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报复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2-01 11:56:43 字数:4359
洪河水库竣工蓄水的消息振奋了整个县城的人,对于这个普通的小县城来说,这是个十分了不起的成就,千百年来的大事!胡广胜组织起庆祝的船民,排着长龙似的队伍,敲着锣打着鼓从船民公社出发。郑成钢和他的小伙伴跟着这支欢庆的长长的队伍沿着河堤向上游走去。他们所到之处万人空巷,队伍前后都有欢呼的人群,并不时有各色各异的表演队加入进来,一路蜿蜒着走到水库。
只见横亘在两座山之间的拦河大坝将河流截为两段:上端是宽广且深邃的湖泊,下端是被滋养着的河流。受到管束,小洪河收起暴躁的脾气,安静而又乖巧地流淌。人们聚集在坝顶之上感受高处的湖水喷薄而出的力量,或站立于两边的山腰,观看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胡广胜激动地告诉郑成钢他们:“这座能发电的水坝是劳动人民共同造就的成果,它不仅可以在干旱的年份,给我们提供使用不完的水源,还可以抵御千年一遇的大洪水,保证下游土地耕种和船队航行的安全。”
郑成钢成长于风调雨顺的年月,洪水期的小洪河河水刚好涨满河床,枯水时亦可行舟。因此,他对前些年的大干旱没有深刻的印象,还不明白这座水坝的重要意义,更不能理解胡广胜为何而激动。但当他听说晚上将在这里用水能发的电公开放映一部电影,便又有了新的感想和期待。他急忙跑回家,邀请哥哥跟他一起去看晚上的这场电影。
郑成英因为忙于修理船上的伤口而没有跟随欢庆的队伍。这次上行路过一片险滩恶水时,撑船的用尽浑身力气也没支开水劲,船头顺着水劲向岸边偏去,撞到坚硬的巨石上,河水立刻从开裂的船板灌入船头舱内。拆开整床棉被,用掉一半的棉絮才勉强从外面塞住漏水的洞,并留有一人专门负责清除渗入的河水,临时解决了问题。坚持到目的地,刚卸完货,即刻把木船拉上岸。巨石撞出的创伤形如一个向内凹进去的大嘴,附近的船板都已破裂。露出水面的那一刻,许富有脸色煞白,没有出现沉船事故真是万幸。郑耀宗让郑成英负责维修,他来给儿子打下手。他们卸掉受伤的旧木板,再比照之前的样式,锯出新的木板。郑成钢回到家,他们已和好石浆,正准备给缺口嵌上新的木板。
从没有看过电影的郑成英和弟弟一样,对电影也有很大的兴趣,可父亲坚持一鼓作气把重要的事情处理完才能歇息。在郑成钢看来,完全没必要在一天内修理完成。郑成英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愿,却失去了耐心。悄悄地加快了速度,动作娴熟地接上新木板,三两下将石浆塞入衔接处,麻利地抹上一层防腐蚀的桐油。距离天黑还有一段距离,郑耀宗敲敲船体,他虽然对郑成英敷衍的行为有些失望,补修的结果却受到他的认可。他一边批评着郑成英,一边带领他们向水库跑去。
郑成钢跟着哥哥再次来到水库,电影还未播放,人们都坐在空旷的场地上在认真地等待着前所未有的大事。电影放映队的五个队员将两根木杆插入泥土中,木杆中间悬挂着一块正方形大白布。等了半个小时,白布被银白色的灯光照亮,人们屏住呼吸,整个场地顿时鸦雀无声,白布上面浮现了靓丽的人影,然后升起甜美至极的歌声。
关于那天播放的电影,郑成钢后来回想起来是一片模糊的记忆,他记不清电影讲了什么故事。因为电影刚开始放映没多久,他在人群中仿佛听见了谭老虎的声音。转过头,谭老虎果然正坐在最后一排树荫下的长条凳上,右手夹着烟卷,左手边端坐着一个美貌的女子。他说之前跟着父亲到市里电影院看过这部电影,一边向那女子讲述接下来的剧情,一边悄然地将左手绕过女子的后腰放在她的大腿上,并用色迷迷的目光不断瞟着女子的脸色;见她没有反抗,大胆的手掌继续向上游走,直到碰触到胸脯,才遇到抵抗。女子抓住他意图抚摸乳房的手,以阻止它胡作非为。
谭老虎没有把手挪开,而是轻声地说:“你这样能歌善舞、温柔贤惠的女孩,注定会成为我的妻子,我发誓终生不离不弃。”恰如他预料的一样,女孩被他说的誓言所感动,放开他的手,允许他随意地亲吻和搂抱。
郑成钢在暗中观察到一切,没有心思欣赏电影中动听的歌声,在整部电影播放的过程,他都一直在考虑如何实施他的复仇计划。电影还没结束,他便叫上哥哥、胡长生和王援朝,告知他们心中的计划。
四个人趁散场的混乱撇开大人,不动声色地尾随在谭老虎身后,见到他将女子护送到家,随后独自走在乡间小道上。他们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倏地从两边冲上去用衣服将他捆住,抓把土坷垃堵住他的嘴。他们在附近找到一个装满屎尿的露天粪池,再给谭老虎松绑,把他丢进粪池。
谭老虎虽然没看清偷袭他的四个人的样貌,但他识别出那独特的口音属于船民,他相信绝对是船民子弟所为。第二天,他叫上五十多个手持木棒的少年来到河边,准备向船民子弟发动一场攻击。
郑成英和胡长生早有准备,让公社里的少年跟他一起游到河流对岸,避开了锋芒。谭老虎不仅扑个空,还遭到驱逐。王援朝的父亲王中明联合其他社员拦在路口,不让他们进去。畏惧众多社员的力量,谭老虎灰溜溜地离开。
翌日,他依旧带着人过来,只不过一行人胳膊上却戴着红袖章,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各自斜握着一杆步枪。王中明还想上前阻拦,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脑袋。谭老虎冷冷地问道:“你家孩子在哪?”
枪口冒出逼人的寒气,王中明头上渗出一串冷汗。他慌张地摇头:“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不说!你想当反革命不成?”谭老虎将矛头转向仇人的父亲。以抓捕资本家的名义闯入公社,捣毁了供销店,将王援朝的父母押到广阔的场地,公开审理批判他们身为资本家的罪行。王援朝回到家看到的是满地狼藉的景象:做梨膏糖的工具被砍成碎片,墙上画着“资本渗入家庭”的字样。到了深夜父母才步履蹒跚地回家,额头上凝固着紫色的血痂。
谭老虎没有善罢甘休,仅过一个周末,提着皮鞭又来到船民公社,挨家挨户地爬上木船,把船上的老物件一一丢到岸上。郑耀宗手持船桨横立船头向他们申明:“请你们快点离开,如果你们胆敢走向后面,靠近船篷,就先过了我这关。”几个想夺路过去的少年见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进退两难,都被他打落水中。
“请您放心,我们进去只没收封建老旧物品……”谭老虎想到一个计策,短话长说,有意拖延。看到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他随即下令,“开枪!”对准郑耀宗的步枪猝不及防地“砰”地一声朝天开出一枪。
郑耀宗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枪声震慑住。等他醒过神,五个虎背熊腰的青年同时扑向他,分别抱住他的四肢和躯干,任他挣扎咆哮就是不肯放手。
绑住了郑耀宗,谭老虎顺利地走进船篷,如入无人之地,任意翻腾破坏。到了中午,谭老虎像个得胜将军敦促那五个人先把郑耀宗抬到学校门前的空地,随后得意地跳下船。他左手托着神像,右手牵着拴在刘桂菊头上的缰绳,神气十足地走在最前面。
刘桂菊的脖子上挂着写有“封建迷信”的牌子,垂着头艰难地跟在谭老虎的后面,铁丝嵌入皮肉,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
谭老虎走到空地中央停下,他一刀把神像拦腰劈成两截,指挥手下将捣毁的旧物统统烧掉。
刘桂菊弯下腰想让木牌接触地面减轻重力,皮鞭立刻打在屁股上,头发也被人用力薅住。她不得不直起腰,伸长脖子,保持向前半倾的姿势。
谭老虎挥舞着皮鞭指着刘桂菊和郑耀宗大声责骂:“这对儿罪恶的夫妻,一个是封建残留妖言惑众的老巫婆,一个是态度蛮横、坚持错误立场不知悔改的顽固派。今天就让他们跪下给受到压榨的人民群众谢罪!”说完,他一脚扫中刘桂菊的腿窝。刘桂菊吃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郑耀宗想到前些天的对王中明的公开审判,王中明被强迫跪倒磕头谢罪就再也没站起来。他不愿别人玷污他的尊严,绷紧膝盖不肯弯曲。“有本事你们这些小鬼就打死我!”他用舌头顶出塞在嘴里的草团,向谭老虎咆哮着。
谭老虎一记长鞭抽在他的脸上:“再不下跪就打断你的腿!”见他还是不肯跪倒,一个精瘦的少年揪住他的头发往下按,两个壮实少年一人拽住他的一只胳膊往上拉,另外两人踹他的小腿试图将他摆成下跪磕头的姿势。
郑耀宗头着地强撑着笔直的双腿。谭老虎连续抽打十几鞭,却突然停下,把皮鞭丢在一旁,痛苦地捂着嘴,鲜血从指缝流出。过了一会儿,他从嘴里吐出两颗门牙和一颗弹珠,指着郑成钢等人,含糊不清地喊道:“打倒反革命,不要放过他们。”两个端着步枪的少年立刻调转枪头,向郑成钢跑去。
郑耀祖和胡广胜挡在孩子们的前面,胸口顶住枪杆。水火不容的双方登时爆发出激烈的斗争,围观的船民也加入斗争之中。面对真正的死亡,少年露出胆怯,六神无主、心乱如麻,迟迟不敢扣动扳机,反而被缴下枪械。谭老虎和他的伙伴很快被船民控制住并被撵出公社,郑成钢趁机扯下戴在他们胳膊上被赋予革命意志的红色袖章。
刘桂菊刚恢复力气,便爬上船,走到船艄纵身跳入浑浊的河水之中。郑成英以为母亲不堪忍受这份屈辱要自寻短见,也跟着跳了下去,沉入河底抱住她的腰。刘桂菊被拖出水面,手中抓着祖传香炉,这是父亲唯一的遗物,也是被她扔入河中唯一躲过这场劫难的旧物。
郑成钢觉得不能就这样放走了谭老虎,饶恕得太过于轻易,远远不能弥补家人受到的伤害。他秘密地跟踪谭老虎,一周后刚获取到谭老虎家的住址,便叫上伙伴戴上红袖章,想像谭老虎之前对待他们那样进入室内来一场革命。
可当他再次来到谭老虎家门口,房门已经被别人砸破,屋内家具用品也遭到毁坏,象征精神腐朽的留声机被摔成碎片。听邻居说,他们这家主人被打成走资派,刚被拉到人民广场接受审讯。
郑成钢等人紧忙跑到广场,谭老虎颓废地瘫坐在广场右侧靠着一棵小杨树,衣貌全非,没了往日跋扈的嚣张气焰,垂头丧气得像只斗败的公鸡。他的父亲和另外七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被十几个年轻学生反关节拧着胳膊,在千百观众面前,头向着地屁股朝着天俯身站着,稍微动弹一下,皮鞭就落在屁股上。他父亲一个没站稳栽倒,头抢到水泥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然后重新被拉立起来扇几个耳光。
郑成钢冲上去想踹谭老虎几脚泄愤,但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曾极力拥护谭老虎的跟班、正在挥舞皮鞭的人中,看到曾被誓言感动对谭老虎千依百顺的女子在掌掴着他的父亲,顿时对谭老虎生出恻隐之心。敌人不再是敌人,仇恨虽没化解,却不可能再报。郑成钢转而失落地从原路退回,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挤出声势高涨的人群。
郑成钢回到家,遭到一通责骂。郑耀祖指责说:“不要到外面惹是生非,免得再给家里带来了灾难。”
郑成钢反驳道:“你们应该看守住引来厄运的神灵,而不是我。”
尽管郑成钢说的在理,郑耀祖还是担心他在岸上闯祸,便停止他上学读书,回到船上帮忙。
岸上的世界正在以某种船民无法理解的方式变得疯狂,思想尚未独立的年轻人取代了智者掌控着社会秩序。郑耀宗禁止郑成英和郑成钢兄弟俩下船,至于刚进入学堂的郑成鹏、郑成天、徐永福三个尚且年幼的孩子,他不准许他们越过河坝一步。他还让许富有组织船队召开大会,要求每个船民看管好自家的孩子,尽量等到风波平静过后才去与岸上人接触。
胡广胜则在这件事上与郑耀宗产生了分歧。他觉得血气方刚的少年肯定会做些出格的事,这是推动社会发展前进的动力。胡长生跟郑成钢一起辍学回家,但胡广胜不愿让儿子待在船上生活,而是疏通关系帮他在水库找到一份做学徒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