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拒绝

　　六月的涪城已经炎热起来，闷湿的空气裹在身上，浑身不得劲。汽修厂里的汽油味让人心慌气短，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搞得人坐立不安。每日上午，安排完厂里的工作，我便去打理茶庄的事务。茶庄的生意越来越好，彩妞儿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必须得请人。城里人看不起这项工作，他们希望到更大的天地去闯荡。有点儿文化的人不愿意，端茶倒水服侍人的工作莫出息。工作起点低要求不高，工资只有几百元，那些已经打工多年，天南地北跑过的也看不起。只得把目标定在才出学校或刚刚从乡村出来，毫无技能和经验的新手身上。这样的新手也很难找，好多做上一两个月，嫌工作单调无味，招呼不打就走了。彩妞儿的意见是回张家场去，在大山深处，寻户知根知底家里条件不好的人家，最好是懂事顾家的小女儿最好。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只好时常在茶庄外贴一张招聘启事，店里服务员走马灯式的不停换。
　　无论怎样换人，茶庄的环境服务丝毫不敢马虎。天热起来，早早的开了空调，绿色植物都喷洒了清水。窗外蝉鸣停停歇歇，屋内清凉宜人。上班时间，茶庄人员稀少，清静自在，远比汽修厂舒服。半躺着，朦胧中仿佛回到了故乡，可石家沟的蝉鸣同涪城的不同，一个叫声尖锐高亢力透耳背，一个婉转缠绵嘶嘶切切。
　　“立军，立军。”我正在认真分辨蝉鸣的区别联系，勤宝竟然进门冲我走来。
　　“请坐请坐，稀客稀客！”我一边让座，一边纳闷，勤宝如何就找到了茶庄。
　　“哎呀，你这儿真不好找。”勤宝放下手中的包，接过茶杯：“到汽修厂去，勤义哥给我说了半天，转来转去又找了这半天，虽然有点背但环境还不错，整得好哦！”我应答着，心中寻思勤宝专门找来，不知道有什么大事。
　　“专门来找你，想给你说点事。”勤宝四周看看，低声说道：“春节说的事有眉目了。有兴趣不？”
　　“啥意思？”我被问得一头雾水。
　　“民师权益维护协会。”勤宝说：“就是有人搞了个机构，把当过民师的人召集起来，一起维护民师利益。参加不？”
　　“啊！”万万想不到，还有这种做法，我一时转不过弯。“哪个成立的，有点名堂哦。”
　　“我也搞不懂，好多地方都有，有省一级市一级的，从上到下，一级管一级象政府那样。”勤宝告诉我：“参加的人不少，还有领导，各管一行……”
　　勤宝就像春节时一样开始讲述。在新疆当了小包工头，工作轻松，收入攀高，经常出入茶馆酒楼，好多人知道他以前是教师都很敬佩，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不知不觉，就有了大批当过民师的朋友。大家从天南地北聚在一起，虽在三教九流中，却大多过得有声有色衣食无忧。也有些出道较早，身价成百上千万，甚至还有出过国留过洋的成功人士。因为相同的经历，共同的感受，彼此话语投机，联系紧密，相互支持着生意往来。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开始无比留恋逝去的青春，感叹被下放的困苦。就有人收集研究各地的民师政策，互通有无，从而发现国家省市不同的政策版本。不知不觉中，就组织联合起来，要为过去的岁月做公正的评价，主张争取自己的权利。从全国到省市县每一级都有，分设不同的部门，配置人员，开展宣传联络，吸收下放的民师加入。定期开会研究，统一政策办法，同时进退，赫然有了声势。勤宝积极主动，东奔西走，组织发动，感觉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浩大工程。希望我也加入进去，为逝去的青春出一份力尽一份心，争取公正的结果。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是在九七年的香港。这个世界真小！带着粤音的普通话，地道熟悉的乡音，跨越千山万水，竟然同时在我耳边响起，虽然陈述上千差万别，但流淌的都是同样道理。那时我是受剥削压榨的工人，现在我是一名自由自在的老板儿，但宣讲的内容，一样让人有所思有所动。也许，在这个蓬勃涌动生机无限的大地，无论走到哪里，总会听到这样的声音。看着勤宝，这个我以前的同事，想不到他变得如此热烈，充满希望！
　　对于逝去的岁月，人们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看法。有闲暇时无端的回忆，也有下意识的强化，总想把过去的梦想变成现实。人们固执的认为，只要目标明确执着坚守，就一定能成大事。我目光短浅，毫无大志，得过且过，随遇而安，只想平安过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必再想也不必一再回忆，徒增烦恼。更用不着想要找回什么改变什么，毕竟一切都成了历史。无论你选样思想，历史就是历史，已经无法改变。有的人不是这样，他们不断奋斗想尽办法，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想让逝去的岁月得到符合期望的结局，实现念念不忘的目标。有人也许可以用现在和未来去改写历史，但一定不能改变历史。历史站在最高处，笑嘻嘻的看着这群人，观察着他们如何努力如何挣扎，就是不给出答案。勤宝不停的述说，我却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勤宝看看我最终问道：“你是啥态度？表个态嘛！”
　　“我得仔细想下，看看再说。”
　　“道理很简单，有啥看的。不耿直，有意见就要说。”
　　“这事有点大，得慎重。至少得想下参加了有啥好，会有啥后果，这些你仔细想没得？”
　　“哪用得着想，明摆着的。我找了好多人，凡是读理科的就真爽，文科生就是这样。你慢慢想想嘛，我反正要参加。”勤宝停了停说道：“老实说我没仔细想，一想起就不安逸都是气，总觉得吃亏受害，无论如何该有个结果，就算是给十几年做总结，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算对得起自己。”
　　正如在香港没有参加上街游行一样，我最终没有答应勤宝。不过不会去告密，也不想去告密。我得认真想想这件事。这样的组织这样的行动，让人生畏让人害怕。成立这种组织的人，真的只是为了以前的民师，是为他们打抱不平还是为他们争取补偿，有没有其他意图？这又有多少实在意义。以前的民师现在好多都过得不错，他们毕竟还是属于社会上有知识的人，他们的学习能力适应能力比较强，在社会的变革发展中，总能抓住机会先富起来。这部分人真的愿意放弃现在的生活，真的那样在意对过去的总结。至少我不是这样，我更愿意做好手中的工作多挣钱，供儿女吃好穿好上好学，希望他们将来比我有出息。毕竟四十多岁，人生已经去了多半，人生的重心是儿女却不是自己。一个家庭过去的虽然重要，但毕竟已经过去，最重要的却是眼前和未来。无论过去如何辉煌，并不代表现在更不代表未来。一个家族的兴旺发达，也不只是看过去和现在，更多的应当是未来。穷富不过三代的宿命，就在于思想的局限，不懂得将眼光投向未来。
　　虽说我看得通透，但也会在工作之余想起勤宝。崇伦爷的担心很有道理，几十年的摸爬滚打，让他嗅到了一些异于寻常的气息。老人因为人生历练，打磨出过人智慧，冷眼关注一切，洞明世事。就如父亲说的汽修厂退伍兵情况，我仔细观察，还真看出了些门道。汽修厂一共15个退伍兵，好几个都曾经在青海服过役，为中国的核事业做了贡献。大家总爱回忆戈壁滩，回忆青海湖，回忆鸟岛，回忆冬天的漫天风雪。两个同父亲一起开创汽修厂的老股东，感叹这个时代发展变化迅速，让自己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感谢改革开放的政策，为大家搭建了舞台提供了机遇，才有了今天的发展。另外几个从公社农机厂下岗的，虽然附和着，总去埋怨转业时的安置分配政策，叹惜自己没靠山无门路，无钱财走关系，最终到老还要靠双手刨饭吃，羡慕像父亲这样的战友，早早的退了休，啥事不干，领着国家发的养老钱。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一样的出生一样去当兵，还在一个部队，结果却差得天远地远。他们天南地北闲扯着，八方比较对照，总觉得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辈子总体上还不错，知足快乐，期待着平安顺利度过晚年。另外几个，比父亲他们晚了十多年，有从新疆等外省转业回乡的，也有川内部队转业的，想法同父亲他们迥然不同。无论谈啥，最终总会得出相同的结论：地方上一切都不如部队正规，啥事都不守规矩，当官的污七八糟为非作歹，常常会为私利胡乱整人。而且每说一件事最后总会同自己扯上关系，于是激动起来，开始辱骂村长书记，报怨原来单位的车间主任厂长。听他们报怨发泄，常常又好气又好笑。笑他们张冠李戴胡乱编排。气他们乱说乱讲，搞坏了厂里气氛误导了大家的思想。
　　不过，回想起作民师时，对社会上流传的事情，也是用自己的经验去判断分析，常常得出书生意气的结论。世界广阔，世事纷繁复杂，个人偏居一隅，经验单一眼界狭窄，哪能去评判整个世界？有时面对显而易见的错误，我忍不住同他们辩说一通。常常拿汽修厂创业的三人和同样条件的人作对照，父亲三人因为有眼光敢挑战，不甘心领着几十元的退养工资过日子，下定决心办汽修厂，两位同父亲一起入股的叔叔，如今都是身份不菲的老板儿，收入丰厚衣食无忧。那些只说不行动不敢试水的叔叔，至今还在开出租，虽说生活能过，但终究不如父亲三人自在。这能怪谁？只能怪自己，平台在前，机会相同，不去拼搏创造，留给自己的只有无赖的现实和未来的艰难。身边的事例让他们不得不去思考纠正自己的思想，渐渐的我竟然成了他们论争时的裁判。
　　偶尔也有战友来串门。但汽修厂工作繁忙，基础工资很低，计件领取报酬，大家不会丢下工作去闲聊。一般的技术人员全勤，再算上加班报酬，月收入都在千元以上，远远高过周边其他行业，甚至比端着铁饭碗的教师公务员都高出一大截，在涪城算真正的高收入群体。退伍兵们闲谈时，这不满那不平，但一说到工作说到收入，还是相当理性比较满意。偶尔议论起退伍军人们如何组织上街游行，大家也只是说说，没人愿意放下手中工作去参加。毕竟汽修厂是自己用双手创造出来的产业，不是替别人打工，大家依靠着汽修厂挣来一家人吃喝，都指望着厂子兴旺发达，不敢耽误，害怕得罪了顾客坏了名声。只要汽修厂生意兴隆，每天有干不完的工作，就会保证这群退伍军人平和稳定。城市的私家车越来越多，市场需求越来越大，各类服务供不应求。老兵汽修厂口碑好业务精，很多回头客，我对未来充满信心，决计不能让这帮人丢了饭碗到处瞎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