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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听书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2-02 11:01:53      字数:4751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两辆坐满人的货车开到船民公社,车上除了持枪的押送士兵,其余的都是被要求上船接受劳动改造的走资派。他们被拽下车站成三列,等待分配工作。郑耀宗在愁眉苦脸的人群中看到了何庆祥,他怎么被划成了走资派?郑耀宗心中诧异,但来不及细想,立刻指着何庆祥吩咐许富有把他申请到自己家进行改造。
  何庆祥忍饥挨饿了半个多月,一口气吃完郑成英端给他的三碗清汤面,脸色才恢复过来。他打个饱嗝,挤出尴尬的笑容,站起身摸摸郑成英的脑袋:“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几年过去了,你都长这么高了!”郑耀宗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则闭口不语,脸上挤出的笑容消失了,展露出慌张和恐惧,最终以早点休息来日有精力干活为借口搪塞了过去。为了照顾何庆祥的安全,郑耀宗让郑成英与他待在一起。何庆祥自认为还没羸弱到让别人保护的地步,推辞了郑耀宗的好意。他曾经常坐船渡河,对不稳定的水上环境比普通的岸上人熟络许多,走出船篷,从容地脱下脏衣服,一头扎进小洪河,仰面躺在水中,望着天上即将西落的太阳叹息。可就在第一个夜晚,哗哗的水流困扰着他,隔着一层木板,砰砰地敲打着船底吵得他睡不着。他从包里找出一瓶白酒喝上几口还是没有睡意,而小腹的尿意却随之而来,起身在狭窄的船头舱摸索着通向外界的舱门。他像是被遗弃到陌生世界的孩子,找不清方向,多次撞到了横板,头上鼓起多个鸽子蛋一样大小的肉包,不得不痛苦地挠着头叫醒郑成英才钻出舱盖。
  为了尽快适应船上生活,何庆祥像谦逊的学生一般虚心地向郑成英求教,让郑成英一一给他指认船上的物件。郑成英站在船头给他讲解如何下锚和起锚,接着拿船绳给他示范怎样把船绳抛出去并系牢,然后举根长篙向他比划撑篙和钩篙。郑成英花了半晌时间从船头介绍到船尾,看何庆祥初步掌握了停船系绳的方法,最后跳进小船教他摇橹。见郑成英很轻松把小船摇到对岸,何庆祥以为很轻松,接过船橹才知道有多难,摇动一根挂在船艄的长橹,既要向前推动,又要掌握方向。他练习了两天的时间,小船旋转了无数个圆圈,依旧没有向前行进一尺,不得不暂时放弃,罕见地失去执著和耐心,丢掉船棹,苦笑地说:“兜兜转转那么久还是要回到原地。”
  许富有遵照郑耀宗的吩咐,尽量安排轻松的任务给他,装卸货时搬运不让他挑担子,让他记载货物的数量,但除此以外再找不到更轻松的事情。可当过兵打过仗吃过苦的何庆祥不愿意享受这份特殊照顾,事实上,他确实不比强壮的船民差多少,即使年过半百,照样能挑起三四百斤的担子,拉起纤来犹如生猛的牛犊不知疲倦。让他受折磨的永远不是劳累的身躯,而是精神的桎梏。一条船就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安全的堡垒,虽然可以让他免于外界的侵扰,但也被无形的铁链锁在了上面。除了拉纤时可以踏上河岸,没有允许不可以上岸,而他也不敢下船到岸上附近的集镇走动。船上没有可读的书籍,而他的书一本都没有带走,旅行笔记也被别人当作关键证物,说是拿去审查是否写下犯错误的信息,就一去不复返。空闲的时候,他只能一人喝着闷酒,望着河水发呆,一遍遍回忆那些孤独的远行。
  郑耀祖特地制作一双木桨装在小船两边,解决了一只长橹难以划动的难题。何庆祥两手握着木杆,同时向前推进。小船受到平行而又均衡的两股力量,直直地向前走去。可以活动的范围扩大到整个河面,他不再望着河面,而是每日停船以后,都要划着小船出去散心,或随便找到一片寂静的河湾借酒浇愁。担心他喝醉划不回来,郑耀祖让郑成钢陪着他。郑成钢欣然接受这个任务,因为哥哥跟他说,何庆祥是个见多识广肚子里装着很多有趣故事的学者。但他发觉自己受到哥哥的欺骗,何庆祥只不过任何时候身上都离不开酒气的酒鬼,喝了三五个月的酒,却没讲出一个故事。他不指望肚子里装满酒浆的人能讲出好听的故事,他也不愿意推掉这个差事,而是趁着何庆祥喝醉的机会,不即刻回去,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姗姗而归。
  在一个清闲的下午,空舱的船队没有装卸货任务。郑成钢帮哥哥送完信刚回来,何庆祥就提着酒壶跳上了小船。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酒盅,和一包黄纸包裹着的咸鱼干。两盅酒下肚,他让郑成钢撒开船桨,让小船在河面上任意漂荡。喝了十多盅,困意袭来便躺在船舱内睡去。一觉醒来,白天即将过去,郑成钢偷喝了一口酒,抱着酒壶兀自沉睡。小船自行漂到芦苇荡边缘,数不尽的芦花在微弱的晚风中摇曳。何庆祥望着不论白天黑夜都垂直生长的芦苇,突然想起童年时跟着父亲在棺材上刻的花纹,想起那些无情的枪炮和战争,想起走过的山川和河流,想起他少年时读过帕斯卡尔写下的一句话: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这看似自我聊以慰藉的说辞却让他心旷神怡,他悠哉悠哉地划着船回去。郑成钢醒来,问他为何如此欣喜。
  何庆祥说:“因为之前的我死了,现在的我生了。”
  “人怎么可以死而复生?”郑成钢敲着脑袋问道,何庆祥说的话和烈酒一样让他头疼。
  “一定要有信仰,只要你想活,上帝会让你获得新生。”
  何庆祥在船头舱内船板上刻下一行苏轼的词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从那天起,他以一种超逸洒脱的姿态展现在船民面前,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他拜托许富有给他买回一把刻刀,花一个上午把它磨得更加锋利。一有空,他就拿上郑耀祖的木锯,轻快地划着小船外出,归来时小船上都会多出一块从老树根上截取的硬实的木头。只需要三两天,木头就被雕刻成各种形象生动的人物。这是在童年时父亲传授给他的技艺,希望他成年以后能以此安家立命,可四年的读书生涯让他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四处飘荡而又孤独的灵魂终究还是回到最初的家园得以栖息。
  郑成英偶然间看到了何庆祥刻下的词句。当时他正在给胡长梅写一封长信,在信中他积极昂扬地描述自己日益成熟的本领,他的箭法更加精准,已能射中在天空飞行的大雁;他可以像父亲一样拉着一条木船飞奔,让木船破浪前行,并坚定地立下梦想,不久的将来他一定要驾驶一条用铁板制造的大船在大江或大海上航行。写完信他觉得不够优美,想要重新修饰一遍,苦思冥想许久却找不到理想的措辞。抬起头,他看到简短的两行文字,这是他从来没听过的一句话,寥寥几字让他回味无穷。他忙放下笔,问何庆祥是如何想出这么富有风韵的语句。何庆祥告诉他,那是东坡先生的佳作,不是他能想出来的。听何庆祥讲完苏老先生跌宕起伏的一生已是深夜,没有时间修改信的内容,郑成英把书信的末行添上那行词句就装进了信封,天一亮急切地让郑成钢送了出去。之后,他看着何庆祥用木根雕刻出一条木舟,舟后一个老叟在划着桨,前面一个衣帽端正的文人背手而立,表情释然,宽松的衣带随风飘扬,旁边一个童子在生火煮茶。他对这尊木雕爱不释手,睡觉前,都要托着它仔细端详把玩一遍。看得多了,小时候热衷于制造家具的热情重新燃起。恰巧胡长梅此次给他的回信写道:只有懦弱的人无情地猎杀弱小的生命才会让他们自以为战胜了怯懦,当有一天他们的自大被打破,就会发现他们比那些成群结伴的飞雁还要孤单无助……郑成英想象着写信人失望的神情,便放下弓箭,也买来一把刻刀,再次请求何庆祥传授他雕刻的技艺。何庆祥答应教授他雕刻技艺,不过他要严格按照要求学习,学成以后不能为恶魔雕像。他通通答应。何庆祥交给他一堆平整光滑的木板,让他先在木板上刻画简单的文字和目光所见的各种图案。郑成英言听计从,除了干活、睡觉以外,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刻木板上,并一周向胡长梅写一封信汇报他的学习情况。
  郑成钢对何庆祥的印象大有改观,甚至比哥哥更加敬仰,不过与哥哥不同的是他则对栩栩如生的雕像人物的故事更加感兴趣。每个雕像都蕴含着许多故事,有的生动有趣,有的悲壮激烈。每天下午停船休息,他都要眼巴巴地望着何庆祥,等他开口。何庆祥会一边拿着刻刀,一边娓娓道来。每个故事都是那么精彩,让他神往。他为喝了十八碗酒打死老虎的武松血洗鸳鸯楼而兴奋;他为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因“莫须有”的罪名命丧风波亭而揪心;他为红军打败日本人,又以秋风扫落叶的形式让国民党溃逃到台湾而骄傲,他觉得红军队伍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打虎英雄。他也想成为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可又不会使用惩恶扬善的兵器,更没有上天入地的法术,他能会的只有打弹弓和游泳,便问何庆祥有没有水上英雄。何庆祥摇头笑着说:“有——有!浪里白条张顺便是。”
  听完浪里白条高超的水下功夫和英勇事迹,郑成钢乐于接受张顺成为自己崇拜的偶像。他把听故事的时间往后推迟一个钟头,用这段时间训练水下闭气的功夫。他的肺像是不断扩大容量的气囊,充实着整个胸膛,使得他潜伏在河中的时间日益增长。有一天,他顺着船帮向下游到木船下面,双手向上撑着船底,悬浮在水中,常年生长于船底的鱼在他的周围游动。隔着船板,他听见母亲刘桂菊在船尾舱低声细语地教导郑成鹏背诵赞神歌的歌词。水中的光线越来越暗淡,直至一片黑暗,随后听见养母王彩凤招呼所有人吃饭,姐姐郑成霞也放下捶衣棒槌,呼唤着他的名字,催促他回家吃饭。他心中暗自窃喜,却不作出回应。直到所有人吃完饭都没发现他的身影,集体出来着急地寻找,他才钻出水面,扒着船沿若无其事地抹一把脸上的水,咧着嘴洋洋得意地冲大家笑:“船一停下我就在钻到下面啦,太阳下山那么久你们都没发现。”郑耀祖得知他在水下足足隐藏了四个多小时,说道:“你干脆淹死在下面。”反手给郑成钢一巴掌,他不知如何表达关爱,希望粗暴的惩罚能阻止养子再去胡闹。
  郑成钢第一次挨了养父的打,不敢再逞强钻到船底,但顽劣的秉性并没有改变,经常划着小船,载着郑成天和许永福,船中放着渔网或钢叉,嘴上说着出去打鱼,其实是在河中浪荡,顺手抓几条鱼放在船舱内好回来交差。随着船中的伙伴增多,他越来越受到半大孩子的欢迎,俨然成了新一代的孩子王。许永福的弟弟刚学会说话,就哭喊着挣脱母亲郑成娟的怀抱,加入了他的队伍。除了他的亲弟弟郑成鹏,船上的孩子都愿意登上他的小船,随着他四处玩闹。他多次尝试把郑成鹏拉入他的队伍,但都受到刘桂菊的阻拦,以失败告终。
  郑成鹏受到刘桂菊无微不至的格外关爱,甚至有些过分的宠溺,但这份宠爱的代价是对他每一分钟每一秒的管控。刘桂菊希望小儿子能继承她的衣钵,前三个孩子都半途而废,她过了生育的年龄,郑成鹏是她最后的希望。为此,她不顾严峻的社会形势,寻求到一块紫檀木,秘密地央求何庆祥给她雕刻一尊神像。上学的时候刘桂菊够不着过问郑成鹏背诵情况,但只要船队返航到地方停泊下来,就把郑成鹏叫回到船上。她会花一个钟头的时间给自己和儿子清洗,然后悄悄地拿出香炉,请出神像,点上淡香,带着郑成鹏一起祭拜。然后开始检查她交代的功课。只要郑成鹏没有完成功课,就要面壁思过,但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郑成鹏乖巧的表现深得她的喜爱,为了保护郑成鹏纯净的心灵不受侵扰,她禁止他与调皮的孩子交往。
  一天早晨,郑成钢在准备划船外出前,趁着刘桂菊在河滩上挖野菜的空荡,便又一次找到郑成鹏向他发出邀请:“一个人背那些无聊的东西多没意思,跟我们出去玩玩多好!”
  “我不想跟你出去!”郑成鹏用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哥哥,他渴望踏入小船加入哥哥的群体,一起自由放松,却言不由衷地说出违心的话。
  “可怜的家伙,你应该交些朋友。”郑成钢看得出他在撒谎,却没有戳破。
  “母亲让我远离你们,不希望我像你们那样成了没人管教的野孩子,整天不沾家,灵魂无处安放。”他依旧坚持母亲的告诫。
  听到“野孩子”三个字,郑成钢似乎想起被抛弃的过往,生气地大吼:“都是狗屁大道理,把封建迷信当成真理,把木头疙瘩当成神仙。我要砸了这些祸害玩意!”他猛地拉开柜子门,找到隐藏起来的暗格。他暗中观察过弟弟的行为,知道神像就立在暗格里,没等郑成鹏反应过来,拿出神像便砸向墙面。
  刘桂菊提着一筐野荠菜回来,没走进船篷就听到了两个孩子的争吵,接着听到猛烈的磕碰的声音。她连忙走进船篷,看到神像躺在木板上,立刻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把神像扶正放回去才郑重地对郑成钢说:“挨千刀的,你将会受到神灵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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