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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殃及池鱼(五、六、七)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1-12-09 16:54:36      字数:7629

  五
  柳永也啷当入狱,凭空生出牢狱之灾。初时柳永还未在意,认为无非喝了酒发点狂言而已,且此事本也与己无关。到时遭吏部甚或宰执训诫一番也就完了。
  文人狂放不羁古已有之,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李太白醉草吓蛮书,还要贵妃研墨、力士脱靴,成就的是一段佳话。
  文史佳话?都到这般时候了,亏他想的出来,他想得还真美。柳永也忒天真了,这样的人怎能在官场混的下去。
  事情远非柳永想得那样简单,进奏院事件越演越烈,判决前官场风传,有人脑袋可能保不住,这样严厉的惩处是所有与会之人始料未及的。
  王拱辰给这些人定了三条罪状,必须加以严惩。拟将苏、王、柳斩首的条陈呈递到皇上御案,理由是盗公费、言语狂悖、伤官体。这三条罪状恰是针对苏、王、柳三个人而拟的。
  柳永他们不清楚幕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惊诧本来只是一个小小不言的聚会,怎么会越闹越大,罪名也越来越玄。
  没有皇上的旨意,开封府只是把这些人分头羁押,没太难为他们。但在王拱辰的授意下,却在紧锣密鼓地搜罗证据、编织证言。
  别看他们对苏、柳等人不敢怎样,但对那两个营伎就毫不客气了,连威胁带利诱的要她们交待是谁招他们来的,来这里干什么,都听到了什么。
  两个营伎咬定牙关说有人来叫就来了,我们还能干什么?无非是佐酒肴唱戏耍子而已。至于说听到什么,这样乱哄哄的,酒又喝了那么多,谁记得住谁说了什么呀。
  开封府见软的不行,便换成硬的,铁链子抖得哗哗响,杖子敲得地面咚咚的,那个叫韶娘的营伎吓得哇哇大哭。韶娘伏在靓靓身上颤抖着道:“姐,我害怕。”
  靓靓搂着她安慰道:“别怕,一切都听姐的,你只说你是我带着一起来的,别的什么都甭说。我们是营伎,我们的职责就是侍候客人,没有罪。”
  府堂上见问不出什么,主审官离开座位走到营伎面前,假意和颜悦色地问道:“听你们说话口音,好像不是汴京人。”
  韶娘抽泣着答道:“大人说对了,我们是杭州人。”
  主审官眼睛一亮,追问道:“那为什么到开封来?”
  靓靓捅了一下韶娘,不让她再说下去,淡然一笑道:“听说汴京的钱好挣呗,哪里钱好挣,我们就去哪儿。”
  主审官奸笑道:“只怕说的不是真的,我看你们是为柳永而来!”这话一出,吓的两个营伎浑身一个激凌,主审官厉声喝道:“我且问你,你们是否在杭州就认识柳永?是不是追随他来到开封?那晚是不是柳永召你们来的?除了佐酒唱歌,那晚你们还干了哪些苟且之事?”一连串的问话句句戳在两个歌女的心头,竟然全让他言中了,你让这两个弱小女子如何不惊慌失措。
  原来这两个营伎确实是杭州城数得着的歌女,也曾与柳永有过往来。她们的确仰慕柳永,追随着柳永脚步来到汴京,但始终没见到柳永,那天被召到进奏院,见到柳永真是喜出望外,只是当时根本无暇叙旧。虽然互相都认了出来,也只是打一声招呼而已。想到既然找到了,今后再慢慢找机会来往。
  主审官一见两女神情,知道问到点儿上了,狞笑着道:“再要不说实话,那可就要受皮肉之苦了,说不说?”两旁衙役齐声喊喝:“快招!快招!”
  韶娘见状只叫了一声:“寃枉呀!”便吓得昏死过去。
  主审官命人将韶娘拖到一旁,指着靓靓道:“赶快实说,是不是柳永召你来的,他都说了什么话?你若说了,马上赦你无罪,放你们走。若是不说实话,你可要活受罪了。”
  靓靓咬紧牙关道:“我不认识柳永,但仰慕他的词曲是真的,也不是柳永召我们去的。我们虽然身份是贱人,但是也懂做人的道理,便是打死也不能寃枉好人。”
  主审官怒道:“动刑!看来不动真格的,你也不知好歹。”
  靓靓坚不改口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是营伎,佐酒陪唱得到赏赐是应该应份的。”
  主审官嘿嘿笑着:“我就不信你们就这样清白,守身如玉,我更不信那个被人骂作风流浪子的柳永会轻易放过你们。事情恐怕不是你说的这样简单,那一晚还做了哪些苟且之事?快说,免得皮肉受苦!”
  一顿笞杖打得靓靓死去活来,她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提及柳永,唯恐书吏断章取义,歪曲己意。
  主审官无奈,又改为和颜悦色好言安慰,诱导她道:“你这女子好不晓事,你在这堂上受刑,恐怕柳永都不知道,也不会领你的情。你就是死在这里,还指望谁来给你立贞节牌坊不成?”
  主审官目的是逼着她说出是参与官员聚众淫乱,而且是柳永一手安排的。这样的罪名加到柳永头上,官司打到哪儿都不会令人怀疑,柳永聚众淫乱的罪名肯定板上钉钉。
  他再也想不到这个身为贱籍的弱女子竟会如此刚强,吓唬不怕,酷刑也能忍,连手下的差役都看不下去了,只得停止用刑。
  靓靓忍痛言道:“妾身为贱籍,凭借声色养家糊口,纵使与他人乱来,也属份内之事,更不至于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也。妾身不明,官府奈何以死相逼?”
  靓靓与韶娘被羁押两月,开封府判其无罪,并予补偿,判令即日起从良。
  柳永出狱后与虫虫前往探视刚刚出狱的靓靓和韶娘,靓靓见了柳永,表情很是平淡,并不言及受刑之事。
  临别,柳永问她们今后如何打算,靓靓道:“尚未有谋划,先回杭州吧。”遂口占《卜算子》一词。词云: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
  时,总赖东风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
  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虽然开封府没从靓靓嘴里得到口供,但王拱辰仍指示就按招伎纵乱、污秽府衙、有伤官箴定柳永的罪。
  柳永在狱中听了先是一惊,之后便是不信。太祖立下的铁规:其一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柳永不相信因为这点小事就会掉头,当今皇帝根本不是暴君之流。
  
  六
  但是柳永虽想及于此,事情发展也证明他想对了。他却再也想不到真正的危险马上就到,甚至等不到皇帝的诏令下来,自己的小命就没了。
  柳永虽见识过牢狱,但那是在地方为官时对监狱的管理和监督,现下却是以犯人身份等待裁处。污浊不堪的环境、恶臭难闻的气息、不时喝骂的牢卒、横眉立目的犯人、罹患横祸的罪名,压得柳永喘不过气。
  再看那些犯人,待决的、含寃的、垂头丧气的、痛不欲生的、强作英雄的,个个心惊胆战度日如年。
  第三日,牢头进来:“犯官柳永站起回话!”柳永抬头一看竟然认得,心道真是寃家路窄,怎么能在这里碰到他呢?
  来的牢头竟然是几年前遇到染病的歌女冰清时,给了自己一面杖的粗豪汉子。
  柳永大吃一惊叹道:“昔为座上客,今为阶下囚。请问官爷有何吩咐?”柳永看那人不像怀有恶意,刚才一见之下狂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那人嘿嘿笑道:“叫我‘官爷’?你别抬举我巴结我,我就是个牢头而已。不要惊慌,今日遇到我,是你的福气,也是你自己修来的。想当年你也不是座上客,想当床上客还没当成,不过今日阶下囚倒是千真万确。我且问你,你是否认识一个叫赵小光的泼皮?”
  柳永被他猛的一问懵住了,想了想,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忽地想到有一次在酒楼相遇作歪诗的那个人,便道:“好像有这么个人,可这人不是个泼皮,为人挺豪爽的。”他不知道对方何意,回话时也留有余地。
  牢头盯着柳永看了半晌,叹道:“你这人呀,真是我女人说的那样,又呆又傻,可惜了你这身才气了,为官之道、作人学问你是一点不知。你还把这赵小光当作好人?死到临头你都不知,刚才他把我约到对面茶楼,出三百两银子买你这条命,要我今夜动手就在牢里结果了你。你这里还夸他,可叹你到了阎王爷那里都不知道要告谁。”
  柳永大惊失色:“我从未得罪此人啊,凭什么对我下此毒手!”复又躬身下拜:“多谢你直言相告。”
  牢头道:“我也救你不下,他既有心害你,时间长了总能找到机会,这两日我尽量拖着他,不让他再有其他想法,牢里我自能周全你。你最好赶紧想法自救吧。别还没到了‘瓮市子’,小命先就弄丢了。”
  柳永知道京城之西的“瓮市子”这个地方,那是开封府斩决犯人之所在,听了“瓮市子”这三个字,自是心惊胆颤,颤声道:“感承你如此帮我,只是你放着三百两银子不拿,我有些不解。”
  牢头道:“非是不拿,不拿白不拿,我只是拖延他几天,到那时皇上的诏书已然下来了,是杀是放那就由皇上说了算了。你道我为何帮你?你后来给冰清那几十两银子起了大用,冰清用你那银子治好了病,又回到酒楼,一直对我说你这人心地善良。她唱曲唱得挺好的,说是能得到你为她写的一首词,一生心愿足矣。”
  柳永凄然一笑:“在下深感你夫妻厚意,如能脱此厄,必为冰清奉献一词。”
  牢头嘱咐柳永事事小心,退了出去。
  柳永身陷囹圄之中,想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才转为京官,自己一生清廉,地方上居然也将自己列入《名宦传》,怎么平白的陷入牢狱之灾?想来还是莫名参加这场酒会造成的,人不可自处暧昧之地,暧昧之地,災祸之所由生,不可不戒也。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也是说的人要自保。看来在这官场之上,还真是要格外当心了。在这牢狱之中,时间倒是有的是,可是再想多少也是无用,只得听天由命。
  也难怪柳永想不通,本来嘛,再怎么看,他与进奏院事件也毫无关系,他既不是改革派中的成员,也不是馆阁圈子里的人,要不怎么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呢。
  以至后来当一切都平定后,瑶卿开玩笑地道:“这场进奏院大火,差点儿把你烤熟了,你要再不长记性,再惹点儿麻烦,下次就该烤成鱼干了。”
  柳永在狱中翻来覆去地想着这牢狱之灾来得寃枉,但他却再也想不到,俗语“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多么的千真万确。
  
  七
  那天晚上,虫虫安排好酒饭,准备与柳永好好谈谈,将她许久以来的诸多想法和计划一一讲给柳永。按照她的规划,既了却自己的心愿,也可以给柳永一个安定舒适的晚年,两个忘年的知心情侣最终修成正果,可以冠冕堂皇的厮守一生。
  虫虫一次次的到门口张望柳永,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心里不禁有些怨气、上火。说好的事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都什么岁数了还这么不着调,你也知道我的心意,知道我们今晚要谈什么,这对我可是天大的事,难道你就可有可无?虫虫心内起急,满脑子胡思乱想。
  直到午夜之后,虫虫知道柳永今晚不会回来了,怀着恼怒,独自喝了几口闷酒,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刚刚起床,还未来得及梳洗的她,就从一早上门来的姐妹口中得知柳永出事了。
  虫虫得知这个坏消息虽然吃惊,却还未放在心上,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并不清楚。她首先想到的是柳永一定因与歌女鬼混被抓,有碍官箴。
  官场上虽然对官员召伎有一定限制,但从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纠,极少见过有官员因此罢官免职受处分的,何况柳永这样一个名声在外、朝野闻名的风流人物,无论舆论或者规则,对待他向来是很宽松的,谁还能为这种事找他麻烦?虫虫分析来分析去,认定应无大碍,拘个一两天就会放出来。
  她掂过来倒过去的想过之后,私心底下甚至冒出这样一个荒唐古怪的想法:也该让她的这个柳七哥尝尝牢狱的滋味,该着遭点儿罪。你虽然仕途上不顺,升迁缓慢,官职低,可你为官这么多年,除了升迁慢,官场上常见的罢官免职,放黜边远蛮荒之地,坐牢抄家等坏事,一件也没找过你。让我看,人就应该知足,官做到多大才是个头?为升官不断奔忙,走门路,低声下气,溜须拍马,怨天尤人,他那心里就舒坦?
  七哥你尽管官运不畅,可是你花天酒地,到处留情,什么都不受影响,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好不容易做了京官,这才刚过几天舒心日子,就惹祸上身。唉,人呀,要是不懂节制,早晚必受其累。
  白天一天,虫虫就在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埋怨尽管归埋怨,越来越严重的担惊受怕也是实情。
  到了夜间,虫虫硬强挣扎着去歌楼应召,为的是听到一些消息。从歌女和客人的口中不断听到各种版本的进奏院事件,演绎得五花八门、活灵活现,让人难分真假,快赶上说书人口中群英会和鸿门宴那两段书了。惟其进奏院事件被一网打中的还有柳永这个人,就更让说者和听者莫名地兴奋不已。
  更别说还有赵小光这类对柳永久有成见的人推波助澜,他们在歌楼酒肆中搧风点火,添枝加叶,使得本是朝中的一个普通事件,冲击到整个开封市街巷之中,空气中的气味都让人惶惑不安。
  虫虫的心开始慌乱起来,从开封府传出的消息让她了解了大概情由,但是非但对她没有安慰,却更令她忧心忡忡。她心里暗暗地埋怨柳永,七哥啊七哥,你到哪儿不能召伎,到哪儿没人请你喝酒,非得在那么庄重的地方去召伎狂饮,那是你撒野、狂欢的地方吗?我们这么多的姐妹整日陪着你玩,陪着你乐,你还不知足?我知道你这毛病,酒助豪情,词章流出杯底,可你就不看场合不分环境?你又没有后台,你这奔六十的人和那些小青年搅到一起,出了事还不先拿你开刀。
  在外面,虫虫急得到处打问,也无心招呼客人。但又想着找客人打探消息,只得强作欢颜,与客人周旋。一向庄重典雅的她,这两日里,客人只要不是太过分,虫虫便也任由人轻薄。
  到了第三天,消息越来越不妙,事件的性质也越来越严重,召伎狂饮,诗词辱骂圣人、攻击皇上,件件离不开柳永,柳永成为主谋之一,已是在劫难逃。
  虫虫像热锅上的蚂蚁样团团转,她跑去见瑶卿、秀香拿主意,除却安慰也是一筹莫展。
  到了晚间,虫虫已失去方寸,她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在荒郊野外的迷路之人,不辨东西,慌不择路,已经失去正常的思维和判断。她决定铤而走险,不惜代价搭救柳永。
  直到第五日,忽然接到入宫表演通知,过去对此本无所谓的她竟是心中一喜,觉得是个搭救柳永的极好机会。虫虫精心化妆,真个是天女下凡,超凡脱俗,并准备了两首柳永新词。
  在皇上晚宴上清歌曼舞,她歌喉婉转,顾盼生姿,只看得皇上痴呆呆的如若木鸡,歌未竟,皇上已起身上前搂住虫虫,总管宦官赶紧让众歌女乐工退下。
  这一晚,虫虫留宿宫中。
  皇上自十几年前矾楼夜宴时见到虫虫后便不能忘怀,他也同凡人一样,越是得不到的越想不择手段地得到。
  当年那个刚过及笄之年、清丽俊雅的处子,如今已长成雍容大度、端庄典雅的少妇,却更勾起这位皇帝的欲念。特别是他还知道柳永给虫虫写的那首词:“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当看到虫虫时,就觉得举措温润得体,总想多看上一眼,多听听她的声音,心里还酸溜溜的。虽然暗地吩咐礼乐司,凡宫中需要歌女歌舞的活动,都要让虫虫参加,自己也因此见了不知多少次虫虫,但也只是远观近瞧,就是没有机会得到。
  而这个虫虫又极聪慧,总能以各种借口摆脱皇上的纠缠。
  皇上知道虫虫心有所属,甚至暗示可以越级提升柳永,虫虫也不为所动,虫虫回道:依柳七性格,不屑于此,他若知道,必定鄙薄于我。
  这一次,面对柳永的生死存亡,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当头一棒,一向镇静机智的虫虫无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生死攸关的事实,对虫虫早已垂涎欲滴的皇上终于有了机会,迫使虫虫屈服。即使在这种窘困的情况下,虫虫仍不忘暗中为柳永创造机会,让这位皇帝正确的对待柳永。
  在早膳时,皇上请求虫虫为他唱首曲子,虫虫答应了。躲在珠簾后跳起轻缓飘逸的舞蹈,然后唱起那首“簾内清歌簾外宴”,眼泪却不断地流了下来,好在簾外的皇帝专注地听着演唱,看不到。
  唱完后,皇上搂着虫虫道:“为什么听你唱柳词不同于听她人的?别的歌女唱时总带有一些轻浮味道,让我联想到柳永这个人也是不很正派。”
  虫虫道:“这是陛下对柳永这个人了解还不够深。柳词在传播中通过口传心授,每个人的理解、体会不同,难免走样。再者,我选唱的柳词都是朴实平易、风格舒缓的,我总能在演唱中感受到平静和安宁。”
  皇上也端庄起来,放开虫虫,静静地听着。
  虫虫借这个机会问皇上,“皇上知道柳永的事吗?”刚刚表情还很温和的皇上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地道:“朕全都知道了。”
  虫虫心里一凉,自此再无一语。
  经过第一次在偏殿的半推半就和皇上的狂暴后,有了昨天的第一次,第二天的虫虫就不再惊惶了,夜里的皇上温情了许多,虫虫也敢于直面这个事实了。
  第二天晚上,几个宦官将虫虫裹上锦被抬到皇上寝宫——福宁殿西阁,路上有宦官告诉虫虫,皇上吩咐说今晚是以妃子之礼待你。
  虫虫被剥去裹巾,赤条条的放躺在御榻上,身上被盖上一床薄薄的锦被。
  直到宦官们都退下,她才敢睁开眼睛打量皇帝的寝宫,眼前的景像让她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皇上住的地方。只见幄帘之内,御榻上铺着颜色暗淡的素色被褥,看得出来已经许久没有更换了,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也早已失去光泽。
  在老百姓的眼睛里,贵为天子还不是享尽天下之珍,只有想不到的奢华。而虫虫身临其境竟然看到这般景象,再也想不到皇上的寝居是这样的简陋。她心里不再怨恨这个年轻的皇帝了,心下一阵凄凉,不要说与自已去演出时见到的一些高官显宦的内宅无法相比,就是秀香姐的卧室也比这里奢华十分。
  皇上见虫虫惊讶的样子,笑道:“朕居宫中,自奉止如此尔。此亦生民之膏血也,可轻费之哉!”
  虫虫每日出入都是高档酒会和家宴,所见之人不是高官显宦便是一掷千金的富商大贾,她眼中所见都是无度的奢靡、享乐和繁华。哪里能够想到高高在上的皇上竟是这样的严于律己,垂范天下。
  她也曾听柳永说起过,当今天子不事奢华,不讲排场,最痛恨铺张浪费。也是听柳永说,这位皇帝确实是史上少有的仁德帝王,像他的父祖一样生性廉洁俭朴。一次宫廷内宴,多上了一品菜,乃是一盘新蟹,共二十八个。他问这样的蟹每枚多少钱,左右答道:“每枚值一千。”他听了先是一惊,之后大怒道:“朕多次警告你们不要太侈靡,你们还要上这样贵的东西,这一下箸就是二十八千钱,吾怎么能吃得下去?”结果这顿饭,皇上一只蟹都没动。
  皇上白天夜里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让虫虫感到这位皇上内心的孤寂,听着皇上昏睡中的喃喃自语,一股母爱涌上心头。她主动伸臂搂住皇上,饱满的酥胸紧紧贴着这个她不久前还恨着的男人。胳膊麻木了,她也不敢动一动。
  清晨皇上醒来,见到自己扎到虫虫怀里的睡姿,不好意思地道:“这是朕一生睡得最甜的一夜。”
  虫虫也被感动了,犹豫着道:“那么我再留一夜?”
  皇上略想了想,压下内心的冲动,“不必了,让台谏们知道了,又该奏本了。何况还有柳……柳……”,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心里都很明白。
  黎明,一乘小轿抬着虫虫离开福宁殿,送出东华门。
  虫虫回到家中,望着空荡荡的宅院,明白柳永没有回来过,那一点点的侥幸心理也随之破灭。她有些绝望,又很后悔,她痛恨自己的怯懦,关键时刻连话都说不出来。
  瑶卿、秀香问她这两日去了哪里,她都避而不谈。
  她想着这两日的屈辱,想到那在皇上卧榻上睁开双眼看到的震撼心灵的一幕,她还想到他在平静下来后扎在她怀里的睡姿,那是渴望爱抚,渴望安慰的人性的暴露,她的心充满了矛盾,对那个男人是又恨又可怜。
  幸好有那好姐妹听到一些消息,跑过来告诉她事有转机,不必过于忧心,她这才恢复了一些往日的镇静和风度。
  虫虫虽在这种情况下失身,却也谈不上有什么耻辱之感。以常人眼光看,能让皇帝临幸的女人该是多么的幸运啊!后宫多少佳丽,为这天下第一的男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用尽各种手段争宠,巴不得再怀上个龙种。
  何况这民间女子呢,人们有什么必要对其苛责?
  唯一让虫虫心中不快的是,好不容易盼到二人有了谈婚论嫁的念头,却发生了这种事,自己内心这么多年暗中发誓对柳郎的操守丢失了,她心里对柳永感到内疚。到此,虫虫心底下先已将婚嫁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如再谈结合,深感对不起自己深爱的柳郎,如果仍然保持现状,则双方谁也不受伤。反复掂量后,虫虫心下也就坦然了。
  但是柳永出狱后却不知此中原因,心中对于虫虫的突然拒绝产生了一丝怨气,他只认为虫虫亲眼见到宦海风波而生怯意。好在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心里也就释然了。再往后,终于一切平静后,柳永便向皇上请求到西部边界考察屯田事宜及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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