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恍惚

　　回到涪城已是深夜。到处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人们从恐怖混乱中清醒过来，开始变本加厉享受人生。酒香飘荡，欢歌传送，丝毫看不到灾难的影子。看着从前熟悉的场景，想着刚刚还在废墟中穿行攀爬，恍然隔世，不知所措。灾难痛苦总是自己的，身边的人们过着快乐的日子，甚至不会旁观你的忧愁悲伤。面对苦难灾害，流露出不适和悲悯，实在难能可贵。天下之大，人口众多，冷暖唯有自己才能体会。
　　许多天的奔波忙碌，一切的思想焦虑，似乎在烧过头七之后，都放松下来。终于能闭上眼睛，可还是睡不着。总觉得有人在大脑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嘀咕什么，虽然一点儿也不清楚，但总觉在哪里。努力想要听得清楚，可又是那样遥不可及。我开始糊涂，苦苦挣扎，努力保持清醒，想法弄清什么，毫无用处。倒塌的楼房，成堆的废墟，总会在半夜的某个时刻，铺天盖地向我压来。常常一惊而起，全身冷汗，再也无法入睡。
　　生活还得继续，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得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新的生活，要不然谁来照看女儿，她才上大二，还有好长的人生。要保证我和女儿的正常生活，收入不能少，汽修厂应该没问题，茶庄不知如何，回石家沟的道路全部断了，山上的投资不可中断，得联系崇伦爷，让他帮忙多操心继续工作。不停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脑袋里塞得满满当当，有一种开裂的疼痛。可就是停不下来。
　　现在想来，抑郁症在那时应该已经比较严重了，可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没有警惕，也没采取任何措施，任由它自由自在的疯长，到后来差点儿要了命。当然，这都是后话，我不是先知，不可能先知先觉。当时，还没有思考为啥大地震会降临到自己身上，还没有将地震与爷爷父亲和我的人生联系起来，更没有从家族的角度出发，将它上升到人人都无法回答的哲学高度。只是觉得睡觉成了麻烦，一睡就清醒，一起床就想睡，混淆了白天黑夜。整天都极度疲惫，神情恍惚，听不清看不明，四周一片朦胧。凭借着生活的惯性，在这座城市穿来荡去，明白了什么叫行尸走肉。
　　第二天天不见亮，我就去了茶庄。一周过去了，小区街道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同地震前没有区别，人们又回到了熟悉习惯的环境。甚至有种错觉，怀疑地震是否真的发生，这几天的经历是否真实，总觉得前几天经历的一切都是梦境都是想象，感觉离自己很远很不真实。通向茶庄二楼的铁艺大门歪着，楼梯上已经清扫干净，推开楼梯上斜着的门进去，屋内已经简单收拾过了，植物花盆扶正了，墙上字画挂好了，倒下的桌子凳子安放整齐。但还是能明显看出这里经历过混乱，墙上有裂缝，地砖开了裂，桌子凳子不正常，站得不整齐，有的还缺胳膊少腿。
　　不用说，都是小张的功劳，这女子还不错，知道动脑子，主动寻事做。整个城市还在沉睡，我收拾着茶庄，心中记挂着女儿。本来答应母亲，昨天和女儿过去，哪知回到涪城已经很晚，今天无论如何得去。还有小张怎么安顿？任何事情一进入大脑，总在不停地打转，大脑就这样不停的运转，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自己越想越烦还是停不下来。
　　德馨在家住了近10天，不是让小张陪她出去打探老师同学的消息，就是陪我前往各部门办理彩妞儿和儿子销户、保险赔付等事务，全程让人伤心难过，心境暗淡，影响健康。便劝她早日回京返校，认真学习。我也好腾出手来，谋划正常的经营生产。
　　地震对涪城的影响不大，住建部门很快就对所有的房屋进行了鉴定，凡是符合安全条件的，都在房屋外立面墙上钉上盖有认证单位印章的“房屋安全，可以使用”的标牌。因为地震中断的各行各业，慢慢恢复起来，商店超市，人来人往，生意兴隆。若不是各处闪烁的关于地震和灾后重建的标语广告，丝毫看不到地震痕迹。
　　
　　46、恢复　　
　　汽修厂没受任何损坏，相当于平常停产停业检修了几天，生产恢复非常简单。给大家逐一发布通知，告知开始正常上班，大家就陆陆续续回来，立即就能开工生产。有几位师傅参加了当地政府组织的民兵应急分队，到处去处理垮塌的残渣烂房，帮忙维护社会秩序，不能及时回来，也都一一明确了返厂的具体时限。
　　立斌接到通知，也迅速赶了回来。厂里受灾较重，几乎所有的分厂车间都垮塌了，许多重型设备被埋，原有的职工宿舍家属区，全部变成了废墟。受伤人员成百上千，死亡的据说也有好几百。幸运的是立斌一家人只是受了些惊吓，一切安好。作为三线建设的重要军工企业，关系着国计民生。全厂正式职工，加上大集体各类人员，人数早已超过两万，对社会的安全稳定起着重要影响，从上到下都对企业受灾表现出少有的关爱。企业抓住机会，积极申请搬迁重建，虽然还没得到正式批复，但各类专家团队各级领导，一批批不停地前来视察。厂里领导也在各种层次的会议上打招呼，要求全厂职工心怀感恩，实事求是，统一口径，向专家领导反映问题，希望获得上级的关心关爱。种种迹象表明，一切都很乐观，估计国家会同意整体搬迁到城里去，从此告别深山老林，依附城市走上新的发展道路。
　　立斌说起来非常高兴，无论从工作和生活角度，都希望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地震教会人们要懂得珍惜，再不愿意经历地震时的焦虑和茫然：“不管钱多钱少，只有一家人在一起，比啥都强！我打定主意要回去，汽修厂的事，还是得你操心。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错，再培养几个信得过肯吃苦耐劳的，把工作分出去，一切就好办了。两个高中生还不错，放手让他们去做，把制度建好，规矩兴好，不会出问题。你是领导，就只管要结果要效益，不用去理那些渣渣草草的小事，只管挣钱增收的目的能不能实现，其他啥都可以不管。我回头再仔细过一过，把厂里的各种事情归下类，梳理梳理，弄个考核报表业绩进度表，争取各种情况从表上一眼就能看清楚。你要学会用人，自己才轻松。身体是自己的，身体最重要，其他的都是虚的，你不关心就没人关心你。”
　　立斌说话做事婆婆妈妈，细致入微。我应答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我知道，他正怀着深深的自责，说着这一切。可能思前想后，下了若干次决心，才最终开口。毕竟现在正是我最艰难的时刻，他却提出要离开另寻出路，觉得对不住哥哥。不怪兄弟，彩妞儿说得对，兄弟再亲，分家门立家户，总得过自己的日子，不能为了兄弟情，老婆娃娃都不要。现在我是非常艰难，但还是希望立斌能回到家里，照看好家庭，再不能像我这样，到头来失去一切，百事不成。可是，立斌自己提出来，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总是纠结不爽，横生闷气。
　　茶庄要麻烦得多。地震时损坏了不少东西。况且已经经营了七八年，好多东西早已过时陈旧，要想开业，最好重新装修，才能增强吸引力。我懒心莫肠，只是心里想着，也找不到人商量。回石家沟的路也不通，没法回去看看山上林木药材长势如何。整日昏天黑地，无所事事。生活变成标准的两点一线，起床后就去汽修厂，在厂里转一圈儿，然后回家吃饭睡觉。不想与人接触，不想同人说话，实在太无聊，就去街上闲走一气。回到家里也没法休息，就东一个房间西一个房间转圈儿。睹物思人，总想着震前的日子，还有刚刚过去的灾难。我知道这样不好，可又不想做事，就这样一天天的消磨着日子。
　　茶庄没有开张营业，张月整日无事可做，便负责煮饭拖地。两人坐在一起，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不外乎说些中午晚上吃什么，两个人的饭又实在不好做，我便常常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再回。小张整日无趣，便到父母家里去，帮着干些家务。我也就常常晚上到父母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慢慢的又体会到家的温暖。
　　“这样也不是办法。”还是母亲心细，专门对我说：“张女子毕竟是亲戚，山上又受了灾，路又不通，不能喊人家回去。就这样让她在这里，啥事不做，煮饭做家务，也不长久。人闲要生事，无事就生非。立军啊，你得拿个主意。”
　　“茶庄那个样子，开起也没生意，不想操心。”我懒懒的应付着。
　　“前头也是这个样子，生意一直都好。你又操了好多心？还是开起，张女子能干，弄得好，哪用你操心。”母亲说。
　　“也是，开起嘛。一个姑娘家，一天闲着没事，在街上乱转，莫闹出事来。”父亲说：“实在觉得不行，也可以花点钱整治整治，乱糟糟的不象样。”
　　“没心思去弄，有心莫肠的，提不起劲儿。”我说。
　　“这样更要找事做，手头有事，心头就少事。人才好的快些。”母亲说：“你下定决心，要不要我从旁边问下张女子？这女子还不错，应该没问题。”
　　“不用不用，我自己跟她说。我是不想弄，要开的话，只得她操心。看她行不行，得行她就去弄，不行就放那里。唉，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话是这样说，店总是你的，还得你拿主意。无论咋样，张女子也只是请的人，家还得你当。”父亲说：“你妈说得有道理，有事情做，要好过些。”
　　确实是这个道理，我便寻个时间问小张：“把茶庄开开，你一个人得行不？”
　　“你放不放心？你是老板，生意是你的，你放心交给我，我就得行！”小张想也没想，随口答道。
　　“这个店位置好，开了七八年，有批老顾客，生意不错，不开划不来。墙面裂了缝，楼梯坏了，门也变了形，里面摔烂了不少东西，这个样子不得行。要开张，得重新装修下。可以装简洁点，看到上档次不复杂，说不定生意会更好。”我边想边说。
　　“你的店子，你说咋办就咋办。要开张接客，是得重新装一下，好多地方旧了不说，主要是难看。要装的话，建议多隔两个雅间，少弄卡座。现在的人都喜欢单独房间，平常卡座上客少。好多人听说莫雅间，转身就走……”想不到小张有不少想法，看来她平常也在动脑筋，店里这两年用了不少心。茶庄交给她照看，应该没问题，投点钱恢复吧，闲着就是浪费。
　　便找到平常经常打交道的装修老板，把想法说给他，出了图纸，拉了预算，谈好了价格工期，立即动手。我每日忙完汽修厂的事情，便到茶庄去看看。毕竟曾经干过多年的工程，天生有种亲近感，也懂装修中的许多道道，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施工，差别巨大，特别关系到以后的使用，房子是自己的，比不得租用的门面房屋，将来长久要用，一次到位，可以免去以后修修补补的麻烦。
　　可是这帮工人一边工共，一边不停地说地震中的各种传闻。谁谁埋了多久挖出来了，谁谁靠喝水桶里的水支撑了五六天，谁谁运气好躲在哪里捡了一条命，谁谁两口子关系好硬是等到了老公救出来。听得我难受，眼泪就不停往上涌。真是受不了！只好让小张守在工地上，过几天再去，看施工进展还算顺利，又担心工人偷工减料，便拿橡胶锤四处敲打新铺的地砖。
　　“老板你放心，都填实了的，莫得空心！”我不理他，又敲墙壁，工人笑着说：“就是想做假也不得行，你如夫人守到在，凶得很，偷不到懒！”
　　“你说哪个？”我好奇的问。
　　“她嘛，就是这个美女，凶得很，盯到不松劲儿！”工人看着张月说。
　　“老婆！哪个是我老婆哦！”我回过头看着小张：“她啊，整错了，不是不是！”
　　“乱说！我是服务员。”小张胀红着脸答道：“不晓得，莫乱说！”
　　“你是服务员？是老板请的啊！我还以为是老板娘哦，啷个凶！”工人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张：“是请的啊，老板，你有眼水，这女子不错哦，同老板儿一条心，把稳做实的，当自己的事在干，你这个店子要发财。”
　　“做活路得讲良心，老板不在就乱来，对不对得起那份工钱！”张月抢白工人：“这种人坏心肠，一辈子不壮阳！放到哪里都不得行。”
　　“妹仔，我们做活路，实在得很，从不乱整！大道理不懂嘛，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是晓得的。”
　　“说不定，要不是有人守到，不晓得做些啥！”
　　……
　　想不到张女子还有两下子，不是以前想像的那般柔弱，看看张月那凶巴巴的样子，真想笑，管工程可不是这样，要让工人听说听教，关键是自己要懂诀窍，知道他们会在哪些地方动脑筋耍手段，否则你就是天天守在现场，他一样会在你眼皮子底下做假活。回到家，我把这些道理讲给小张听，她咬着嘴唇，埋着头，不开口。人和人真是差别大，女儿只比张月小了四五岁，只需一心读书，不操心吃穿住用。小张却早已打工挣钱，学会察言观色，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为别人管家煮饭，端茶倒水。不得不面对不同环境，换上各种脸色，应对各色人等。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