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分家

　　不过心情很快就转变了。父亲让一家人回石家沟过年的目的，远远不止于团聚过年那样简单。他要趁机实施思谋已久的分家。父亲已经61岁，决心不再操劳。大年三十，一家人围着火塘守岁，在供着列祖列宗的神龛前，父亲对家庭的未来做出安排：“我已经六十多了，昨年正式办了退休，每个月可以领一千多。厂也开了十多年，挣的钱也够我和你妈养老了。”父亲顿了顿：“钱是挣不完的，人要知足，不想累了。你们平常忙，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就帮着看看娃娃，做点手面上的活路过几年轻闲日子。亲兄弟明算账。趁着我和你妈还清楚，家里的事得当着全家人摊开说清楚，以后少矛盾。以后两兄弟就各干各，有好大能力就做好大的事。至于发展得如何，就看你们各自的造化。”我和彩妞儿、立斌和弟媳妇儿，都不自觉的相互看了看，虽然父亲经常将这话挂在嘴边，但从来没有真正交待过，看来是真的要交权了。
　　父亲接着说：“立斌接了班，有了铁饭碗，原本就可以不管了。当时有这个说法，家里的一切都给老大。但这几年情况变了，原来的兵工厂变成了企业改成了公司，国家不管，铁饭碗变成了泥巴碗，有时连工资都发不起。一家人，亲兄弟，立军你同不同意给老二分些家产？”
　　“啥都是你们的，你们说咋办就咋办，我莫意见！”我答到，扭头看彩妞儿。彩妞儿转过头去不看我。
　　“这个……”弟弟立斌半天开不了口，估计对十多年前决定谁接班的情景还记忆犹新。当年父母把我们两兄弟叫到一起，就如现在一样，在祖宗牌位前说得清清楚楚，接班的从此吃了国家粮，就不享受石家沟的一分一厘。虽然现在父亲主动提出来，立斌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
　　“还不谢谢哥哥嫂嫂！”弟媳妇儿推推立斌，嘴里连声的说着谢谢谢谢。立斌却只是冲我和彩妞儿不自在的笑。
　　“这就对了，兄弟间就该相互照应。石家沟的房子土地山林原本就是老大的，老二转了户口，地和林也就没有了，不用分。我和你妈商量过，涪城的房子我们住，老了以后再说，主要是考虑厂里。当初也没想到要办厂，现在这个厂还不错，两兄弟还是先分一下，免得以后麻烦。”父亲看看我，又看看彩妞儿：“厂里二十多个人，有十多个师傅十个学徒，一年工资要发二十多万，净落不到几个钱，主要是分股份。我们几个老家伙都不想干了，都准备交给下一代。年前盘了下，总的算下来值三百多万，管得好一年有二十多万纯收入，就是最差也有十多万……”父亲以前从来不给我们讲汽修厂的事，想不到一个厂养活了二十多号人，还有这样大的收益。在政府学校上班，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四五百，二十多万啊，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笔巨款。
　　“办厂时立得有规矩，我们占百分之六十，一般一个月分一万多，好的时候还要多一点儿。”父亲接着说：“你们两兄弟只能分股份，年底按股份分钱，也可以每个月兑现，你们自己定。老大没接班，多百分之十占三十五；老二占二十五。一年厂里的收入是多少，你们自己算得到，我和你妈这辈子算是交差了。两兄弟要团结，厂里的事按股份说话，遇到表态，两兄弟要商量，莫让别人钻了空子。老二在上班，我的意思，老大就到厂里去学到管厂，趁我还能动，把你带上路，再过三五年，我就是想帮你也莫法，莫那个精力了。”父亲不等我们开口，就把话说开，看来是老早就盘算清楚的。
　　“这样弄，茶庄就白办了。哪有时间两边跑？”我看看立斌，又看看弟媳妇儿，说了大实话：“我莫管厂的本事。不如立斌去。你在厂里十几年，算内行。”
　　“哪个天生就会，你莫害兄弟，老汉儿说得对，立斌上班是正经。”彩妞儿抢着开了口：“那个茶庄才好大个摊摊嘛，有好多事，我去守！”
　　“你得不得行哦？看起是个小店店，杂事却不少。各种采买收款打款的事情也不少。还有娃儿上学咋办，一天要接要送！”我知道彩妞儿心里不舒服。
　　“我不信只有你做得来！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以为我这几个月在店里头干耍？”彩妞儿的语气越来越不好。
　　“你们忙你们的，我们没啥事，接娃儿的事我们去嘛！两个娃娃从小就跟我们在一起，学校又不远。”母亲忙着接过话：“立军去厂里好，立斌还是去上班，当年为接这个班没少操心。莫看厂子现在不好，过几年说不定又变好了。毕竟是国家大厂，造枪造炮的，哪里就容易跨。啥事都不要急到这一时，走一步看一步，看看再说嘛。”别看平时啥事都是父亲在应对，可母亲一说话，还是一言九鼎，事情就这样定了。
　　同父亲一起创业的两位叔叔，利用春节时间都把继承的问题解决了。他们占的股份都是百分之二十，继承问题很简单，只需明确归属，履行相关继承手续资料就行了。他们都作了相同的决定，让自己的儿子（继承人）进厂上班，但股金分红还是一律打到自己的存折，算是给晚辈画了一个饼，只有在父母面前表现好讨得了欢心，才可能拿到真金白银。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父亲给他们出的主意。他们毕竟没有退休金，每年两万多的分红权当养老钱。事实上，这些年来两位叔叔存了不少钱，足够幸福养老，可钱这东西谁会嫌多。儿子虽然是亲生的，但儿媳妇儿毕竟是人家的闺女，男人在外人五人六在家却总是耳软膝耙，但凡是爱家顾家的男人，总抵不过自己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儿媳妇儿同公公婆婆相处得好，总是有原因的。钱是养尊处优家庭和谐根本，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才能说话算数。十多年事实证明，父亲的决策都是正确的，他们都相信并衷心拥护父亲，在家庭事务上也不例外。两位叔叔最终接受了父亲的建议。这多半是三位老人多年来在一起讨论得出的治家良方。父亲没有这样干，多半是早已积聚了足够的钱财，明眼处还有一套房子摆在那里，就是要冷眼旁观两个儿子和儿媳妇儿如何表演。
　　“这是老大立军，大家都认识。我老了，决定把厂交给他来经管。往后大家就指望他支持他，尽快上手，带领大家多挣钱。”父亲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开会，开宗明义：“他自己有生意，先要安排妥当，这边慢慢来。”其实厂里好多人都知道，我不愿意接手汽修厂，非要自己白手起家闯天下。现在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才回来继承父亲的产业，都很佩服我。父亲话音刚落，都辟哩啪啦鼓起掌来。
　　厂里一共21名技术工人，15个是退伍兵，另外6名，都是这15人的亲戚朋友。加上过年新来的两个新股东，两个临时洗车的，两个清洁工，总共27号人。部队上训练过的就是不一样，十几号人行动迅速做事干净利落。只要有顾客上门，一切程序标准规范，不需要我花心思动脑筋。将工作仔细过了一遍，我确定工作的重点是维持与主管部门和大客户的良好关系，保证环境顺畅生意稳定，回款及时。在此基础上，再有意识有目的拓展业务。第一个需要拜访的是主管部门区计经委、物价部门，各种业务审核，检查评比，证件文本都是他们负责。其次是长期合作的大客户，两家出租公司、三个部门、五家企业和城郊乡政府。最后是提升厂里的服务质量，整治环境。我把想法讲出来，大家都非常认可，支持我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于是，父亲陪着我，一项项开始落实。我真正成了老兵汽修厂的总经理。
　　父亲用十多年的时候，为修理厂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每到一个单位，总受到客客气气的欢迎，好多领导还同父亲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
　　“要明白，莫人该为你做事！”父亲告诉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爱好。永远要记住打伙求财共同发展，天下的钱一个人是挣不完的……”每拜访结束一个单位，父亲总要不厌其烦的为我讲解他们的特点。这些人情往来，我打工时帮老板多多少少干过，自然心领神会。不停地约领导，花了将近三个月，才逐一拜访完这些重要人物。可以想像这十多年，为了汽修厂生存发展，父亲吃了多少苦，对父亲的敬重时时都在增长。
　　“工作上的事，大概就是这些。”父亲告诉我：“还有一件事情比这些都重要，稍不注意出了问题，一切都等于零。”父亲把一切工作交接之后，说出了他最担心的事。
　　“你晓得这一批人都是当兵的，有好几个同我们一样，在青海驻了六七年。有三四个没分工作回了农村，有四五个分到公社农机站，早就垮了生活莫着落。剩下的几个是后来新招的，就是年轻那几个，在部队上时间长，技术好没工作，当初考虑用人，后来才晓得他们都在找政府想安工作。经常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想搞串联一起去找政府麻烦，要特别注意。”在外打工时，偶尔听到过这种消息，也见过一大群穿着旧军装的人，列着整齐的队伍在政府门前静坐。想不到，以前总以为是旁人的事，突然间却出现在身边，同自己这样近，甚至还成了自己需要面对解决的问题。一不小心就坐在了火山口上，我半天回不过神。
　　“其实也不是好麻烦，只要厂里效益好，每月正常发工资就没问题。主要怕效益不好，如果大家生活没着落，就会跟着别人去闹事。”父亲见我神情呆滞，对我说：“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赚钱养家第一位，其他都不重要。主要得防人来串，同别人串在一起就麻烦。十个说客抵不过一个夺客，人总是好的听不进，坏的一听就入心。坏话是挖空心思往脑子里去，只图效果又不负责任，人们总爱听。我们立得有规矩，惹事生非被派出所抓去处理的开除，反党反政府的开除。反正有好多条，都写在那里，只不过没写得太直白，当时没想那么多，都一门心思说找钱，哪晓得情况变得这样快，现在这儿访那儿访的人多了。唉，不晓得这些人咋想的，有手有脚不努力，不去找事做挣钱，啥事都想靠政府。一个家都不好管，一个厂也不好管，别说这样大的国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很正常，得体谅国家，国家大了八方都要处理平不容易。莫要来不来就找政府。你平时要注意，多说多教多牵耳朵多提要求。有敢撞枪口的，要一马不忍手，杀鸡敬猴手软不得。该开除就开除，该扣钱就扣钱，不能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这个摊摊说是我们三家人的，实际是大家的。二十几户人都靠它生活，经营得好大家好，不好就大家背时。莫想到给政府添麻烦，没有政府出政策就没有这个厂，哪有一年几万几十万的收入，就没有二十几户人的好日子。人要讲良心，得记住别人给你的好。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至少不能干坏事添乱……”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石家沟，想起了春节见到的勤宝，想起了他给我的关于民办教师的各种文件，想起了一起当民师的好多同事。年过花甲的父亲也许不知道，在他挖空心思安排一切准备退休的时候，他的大儿子确定的继承人刚刚上任的总经理，还属于另外一个群体，一个他不了解的世界。在这平静的生活下面交织着难以理清的矛盾，隐藏着许多不平常的秘密，恰如平静的河面涌动着奔腾的暗流，难以看见隐藏的凶险。两相比较，父亲比勤宝看得远想得深，不是凭着一己喜好，而是有责任有担当。也许这是人生阅历的关系，人上了年纪，一生的经历会帮助他明白许多事理，历史现实与未来与人生旅程相结合，会造就思想和见识，形成处世的原则和方法去指导人生，这就是从根本上将人与动物区别开的文化吧。这是一个长期不可捉摸的过程。我一切的担心和忧虑只能埋藏在心底，静观事态。
　　我每天穿梭来往于茶庄和汽修厂，并非想象的那样忙碌纷乱。茶庄的工作虽然杂，但也有规律可循。只要人勤快眼底有活，客人离开就及时清洁打扫，时刻保证整洁卫生，一般不存在忙乱。汽修厂重在理顺职责，保证岗位清楚，任务明确，每项工作每一件事都追踪落实到人，运转便十分顺畅。零一年的大半年，在父亲的指点下，不断熟悉了解汽修厂，依着自己的想法，慢慢对各个环节进行规范，一切都很顺利。看来无论任何事情，只要思路明晰，思想顺畅，工作也就顺利。每天都忙忙碌碌，倒也无啥操心的大事，过得还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