜来？”常坐在门口店角落的华生烂脚说。
　　“难说，”坐在上横头那张桌子边的陈老师却不以为然望着华生说：“共产党的军队虚虚实实神出鬼没，难料他们的行踪。他们行动是不分白天黑夜的。说来就来，说不停等我们睡觉去时他们就来了。”
　　陈老师说虽这么说，但他疲劳了，打了几个呵欠就立起身来想与小店老板张瑞升告辞，准备从后门出去，回家睡觉去。待陈老师撩起长衫一走，坐在店堂里侧的华生烂脚也坐不住了，也就脚跟脚的瘸出来，也准备回家去睡觉。
　　但情况竟不出陈老师所料，已经伏在柜台角里打了好几次瞌睡的中德，这时被陈老师和华生烂脚走时拖动椅子所震醒。中德用手背揉揉眼睛望了一下也欲起身去睡的父亲，准备起身爬到小阁楼上去睡觉。他伸了一下懒腰，忽然他怔怔地立在那里，睡眼醒忪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排门发起愣来。
　　“什么？这什么声响？”他爸爸张瑞升问中德。
　　“外面好像有很多人的脚步声。”中德说：两耳仍注意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坐在账桌后的张瑞升也赶快侧耳向窗外听，他立时把放在桌上的美孚灯吹熄了。华生烂脚和陈老师见状也赶快折回来，走到门边沿来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来了！来了！”中德一面抑制不住高兴地低声惊呼着走上去，一面跑到大门边华生叔坐着的那块圆橙上去悄悄地拉开小窗洞向外窥望。
　　张瑞升嘴巴啧了一声，想制止中德开窗洞，但见中德在暗地里悄悄地张望着并没有怎么样，他也走过来跟着在他后面窥视起来，接着华生和陈老师也都到中德后面弯着身子向小窗洞外张望。
　　这时外面细细雨蒙蒙，黑黜黜的夜里影影糊糊地能看见他们的小店门前——后塘河边的大路上一支的队伍在急急地向西行进。这支队伍队形整齐，脚步急促，边走边有人催着“快走！快走！”还有人低声地骂娘，他们走得是那么的慌张，叫人看了那不像是在行军，是在溃逃，仿佛后面有人追赶着他们似的。这是什么队伍呢？如果是三五支队应该从西边高桥那面过来，可是现在这支队伍怎么是从东面方向过来，从城里方向过来的呢？
　　这是一支不是知从什么地方赶来的军队。从他们低低的小声的外地人说话腔调和边走边叮当响的武器撞击声可以听出来，这是一支外来部队，而且装备很好，身上都挂着铁柄的卡柄枪。这和背三八大盖枪的国军一般队伍不同。中德感到奇怪，这难道是解放军吗？他们是什么时候走上去的？怎么一下又退了下来？难道他们是从城里方向、从甬江上过来的？或是从南面石碶方向过来的？他摇摇头，这不可能！首先觉得这些部队不象是三五支队和解放军。因为三五支队或解放军不可能有这样好的装备。
　　“怪呀，共产党没有军舰，怎么会从海上来的？”张瑞升也奇怪起来。
　　“这不像是共产党的军队，再说他们既然上去了，怎么还退下来？”华生烂脚也这样说。
　　“我看也不像，多数是国民党的军队。”陈老师说。
　　一会，雨止了，月亮从一块云隙里钻了出来，突然使大地亮了很多，照得河水波光鳞鳞的，照得塘河边大路上石板白忽忽的，也照得这支正在向西急急行进中的队伍显得清爽起来。这一下在小店里面的人看得很清楚了。
　　只见他们穿着黄军装，走在旁边的军官戴大盖帽，腰里吊着驳壳枪或快机枪，大部分士兵戴着软帽。那原来是支国军！他们背的是一式美式武器，行李很多。许多士兵背着硕大的包袱又背着铁柄的卡柄枪，走的又急又快，都累的气喘喘吁吁。可走得哪么快哪么急，当官的似乎还在骂他们，嫌他们走得还够快。
　　更突出的是队伍中还杂着不少穿高跟皮鞋穿着旗袍走路一扭一拐的年轻军官太太，她们手臂上挽着呢大衣肩膀上挎着皮包，跟着她们的丈夫——军官们，一摇一摆一扭一拐的走得吃力极了。有的搭着丈夫的肩；有的扶着勤务兵的手，有人因高跟皮鞋拐了脚，干脆把它扔了，脚高脚低地打着赤脚走。有的叫勤务兵和她们的丈夫搀着挽着拖着她们勉强跟队伍前进，就是这样后面的长官还一个劲的催促：
　　“快，快，快！不许掉队！”，
　　“你们他妈怎么像小脚女人怎么走不快！”
　　“拿不动的东西就把它扔了！”
　　“弟兄们，加把劲！再走快一点，进了山咱们就不怕了……
　　他们几个在屋里窥看的感到奇怪的是，这好像是国军的溃兵，可又不象是溃兵，因为溃兵没有那么好的纪律的，他们却依然秩序井然。队伍中没有人反抗长官。尽管当官的一个劲的催促他们，但是士兵们都很自觉，都很听军官指挥，掉队的主要还是一些军官家属，走的又是那么的捷速利落。这决不是溃兵。 可是他们为什么赶得那么急？而且前几天他们看到国军是往东退，往海边退，往舟山方向退的，他们却反过来往四明山退，山里已经没有国军了，只有共产党的三五支队，那他们是连夜去攻打四明山三五支队的？都传说国军大部分都退走了。可这又是什么部队呢？为什么向西乡奔走？向四明山方向奔去？不可思议。
　　“嗯，这支军队真怪，到如今还往里赶，他们去干什么？”华生愣愣的揣摸。
　　“啊，这不像是败兵，武器装备那么好，看样子还是长江部队或者是青年军。”张瑞升说。
　　阿老师猜测地说：“这可能是一支国军叛军！他们是去投四明山共产党的！”
　　一语道破了天机，大家听了明白过来。中德当时也不明白叛军是什么意思，他想大概是不想再当国军要去投靠共产党的军队。那他们是去投靠共产党三支队？
　　“呵，原来国军队伍也有好的呢！中德立时对他们产生了好感。
　　后来得知还真如阿老师所说的那样，这是一支国民党起义部队。这是一支国民党担任溪口外围任务的国军青年救国团，曾经是蒋介石亲自从武汉调过来的。在他们的团长方步舟的率领下在临解放时来向四明山投诚的。他们是从蒋总统的心窝里反出来的。不过这时蒋介石已经下野。因为下野了（当时总统由李宗仁代理）住在溪口老家，遥控南京。这支青年救国团是从武汉调来担任蒋介石在溪口外围警卫任务的。他们本来驻扎在宁波南面靠奉化溪口旁边上元岙村。这是一支蒋经国亲自组织的蒋介石嫡系部队。但具有讽剌意味的这个青年救国团，早在武汉时，在共产党的感召下，思想进步的团长方步舟已准备在武汉待机起义。调到溪口以后，方步舟曾几次派人找共产党甚至携其妻亲自到鄞西梁山伯庙一带以烧香为掩护寻找共产党，准备投奔四明山三五支队起义。
　　得知这一好消息后，我中共四明即派杨祥瑞等同志前去联络谈判。结果很快就商量定当，但不慎他的行动被在他部队中的军统特务察觉到，报告上级：方步舟要带部队向四明山共军投诚。得知上级要拘留他，要缴他的武器，方步舟于是就决定提前起义了。
　　这支起义军足足走了一个多少时，等他们走完，一切复又安静了。
　　第二天一早中德开门去河边的厕所里倒尿罐，发现那里丢着一条花绸缎被子和一双皮鞋，他奇怪是谁把这么好的东西，丢在这么脏的地方？一会，一个大人出来解手把这些东西抢着拿去了。接着村里许多早起的人都捡到了东西，有人在路边检到一条毛毯；有人在河埠头检到一件呢大衣；有人还检到了一只皮箱。甚至两个孩子还检到了两支卡柄枪和一盒子弹。因为武器弹药大人们看见怕受牵连，不想要，让小孩子捡去了。两个小孩子各人背着一支卡柄枪扛着一满箱子弹扛回家去，大人们害怕就把它们放到祠堂里去，过后解放大军来了，张瑞升就把它交给了解放军。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从城里又开下来一支全副美式装备的长江部队，约也是一个团，他们枪出壳弹上膛气势汹汹地向西边奔去，但他们不是起义，是去追击方步舟起义部队的。
　　但是方步舟队伍已奔过去十二个钟头，他们早进了四明山腹地与浙东游击纵队五支队会合，投到共产党的怀抱了。这时鄞慈县工委书记钱铭岐在四明山的红岭村正在接见起义部队方步舟等领导人。国军追击部队追到岐阳，看快接近四明山了，唯恐遇上三五支队就掉转头回城里去了。他们明明知道这是追不上的，就是追上也拦不回来的，弄不好还会互相开火。所以追到岐阳快接近四明山时就赶快返回去了，怕碰到三五地队出来打他们。
　　三天后，四明工委书记陈布衣率领五支队到达四明山的乌岩为起义部队举行隆重的起义欢迎大会，并命名方步舟起义军为“光明部队”当地群众送酒送肉慰劳起义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