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筹钱

　　母亲的说法几乎代表着所有人的观点。从农村走出去，吃上国家粮，把一家人安顿好，老有所养无忧无虑，是每个人最朴实的想法。同爷爷当年四处逃散，只求保命相比，父亲的人生前进了一大步。他用大西北七年的军旅生涯，换来了城里人的身份。现实一片光明，他只顾挥霍美好时光，得意忘形，一味的追求享受，没去想产生的影响。更没有想到未来将要度过的漫长时光，好在迷途知返，最终回归家庭。父亲限于学识和生活习惯，他是不会去思考过去现在和将来，更不会去探讨三者中间的哲学逻辑，他只会用属于他的生活经验和眼光去判断，对于发展的趋势丝毫不在意。正是这种一往无前的精神，在不知不觉中成就了事业，为家族奠定了良好的经济基础。事实证明，不断地努力向前就是最好的策略和方法。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总是理直气壮白她两眼：“你以为劳模先进那么好评!都是有原因的，全厂几千上万人，一年就那么几个名额，凭啥会落到你头上！你就是莫头脑想当然，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母亲不管他，自顾自地说：“我就不信了，别人有三头六臂，自己就真的莫点出息。那是懒！不想跑不想动，不用心思，一心只等现成。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现成，哪件事不是自己一手一脚刨出来的。”
　　父亲不好承认自己莫出息，沉默半天，又会把话圆回来：“也难说，如果一直跟着领导，说不定也能评上，再不行还可以弄个工段长车间主任当当。只要当了领导，自然就会农转非。不过，现在看来，就算农转非也不安逸。农转非只解决城镇户口，吃一个月30斤的供应粮，还是没钱，哪有现在过得自在。”
　　“现在你洋盘，站到说话不腰痛。农转非不安逸，那么多人拼了命去弄。你是自己管不住走错了路，无论如何搞不成，就说农转非不好，宽自己的心找台阶下。办厂是好，现在生意做起来了，嘴巴硬了。当时啥样子？就说开厂时的三万块，好大的阵仗哦。万元户都不得了，一要就是三万，所有的家当也不值这个数。得下多大的决心，受好多的惊吓，现在想起来都还心发颤。你闹得一家人跟着你担惊受怕，现在嘴壳子反到硬起来了。”
　　这也是我一直没搞清楚的问题。八九年的三万元，对普通人家来讲就是天文数字。我们家名义上三个人拿工资，也还是绝对拿不出来。父亲的工资算最高，退养在家，按办手续时工资的百分之八十五算，一个月也就120元。立斌做学徒只有基本生活费，三个月学徒期满，拿到手的工资刚刚100元，而我一个月只有60多。三个人不吃不喝，一年也就三千多元，凑足三万元得十年。事实上，我和立斌自己挣钱自己用，工资从来没上交。还有一笔最大的收入，就是父亲开出租。帮的是私人老板，老板的车挂靠在公司，名义上只有一辆车，实际上搞了个套牌，两辆车在挣钱。老板为了保证安全，下死功夫拢络知情人，给司机的工资开得就很高，每个月千元左右，一年下来一万二。可无论如何算，还是差得远。父亲八六年才出山，先在石泉87年到的涪城，满打满算不到两年。就算是不吃不喝，也拿不出三万元。
　　“哪来这么多钱？”当时说要用几万元，我就问母亲：“贷款还是借？”
　　“我也不晓得，你老汉儿喊莫管，他自己想办法。家里只有几千，加上他自己身上的，不会超过一万块。”母亲也一脸茫然：“要投几大万，把一家人都投进去了，弄得好就好，弄拐了一辈子都爬不出来。不管我咋过说都不听，钻进去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当年筹钱办厂，完全可以写成一部剧，看的人肯定多。
　　世上有很多事，周围的人说着劝着，慢慢就成了。父亲在司机们的鼓动下，经过多方比较，肯定汽修厂有前途，就开始着手行动。按着旁人的指点，首先到汽修办去咨询。父亲是在大厂工作过的，喜欢把事情弄正规，就老老实实到汽修办去领表，好按要求准备办厂的资料。汽修办在交通局，偌大的办公室就坐着一个人，就问父亲有些什么证，父亲什么证也没有。那位同志闲着也是闲着，就一一指点，父亲手忙脚乱的找一支笔写下来：经营场地证明、停车面积证明、土地使用权证明、技术员资格证、技术员名单、设备合格证等等一大堆。说只有把这些准备好，才能填申请表，才有可能批维修许可证。把许可证拿到手，才能去办工商合格证，修理工上岗证，税务登记证。父亲听了不到一半，脑袋就乱了，只好不停地敬烟。
　　“你要办好大个摊摊？现在国家鼓励致富，车子多了，缺维修，我们鼓励办汽修。但规矩还是要的，手续上不能缺。”那位同志四十来岁，有着中年人特有的好为人师的爱好，看父亲态度不错就指点到：“你可以先搞个体嘛，个体户就用不着这样麻烦，事情一样的做，钱一样的挣。”
　　“个体户就不办这些证啊？”父亲不太明白。
　　“还是要办，要简单得多。办厂和个体户有区别，厂大气得多，个体户就是个小摊摊，像修自行车板板车那种，只不过你修的是汽车。私人的汽修厂，好多都是登的个体户。名字可以整大套点，搞成什么什么厂，哪个一天没事去管你。”
　　“哎呀，中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多亏遇到你，让我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要不然，要走好多冤枉路。”两人就闲聊攀谈起来。这位科长姓周，叫周伟，从部队转业到交通局，任命为科长专门管汽修。天下军人是一家，两人相见恨晚，当天中午就一起出去吃饭喝酒。
　　“比不得你转业到了政府当领导，我们当工人的，就是个受苦受累的命，哪有你坐办公室安逸。依道理说可以上班到退休，但娃儿不争气，读不得书，不考虑又不行，他没出息最终还是你的事。哎，就内退嘛。在外跑了一辈子，再回来窝到山沟里，全身上下，哪儿都不安逸。”三杯酒下肚话也多起来，父亲就跟遇到亲人一样掏心掏肺的诉说：“有退休金养老，不用愁吃愁穿。才四十多，一天耍到也不是办法，想趁着年轻搞点儿事。虽说在开出租，可开车不长久，再开几年就跑不动了。同车子打了一辈子交道，办这个厂也就图个喜欢。成了就好，不成也不伤大雅，反正有饭吃。就图有事做，过得高兴点。命活长点比啥都强。”
　　“在政府是看到光鲜，实际收入不如保密厂，更莫法同开出租相比。”周领导嘴里虽然这样说，但骨子里还是有种优越：“只是有一点好，离领导近信息灵，有什么政策先晓得。你办厂这个想法好，还是要研究研究政策。你晓得的，没政策啥都搞不成。”
　　“就是嘛，政策就是机会就是钱。”父亲拍着捧着周科长：“你看，开厂这个事，你们不同意，想法再好钱再多都搞不成。穷不跟富斗富不跟官斗。几千年都是这样子。中国人就是要当官。你这辈子整对了，要不了好久，周科长就变成了周局长。我运气好，今天认识了你。到那时，哪里还见得到你的面哦。”
　　父亲就经常去汽修办，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当然每次都少不了父亲做东，吃吃饭喝喝酒，父亲隔三差五的提瓶酒夹条烟，同周科长称兄道弟起来。便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周科长很认真的帮父亲谋划。先找场地出好各种证明，再帮助父亲批了维修许可证，在申请个体工商户，考虑到将来发展，就让父亲把注册资金写大些。三个股东最初商量只投两万元，大家都是量体裁衣，按照自己的实际能力出资。父亲把家里所有的钱收干收尽，只有一万二千元。两个股东也是八方借贷，各准备了四千元。
　　“你不能只看眼前，注册资本少了，影响生意。”周科长批评父亲：“实话告诉你，我经营的车，就不敢同小摊摊打交道，要是出了问题，哪里去找损失？注册资金大，别人一看，你就有实力，才敢同你做生意。”交通上的同志好多都响应号召，积极参加改革，出资购买班车，放在公司经营。
　　“问题是我们只有这点能耐，银子钱硬头货。哪里拿得出来，就是这点钱，也是拼了老命的。”
　　“要解放思想。解放思想是干事的前提，邓大人说得好。哪个做生意的用的是自己的钱？都是用的国家的银行的，你自己有好多钱嘛。我们这些买车经营的，都是贷款。我敢说，车站买车的，没得一个人是掏的自己腰包。”周科长教父亲。
　　“银行咋会把钱给我们，你们有车抵到在，人家好做资料放贷款，我们啥都没得。”父亲还是不相信。
　　“这个你就不懂了。你是有单位的，吃国家粮，每个月有工资，银行最喜欢这种人。只要你肯，肯定得行。”周科长办事雷厉风行，立即就联系了信用社的领导。对方一听，有这样的好事，马上就派人来联系业务。
　　周科长还告诉父亲：“你贷款是在帮他们的忙，国家支持发展，有贷款任务，他们贷不出去就是工作没做好。”
　　父亲还是畏首畏尾，下不了决心，可又觉得周科长说得在理，如果将来生意不好，反到把自己害了。还不如把摊子弄大点，将来路子宽一点。三个股东凑在一起谈论了几回还是下不了决心，办厂的愿望又时刻纠缠着自己。父亲也就狠狠心，想同母亲商量。母亲一听脑袋就炸了，絮絮叨叨不停。闹得父亲没了心情，让母亲不要喳喳，钱的事再也不用管，又去找周科长喝酒讨主意。
　　“哎，老梁，你几个还真是实诚人。”周科长喝得差不多了，压低声音说：“钱是国家的，贷给你就是你的。你这点都没想通，咋做生意嘛！注册资金也就是走过场，钱一缴注册一成功，你就可以用。怕给利息嘛，就把贷款还了，要派用处就不还。记住一条，善于借东风，拿到钱就充分发挥作用，将就他的骨头熬他的油。现在国家政策好，还有无息贷款。同银行接触久了，只要项目好，他们还会帮你的忙，变成无息贷款更安逸。哪用得着这样，闹得八方不安。”父亲一听豁然开朗。三个股东一商量，也就积极忙忙贷了款，把注册资金改成五万元。结果三个人没多花一分钱，汽修厂就成了周边同行中资金最雄厚的企业。
　　父亲告诉我，人啊要不怕做事多经见，自然就有头脑有办法。哪个是生而知之，都是学而知之。关键是看跟着谁同谁交往。这个世界上好人多，你周叔就是我们厂的贵人，没得他说不定就没有这个厂。这么多年，我都记着他的好，每年都要请他聚几次。他这人也不错，当了大领导不托大，愿意同我们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