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卷刃
作品名称:混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21-12-07 22:09:39 字数:7387
北镇。金城往北六十华里的一个小村落,也就是春桃的家乡。这里靠近渤海湾,到处是盐碱地,看上去一片荒凉,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北镇绝对是逃避浮沉世事的一处绝佳的世外桃源。一个月之前。春桃带着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村街两侧的枣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枣子,我迫不及待地摘了一个品尝,脆脆的,凉凉的,味道儿绝佳。我从来没吃过那么清脆可口的甜枣儿。
转眼十天过去了,枣树上的枣子早就掉落得差不多了。树杈上还挂着两颗干瘪枣,在风中晃来晃去,看上去随时都会掉落下来。这十天我是怎么糊里糊涂地过来的啊!每天就盯着院子里的这棵枣树瞅,瞅着那两颗看上去随时都会掉落、却一直都没掉下来的干瘪枣儿发呆。春桃出来了,看着我问:“哥!你瞅啥呢?”
我说:“瞅那两颗枣儿。”
春桃抬起头也看了看那两颗干瘪枣儿:“你瞅它干啥啊?”
我说:“它俩啥时候掉了,我就啥时候回市里。”
转眼又过了二十天,那两颗干瘪枣儿还挂在树杈上摇着,我已经在春桃家里待了一个月了。我每天就瞅那两颗枣儿,瞅累了春桃会喊我到屋里吃晚饭,吃了饭天就黑了,枣子瞅不成了,我们就上床睡觉,睡觉前必定翻云覆雨一番。春桃的身板儿大,发出的动静也是惊天动地,把屋里的老鼠吓得到处乱窜。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屋里的老鼠都吓跑了,我觉得我比猫都管用。
这一个月下来,春桃的肥身板眼瞅着见肥,而我却眼瞅着见瘦。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回市里了,在这个鸡不屙屎鸟不生蛋的地方,能把我憋出个好歹来。况且,县城里的那帮兄弟不断地给我发汉显传呼,今天去夜莺KTV啦!明天去富豪大酒店啦!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和一帮哥们儿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是人间极乐的事儿。
那天下午我又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昂着头瞅枣儿,腰里别着的汉显传呼机“滴滴滴滴”地响了起来,是老黑给我发的信息,他约我明天晚上富豪大酒店门口聚合,说有要事相议。我琢磨着,肯定是又要去砍人了。老黑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必须得到现场。
翌日,我起了一个大早,忙着收拾行李。春桃问我干什么,我说我要回市里,春桃说:“树上的枣子还没掉下来呢,你答应我的,枣子啥时候掉下来你啥时候走。”我说:“我等不及了,有个朋友呼我,我得尽快赶回去。”春桃噘着嘴儿不高兴:“你咋说话不算话呢!”
春桃见我执意要走,知道拦不住我,倚着门框低低说了一句:“哥,你带我走吧!”
我说:“你去干吗啊!兄弟们找我有事儿,你在家等着,过不了两天我就回来了。”
春桃忧虑地说:“我怕你出事儿。”
我说:“我能出啥事儿啊!”
她说:“你忘了一个月前的事儿啦?”我说那档子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什么动静,或是根本就没什么事儿。
我踏出小院门口的时候,春桃一直站在院门口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我拐进巷子刚走了没几步,春桃却又追了上来,她张开双臂一头扎进我的怀里,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忙安慰她:“你这是干吗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过两天我就来了。”
她哭着说:“我觉得你不会回来了……树上的枣子掉了,你也不会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干吗总是提那两颗枣子,安慰着她:“别瞎想了,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向天发誓。”我说着,举起了一只手。
她忙伸手堵住了我的嘴巴:“我不需要你发什么誓。这个,你带着……”她说着,朝着我伸出了一只拳头,随后慢慢地将拳头伸开了——她的掌心里摊着一堆金黄的耳钉。
看着她掌心里的那堆耳钉,我不由得瞅了瞅她的耳朵,这才发现她耳朵上的那串耳钉都不见了。我问她:“你这是干什么?”
春桃说:“你拿着,留个念想,困难的时候,还能救救急。”她说着,将手里的耳钉往我掌心里一拍,转身跑开了,跑到巷口她又立住步子,呆呆地瞅着我。
我朝着她挥手:“回去吧!外面冷。”她点点头,也朝着我摆了摆手,说了一句:“哥,多保重,我等你——”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车。其实,我当时真有些放心不下她。她母亲过世之后,她就一个人生活。如今她又没有什么工作,一个女孩子独自住在这个家里,我终究是不放心。
一个小时后,我驱车赶回了金城的租赁房,我先警觉地查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况,随后掏出钥匙开房门。这个时候,我发现巷子口站了好几个人,他们正鬼鬼祟祟说着什么,不一会儿的工夫,又有好几个人堵在了那里。
我已经看出了端倪,认定巷口的那些人是便衣警察。这个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春桃给我的那些耳钉。我必须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倘若被他们抓到,这些物件就充公了。我这样想着,迅速拉开车门,从车座底下拽出一个小圆木盒,扭身向着一个院落走去。木盒里盛着春桃的耳钉。
与此同时,巷口的那些人突然撒开步子跑了过来,他们是担心我畏罪逃跑。我并没想着逃跑,我是想找个地方藏好这个木盒。其实,我也无处可逃。这间租赁房在这条死巷的最里端。我当初租赁这间房子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假如将来被人堵了胡同口,我就无路可逃了。
我跑进那家住户的偏房屋,将手里的木盒往灶膛里一扔,正打算出来的时隙,一个便衣警察站在了门口,他或是没看到我往灶膛里塞木盒的举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我,问了一句:“你跑到这里做什么?”随即押着我的胳膊走了。
经侦队的刘晓峰亲自负责这桩案子。经过一场询问之后,刘晓峰对我彻底失去了信心,他觉得我油嘴滑舌,一直在向他撒谎隐瞒,并没有说实话,便决定给我一些适当的体罚——找了一块砖头让我平伸双手托举着,臂膀稍有下垂,他就会拿着一根小棍儿敲我的胳膊肘,敲得我直叫唤。我叫嚷道:“我没有同伙啊!没有同伙。”
我最终还是熬过了审讯,被关进了看守所。警察为什么审讯我?是因为半个月之前发生的那档子事儿。
说起那件事儿,就不能不提起春桃。那天夜里,我和几个朋友去夜莺KTV玩耍,春桃也跟着去了。那时候,她天天跟着我,已经不在夜莺做陪唱小姐了。我们一伙五六个人狼嚎了一个多小时,春桃说要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就眼泪汪汪的。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有人占她便宜了,摸了她的屁股。我一听怒火中烧,瞪着眼珠子问她:“人在哪儿呢?”她说还在前柜那儿呢。我立马拉着她向着前柜跑去,我的几个朋友也随后跟了出来。
春桃指指柜台前背对着我们站着的一个男子,说:“就是他。”我冲了过去,从后面拍拍那人的肩膀,他一回头,我的右拳猛地砸了过去,那人猝不及防吃了我一记猛拳,踉踉跄跄往后倒退,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子。他稳住身形之后,从腰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摇摇晃晃朝着我刺了过来,眼看就要刺到我了,站在我旁侧的春桃猛地冲了过来,双手把我用力一推,那人便刺了个空。我随即飞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他手里的匕首也掉在了地上。我顺手从地上捡起匕首,照着他的大腿狠狠扎了下去,那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嚎声。
扎了人我就跑,我拉着春桃的手腕跑出了KTV的大门。夜莺的杨经理在后面大声吆喊:“你站住,不许跑。出了人命算谁的!”杨经理到底喊的啥我没听清楚,我拉着春桃就是拼了命地跑啊!一直跑回了我在县城里赁的出租房。春桃很害怕,喘着粗气看着我问:“哥,那人会不会死?”
我说:“我扎他大腿了,咋会死?”
她说:“咱们跑吧!”
我说:“往哪里跑?”
她说:“往北镇跑,那是我老家,没人住。”
我说:“行,咱们这就走。”我匆匆收拾了一些行李,和春桃连夜去了她的老家。
警察逮到我之后,在刑警队审问了我一天一夜,最后把我投进了金城看守所。刑警队员把我提到看守所的犯人交接处,刑警队长刘晓峰盯着蹲在地上的我说道:“钱龙,你就等着吧!你进去以后会有人收拾你的。”
我低头不语,这个时候我能说啥啊?我就像是摆在案板上的肉,他们愿意怎么割就怎么割吧。看守所负责登记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所长,老所长一边做笔录一边询问着我一些相关的问题。我报了自己的住址和姓名之后,老所长听了似乎有些吃惊,盯着我问道:“你是钱家庄的?”我点点头。老所长暗暗嘟囔了一句:“论起来,我们还是亲戚呢!”
亲戚?我瞪大眼睛盯着老所长,脸上浮现出了惊喜的表情。我看他就像是天降救星,心里舒坦了不少。
后来我知道,这个老所长叫李文昭,老家是李家庄子村。李家庄子村与钱家庄毗邻,李文昭论行排辈还得管我叫“小舅”。我出狱之后每年都去探望他,老爷子很谦虚,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一口一个“小舅”地叫我。叫得我都有些囧。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李文昭与刘晓峰做好了交接记录,站起身看着我说道:“走吧!我把你送进去!”我慌忙跟着李文昭踏进了那道黑木门。刘晓峰和他的同事站在交接室并没急着离开,看着我的背影暗暗说了一句:“这小子,还真有点儿傻福!”他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但我听得很清楚。
监管所长拉开厚铁门发出的嘎吱声就像是把我带到了十八层地狱。我第一眼看到里面的情景不免有些忐忑,廊道、顶棚、大炕,与我昨夜梦中的情节基本一致。想到那个梦,我开始局促不安起来,难道我来这里真的是命中注定?我又打量着炕头上那些规规矩矩坐着的脸色煞白、脑袋溜光的囚犯,心里有了些胆怵。我听刑警队的人说过,来到这里面,必须先过牢头的杀威棒。
李文昭趴在小窗上,冲着监室内说了一句:“我告诉你们啊!谁都不许打他,不然我饶不了你们啊!”听着他这句关照,我心里感激不已。我想我是走了狗屎运了。可能不用过“杀威棒”这一关了。
通铺上坐着的一个小眼秃头的年轻汉子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与众人面对面坐着,看上去身份有些特殊。我第一时间就认定了他便是这里的牢头。后来我知道这个汉子叫何沈。念叨着他的名字,我觉得挺富戏剧性。我是乾隆,他是和珅。他应该听我的话才对啊!
后来我听说,何沈是因为“交通肇事”进来的,听说他开着轿车撞了另外一辆轿车,他没啥事儿,而对方车里坐着的四个人当场死亡。
何沈当时并没有难为我,反而和颜悦色地把我叫到他身边坐下,眨巴着一双透着犀光的眼睛问道:“兄弟,犯啥事了?”
“打人了。”我回道。
何沈对这个似乎挺感兴趣,朝着我伸了伸大拇指:“真汉子。”
实际上,我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的舒坦时光,噩梦马上就要开始了。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室外走廊里传出一声吆喊:“开饭了。”一个看上去呆呆傻傻、呲着两颗铝合金门牙的家伙迅速下了炕,抄起一个大铁桶贴着铁门里侧一放,随即拉开一个离地一尺多高的小铁门,喊了一声:“来啦——”
这个接水的犯人有个绰号:卷刃。卷刃是盗窃摩托车进来的,是个“蠢贼”。这小子在人家的蔬菜大棚门口偷了一辆三轮摩托车,由于没有钥匙打不着火,他便推着三轮车跑,还没出农业园区呢!就被人家堵住了。这也是后来我听别人说的。大家之所以都称呼他为卷刃,是因为他嘴里那两颗铝合金的大门牙。那两颗门牙或是因了啃骨头的缘故,尖端部分弯曲外翘,就像是菜刀卷了刀刃,所以大家便形象地称呼他为“卷刃”。
卷刃接着从门外伸进来的一根塑料管,先将水桶注满热水,又大声报了囚犯的人数,数着从小窗口扔进来的馒头。卷刃忙着收饭的时隙,何沈趴在小窗口上与外面走廊里送饭的劳改犯们轻声嘀咕着什么,听上去貌似在讨价还价。
“有泡吗?”何沈问。
送水的劳改犯回道:“有。”
何沈又问:“什么价?”
送水的劳改犯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何沈面露难色,似乎觉得有些贵,又轻问:“老客户了,能否便宜些?”那人摇摇头。
何沈便不再犹豫,从炕席底下抽出一支“红卷”递到他手里,那人随即给了他一支“白卷”。“红卷”是百元大钞卷起来的圆筒,“白卷”是烟卷。这里面怎么会有百元大钞呢?我后来才搞明白,这些钱是囚犯们的家属探监的时候,把钱缝在衣缝里,以给劳改犯送衣服为名递进来的。
走廊里负责送饭的劳改犯推着饭食车已经走了,囚室内的劳改犯端着塑料小盆,早就沿着炕边排好了队形。“卷刃”咧着嘴呲着两颗卷了刃的门牙站在水桶边,手里握着塑料水瓢准备分水。犯人们排队打饭也是有规矩的,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站队列,老犯站在靠前的位置,新犯们自然站在后面,这是看守所里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人都默默地遵守着。
我刚来到这里不到一个小时,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个位置,手里提着新发的塑料小盆盯着炕上坐着的何沈,征求他的意见,可是他并没有看我,正自顾忙着掀开炕席藏着那颗刚刚买来的烟卷。
我见何沈不搭理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塑料盆放在了前面的位置。我的举止早就被何沈看在眼里,我发现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不悦的神情。
卷刃举着水瓢将要分水的当隙,何沈故意轻咳一声:“卷刃,这饭你知道该怎么分。”卷刃愣了愣神儿,似乎明白了老大的意思,舀起一瓢水倒在了第二个小盆里,他又将后面的盆子依次舀完,这才提着水桶走到前面,将水桶里剩下的那点儿水,连同水垢一同倒进最前面摆放的塑料盆里。
谁都知道,那个盆子是我的。
我瞅着盆子里泛着残渣的那点儿剩水不露声色。所有的囚犯都蹲在走廊过道里一字儿排开,开始吃饭。炕沿儿就是饭桌,吃得呱唧呱唧地响。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蹲下身子,刚把手里的那个残缺不全的小馒头填到嘴巴里,卷刃突然在我尻子上踢了一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规矩?到后面吃去!”我忙站起身子,端着盆子向队尾走去。队尾的最后一个犯人已经紧贴着玻璃厕所边沿儿,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空闲位置。我端着水盆攥着馒头站在那里拨楞着脑袋四处打量,足足五分钟都没找到吃饭的地儿。而这个时候,有的囚犯已经吃完了,正把空盆摆进墙龛。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走到我的身边,操着一口浓重的南方口音说道:“兄弟,你若是不饿,把馒头给我吃好吗?”
当时我几乎不假思索,将馒头往他面前一伸:“喏!拿去!”
小老头一把夺过馒头,狠狠啃了一口,说了一句:“谢谢唠!”转身走开了。他边走边将馒头贪婪地塞进嘴巴,塑料盆还没放下,那两个馒头已经被他囫囵吞了下去。坐在前面的何沈突然大声说道:“咱们这里有人学雷锋,看来是不饿啊。卷刃,从明天开始,那些不饿的人每顿饭分他一个馒头,把馒头省下来给饿的人吃!”
“知道了,大哥!”卷刃应着,扭头瞟了我一眼。
玻璃厕所上高挂着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它算得上是给囚犯们提供精神食粮的唯一来源。不过那玩意不能任由囚犯们自由调台,遥控器都握在所长手里。每天晚上七点半所长会准时把电视机打开,荧屏上会播放新闻联播,国家领导人会出现在画面上,某某地方地震了,某某领导亲临现场视察了,伊拉克打科威特了,美国出救兵援战了,等等,诸如此类,一直到那个漂亮的老女人说一声:各位观众晚上好,新闻联播播放完了,谢谢收看。画面一跳,既而就是地方台无休无止的广告,一直看到九点,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哨响,紧接着一个声音高喊了起来:“熄灯了。”所有打坐的囚犯都迅速起了身,手脚麻利地在大炕上铺被褥。我也在炕铺的最后面找了个位置铺展被褥。
那个地方很窄,也就有二十公分,褥子根本就铺展不开。我依然挤了个地方倒了下去,一侧是冰冷的厕所墙壁,另一侧是晚饭时跟我要馒头的蛮子老头。蛮子老头很霸道,欺负我是刚来的新犯,他四脚朝天地躺着,根本就不想给我留地方。没办法,我只能在那处狭小的空间里侧躺着,身子一动都不能动,两侧就像是夹了两块夹板。
监室内并没有熄灯,顶棚的两盏白炽灯依然亮着,把狭长的监室照得恍若白昼。我半眯着眼睛蜷缩在被窝里,眼前晃动着跳跃的广告画面,耳边回旋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诸如:“今年过节不收礼啊!收礼还收脑白金啊!”抑或是:“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
我透过被缝偷偷向外打量,见两个囚犯并排着规规矩矩地站在地上,身子笔挺,站着军姿。我并不知道他们站在那里做什么,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值班”,专门看守睡觉的犯人。值班也有规矩,两个人为一组,每组站三个小时,一宿需要轮换三拨值班的。我暗暗窃笑,这些人还用看?难不成还会有人逃跑?谁能跑得了呢?这里天罗地网,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刚开始囚室内非常安静,静得似乎能听到掉到地上的钢针声,过了一阵子,南腔北调的呼噜声便此起彼伏了。我根本就睡不着,蜷缩在臭烘烘的被窝里琢磨着事情,这个时候,我听到轻微的一声喊:“卷刃。”喊这一声的是何沈,我能听得出来。
卷刃轻轻应了一声,悄悄爬起身子,随手披上一件绿棉袄,穿鞋下地。
何沈先是警觉地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摄像头,掀开炕席,从炕席底下抽出一颗皱巴巴的过滤嘴香烟,随即对地上站着的卷刃说道:“搓火,点泡儿……”他这一套动作流畅利索,看上去很有经验,不过一直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
卷刃爽爽地轻应一声,走到墙根儿坐下,用同样鬼鬼祟祟的眼神抬头瞅了瞅头顶上的摄像头,随即扯下了披在身上的绿棉袄,翻找到一个棉角,从一个开线的缝口撕出一团崭新的棉花,双手不断地揉扯着,直到把那团棉花扯得松松软软,捋成一个舒展的长方形的形状,于水泥炕沿上铺展开来。
他从炕席上折下一根席梗放在棉花里,又从墙龛处拿起一袋洗衣粉,在那片棉花上倒上些许洗衣粉粉末,再用指头仔细认真摊平了,将棉花卷成了长条状。他弯腰从地上拿起一只千层底布鞋,将手掌插进鞋洞,摆好架势,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在棉团上不断揉搓起来。卷刃面红耳赤,一鼓作气,千层底在棉团上迅速地摩擦着。过了一会儿,他感觉火候到了,慌忙停止了手里的搓动,迅速扔了鞋子,将炕沿上的棉花捏在手里,捏住两端猛地扯开,同时嘴巴不断朝着它吹气,那团棉花竟然窜出了青烟,并燃起了红红的火头。
我看得目瞪口呆,对卷刃的壮举暗暗叫绝。不得不说,这帮人是绝对的天才,这份聪明才智也是可圈可点的。搓棉取火看上去简单,实际操作并非易事,扯棉的松软度、撒洗衣粉的多少,以及搓棉的时间、火候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所以生手做起来十有八九是失败的。而卷刃干这个却是行家里手,把把必着。他得意地吹着冒着烟的棉火,一只手朝着何沈一伸,语气低沉但带着得意地说道:“老大,着了。”
何沈拿着冒烟的棉花和烟卷跑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就在囚室的里角,全是用透明玻璃镶嵌而成,一会儿的工夫,玻璃里面飘出了丝丝的烟雾。何沈抽了几口烟从厕所走了出来,卷刃又跑了进去。卷刃出来了,蛮子老头又进去了,以此为序,监室内的每个瘾君子都过足了烟瘾。何沈走到炕边拍拍我露出来的半边脑袋,轻声说:“你也去抽一口。”听上去更像是命令。
“我不会。”我说。
“不会也得抽。”
“我……”我有些犹豫。我读过监规,监规明确规定,不允许囚犯抽烟。
他照着我的脑袋拍了一巴掌:“怎么?你不抽?难道想点炮?”他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子犀利的光泽。
“大哥说哪里话,我哪是那样的人,我这就去抽!”我说着,猫着腰跑进了卫生间。
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抽到烟,只有牢头的兄弟才能有这个特别的待遇。而我只是个新来的囚犯,论资历并没有吸烟的资格,何沈之所以免了我的杀威棒,而且能让我吸到代表着权利和威望的烟卷,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那个送我进囚室的老所长李文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