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48
作品名称:七月流火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1-11-21 09:35:04 字数:5779
47、
在开完“东西部经济深度合作座谈会”、吃了会议工作餐,已经是中午过后。欧阳九红赶回家,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开门蹩出半边圆脸问:“叔叔,找谁呀?”
欧阳九红心酸地说:“找欧阳康庄呀。”
小孩眨巴一双稚嫩的大眼问:“欧阳康庄是你什么人呢?”
欧阳九红忍住泪水说:“儿子呀。”
小孩摇头说:“欧阳康庄的爸爸是欧阳九红,不是你。”
欧阳九红从身后拖过一个纸箱说:“我就是爸爸欧阳九红,给你买的火车。”
小孩只是惊喜了半秒,仍然把着铁门说:“骗子都是这样,给小孩买吃的、买耍的,然后骗走卖给人家。你知道欧阳康庄的妈妈叫什么名字吗?干什么工作吗?”
欧阳九红含着眼泪说:“谢宜萱,实验小学的老师。”
小孩紧紧把着门回头呼喊:“妈妈,有个男人找谢宜萱。”
谢宜萱正和婆婆、母亲在厨房洗碗打扫卫生,几步赶出见是欧阳九红,立刻脸儿腾起一片火烧云低声说:“你回来了?”
欧阳九红笑着说:“小将军把门,就是不让进来。”
谢宜萱温婉地说:“再要几个月不回来,不但小将军把门,就是我这个中军妇人也得把门,没得关防印信,一律不得入内。”
欧阳九红尴尬地笑着说:“是呀。”
谢宜萱蹲下身子说:“儿子开门呀,他是你爸爸呀。”
欧阳康庄抬起一双眼睛问:“是真爸爸,还是假爸爸呢?”
谢宜萱笑着说:“真爸爸。不信,你去问外婆和奶奶。”
欧阳康庄十分陌生地说:“你进来吧,不要乱动呀。”
母亲和岳母也从厨房撵出来问:“九红,吃了吗?”
土家是个在饥寒沙碛中拖过来的卑微民族,无论是原始部落时代、还是夏商围猎时期,无论是唐宋刀耕烧畲、还是明清大军铁蹄践踏,亦或是1933年洪水泛滥不息和1960年大旱长久无雨,都让人耿耿难忘、害怕饥饿,相互关照、同生怜悯,什么时候见面就一句话“吃了吗”,就是在茅厕、猪圈、牛圈也一样。哪怕今天吃穿不愁、酒肉不断,乡下人见面仍然是一句“吃了吗”的亲切问候。欧阳九红笑着说:“都快下午两点,早就吃过了。”
岳母很识趣地说:“康庄,我们出去找外公吧。”
母亲也跟着说:“要得,我们去逛逛商场,买个风车车。爸爸买的火车,等会玩耍。”
欧阳九红心里很明白,老人们是要腾出时间和空间让年轻人温存一番,几个月不见面,就是干柴遇见火星也会燃烧。欧阳九红笑着说:“我拿两件衣衫就得走,晚了没有城乡公汽。”
谢宜萱红着一张瓜子脸儿说:“歇息一晚上,也不行吗?”
岳母也嗔怪地说:“一晚上,就住一晚上。你看看,儿子都不认你,像陌生人一样,只顾玩耍火车,哪里在乎你这个爸爸呢?”
欧阳九红坚持说:“镇上几十个工程上马,建设大军几万人,一点马虎不得、松懈不得。”
母亲也生气地说:“县里的会开完了,在家陪陪孩子和媳妇,马虎一下午撘一晚上,未必就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了?”
谢宜萱捆着粉红围巾说:“只需要你马虎两三个小时陪陪儿子,不违什么纪,不算什么错。下午只有两节课,吃了晚饭没有城乡专线车,我用私家车送你吧。”
城乡专线车是县城到乡镇定点停靠、定线行驶的公共汽车,没有取得运管部门发放的线路牌,不得上路行驶,一般早上6:30时首发,晚上5:30末班。母亲用不可辩驳的语气说:“吃了晚饭走,宜萱开车送你。亲家母,我们去超市买菜,早点做晚饭,宜萱下课回来就吃;九红在家陪儿子,增进一些父子之间的感情,不然孩子长大了不知道父亲是谁、父爱是什么。”
欧阳九红只好脱下鞋子,趴在地上和儿子玩耍火车。欧阳康庄从地上爬过来问:“为什么我得叫你爸爸,你不叫我爸爸呢?”
欧阳九红抹抹他稚嫩的脸蛋说:“因为你是我生的,就得叫我爸爸;我是爷爷生的,就得叫爷爷为爸爸。”
欧阳康庄捏着下巴大人一样思考问:“妈妈说我是她生的,你说我是你生的,到底我是谁生的呢?”
欧阳九红笑笑说:“那就是我们俩生的吧。”
欧阳康庄眨巴一双清澈透明的大眼问:“俩人怎么生呢,一个生脚、一个生头?跟奶奶和外婆做饭一样,一个淘米,一个洗锅吗?”
面对好奇而无知的幼儿,欧阳九红真不好回答,更不敢揭示人生的科学奥秘,只能回答他:“你长大了,什么都知道了。”
欧阳康庄继续追问:“为什么要长大了才知道呢?”
欧阳九红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书叫《十万个为什么》,其实有些事情《千万个为什么》也解释不清楚,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或者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一样,人们只能依附于上帝,用泥巴先捏了一个男人,再捏一个女人,从此开始繁衍代代不息的人类。那么进一步追问,上帝的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呢?未必像孙悟空一样,是天地在黑夜中羞辱交媾之后从石缝里蹦出来的吗?欧阳九红想不清楚,更回答不清楚,只好谦卑地说:“有些事情,爸爸也不知道呀。”
欧阳康庄很不满地说:“也有爸爸不知道的事情,我长大了不做爸爸,要做爷爷。”说完按动电源,玩具火车“呜呜”鸣叫着向前而去。
欧阳九红翻躺在地板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阿依镇的风雨凉桥建设工地。哈密瓜拿着几张纸说:“甲方监理有签名,工程管理官员阎三三和阴柴木有签字,为什么不能增加工程量呢?”
欧阳九红坚持说:“增加工程量有一些规定,一般都在20%左右,你却达到90%以上,一根木柴算两根木柴,一座桥梁算两座桥梁,怎么行呢?”
哈密瓜气愤地说:“木料我用了,油漆我刷了,图案我雕了,民工工资我支付了,共产党总不会不顾人民群众的死活吧?”
欧阳九红大义凌然地说:“人民群众的死活,共产党必须得顾,而且要顾到底、顾到位,顾得人民群众完全满意。但是,对于一些奸商、投机者、慷国家之慨和吸人民之血的蛀虫,必须依法办事、依规举事,坚决打击,严肃惩处。你那些超出招投标范围的工程,可以组织设计、监理、建设、审计、项目主体等部门共同论证,应该增加的部分,在法律规定范围内可以增加;不应该增加的部分,任何情况下一分钱也不得增加。”
哈密瓜抽着香烟,不紧不慢地说:“虽然我和金香玉离婚了,但她毕竟是我曾经的老婆。你们同锅舀食,同衙理事,未必就不给她一点面子吗?常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与人过节,自己过节’,你总得为自己考虑一些呀。”
欧阳九红不卑不亢地说:“我从入党那一天开始,就很少考虑自己和家人,考虑得最多的是百姓冷暖、人民福祉和党的事业。”
哈密瓜冷笑说:“欧阳九红,你不要得意太早,小心我控告你收受他人贿赂。”
欧阳九红爽朗地笑着说:“我行得正、坐得稳,讲规矩、守法度,从来回不收取他人一分钱、一件物。你只管去控告,县纪委、省纪委、中纪委都行。”
哈密瓜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初心不改、底线坚挺,可以做到不收贿赂,但是能保住自己的儿子、家人吗?”
欧阳九红依然笑着说:“我的家人教育严格,管理无缺,不得接受你的贿赂;我的儿子尚幼,无法接受你的贿赂。”
哈密瓜母虎一般扑过来,咬着他的脖子说:“我要撕了你、吃了你,欧阳九红!”
欧阳九红拼命挣扎、奋力反抗,满身大汗淋漓,忽然母亲和岳父岳母提着菜开门进来大声说:“九红,怎么睡在地上呢?父子睡在地上,不怕着凉吗?”
欧阳九红把熟睡的孩子揽在怀里忽然发问:“你们收了人家的贿赂吗?”
三位老人莫名其妙地反问:“九红,说什么呢?”
欧阳九红又问:“那么孩子呢?”
母亲生气地说:“孩子多大呀,有接受人家贿赂的能力吗?就是他的玩具,哪一样是他人买的吗?”
欧阳九红点头说:“任何人送的东西都不能收取,包括街上小菜、孩子玩具。”
48、
谢宜萱送欧阳九红到阿依镇返回时,在白虎咀出车祸,等他赶到县人民医院时,谢宜萱早就咽气不语,只有母亲、孩儿和她的父母声嘶力竭号哭,一帮朋友正在旁边商议她的后事。
欧阳九红扑在她身上嘶声喊:“你怎么了,宜萱!宜萱!!”
欧阳九红和谢宜萱是在火车上相识的。那时他已是县委政研室副主任,准备到省城开会,也探望父母。刚刚把座位找到,一个娇美修长的女孩拖着一个蓝色大皮箱过来,总是放不上行李架。他举手帮忙放上去,女孩眨巴一双清澈透明的大眼说:“谢谢哥。”
欧阳九红看她一身素装说:“学生妹吧?”
女孩脸上笑着两个酒窝说:“哥真是好眼力,就是个学生妹呢,大三的学生妹。哥也是学生哥吧,研究生吗?”
欧阳九红摸摸嘴皮说:“胡须都长出了,还是学生哥吗?哪个大学读书?”
女孩嫣然一笑说:“省城师范大学。”
欧阳九红夸赞说:“做老师好呀,传道、授业、解惑,职业高尚、人民敬仰。”
女孩天生是开口动物,总是不愿把嘴巴停顿下来,不是滔滔不绝说话,就是嘁嘁嚓嚓吃东西,似乎只有好吃的女孩,才是最美丽、最热爱生活的女孩。女孩从挎包扯出几包豆干说:“哥,来一包,早上才烤制出来的,新鲜、环保。”
欧阳九红知道,豆干是阿依镇的特产,也是阿依镇的家庭作坊产业。阿依镇的井水含着丰富的硫酸钙物质,磨豆腐不要石膏粉,直接煮汤为豆花,挤水为豆腐,火烤为豆干。欧阳九红接过一包豆干问:“阿依镇的吧?”
女孩歪着一张长发披肩的瓜子脸问:“哥是牛网刺大爷的徒弟吗,能掐会算?”
欧阳九红笑着说:“阿依镇的豆干子,青龙山的尼姑子,哪个不晓得呢?”
女孩嘟着一张嘴巴说:“年纪轻轻的女孩,阳光弥漫的社会,繁花似锦的人生,我才不去做孤灯清影的尼姑子呢。”
欧阳九红侧过头问:“叫什么呢?家里还有什么人?”
女孩仔细打量一番他说:“谢宜萱,阿依镇西水村人。父母都是地道农民,种植为生,养殖为业。”
欧阳九红调查式地问:“读书学费是怎么解决的呢?”
谢宜萱有些警惕地说:“现在国家政策好,学校有奖学金,家里有贫困户助学金,基本不要家里拿钱。哎,你刨根挖坟地问这样仔细,不会是心怀鬼胎吧?”
欧阳九红蒙住嘴巴“嘻嘻”笑着说:“刚才叫我‘哥’,马上改口叫我‘你’;提箱子帮忙叫我‘哥’,坐下来休息叫我‘你’,女孩的心、天上的云,变化真快呀。”
谢宜萱红着脸儿说:“先前是因为我们素不相识、根底不知,叫你‘哥’是礼貌。当今社会,无论老男人还是小男人,都爱当大哥,都想做护花使者,叫喊别的不高兴。现在呢,我的一切都被你知晓,还能不防备吗?你要是跑到村里诈骗我的老弱父母、亲朋好友,不是害了他们吗?”
要不是在列车上的公众场合,欧阳九红真想“哈哈”狂笑一阵。他只是把头顶在前面的靠背椅上,“嘻嘻”笑了半天,笑得谢宜萱毛骨悚然、背心冰凉、气愤难消。欧阳九红笑着说:“总有一天你得叫我‘哥’,不叫也得叫,叫也得必须叫。”
谢宜萱远远地挪过身子,咬着嘴唇黑着脸说:“真遇见一个江湖骗子,怪不得昨晚做喜鹊喳喳叫的怪梦。”
欧阳九红见她生气了,掏出一个红本本说:“我们做骗子的,发有证件、盖着钢印,有名有姓,有单位组织。”
谢宜萱查看了他的证件,满脸羞愧地说:“原来是县里干部,国家公职人员,怪不得出来到处欺骗女孩呀。”
欧阳九红急着说:“我真没有欺骗过任何女孩,包括眼前的你。我问这些,是一种职业习惯。做政策研究工作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卫生以及社会各种情况都得掌握在心里,不然怎么能因地制宜、接连地气地制定一些实用政策呢?”
谢宜萱似乎对他的大道理不感兴趣,眨巴一双大眼忽然问:“难道你连女朋友也没有欺骗一回吗?”
欧阳九红愉快地笑着说:“家在省城,工作在县城,两头不将就,两头不顾及,哪里找女朋友?”
像欧阳九红这样才貌双全、名声响亮的知识青年,只要悄悄嘘一声,排起长队的女孩找上门来。但是,母亲一直坚持要他回省城找女朋友,全家团聚、相互照应。所以,他一直单身着、孤寂着,拼命地工作着,当然也没有撞见让人动心的女孩。谢宜萱听说欧阳九红没有女朋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越坐越疏远、越来越提防,紧紧咬着一张小嘴巴,抱着一双秀美长臂,眨着一双深潭大眼睛,望着前面高高矮矮的人头一句话不说,似乎她身边坐着的不是国家公职人员,而是四处流窜的诈骗犯。
欧阳九红在心里欢笑了,这样故意矜持的女孩,心理往往崩溃,或者说沸腾,无法抑制内心激动,常常找一些方式遮掩和逃避。要想追到手、抱在怀,必须穷追猛打、不让喘息,就是毛泽东同志说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欧阳九红故意向她靠拢问:“下车后有男朋友接你吗?”
谢宜萱似乎有意向他靠近了一点,侧目他一眼说:“没得男朋友。我要回家乡工作,照顾年迈父母、献身落后教育,也不想谈男朋友。”
欧阳九红更加感动,一个贫困户家里的姣美女孩,能做到靠成绩求学,而不是靠美貌混迹,实在难能可贵。现今社会,贫穷而虚荣心极强的女大学生,一般都做了临时二奶三奶,或者巴贴一个家庭条件好的临时男朋友,既解决临时性经济问题,又解决临时性性问题,也是被人们原谅的。欧阳九红得意地把头伸过去调皮地问:“这样大的皮箱子,我送你到学校可以吗?”
谢宜萱红着一张脸儿,望着他半天没有说话,不肯定,也不否定。
火车到点的时候,谢宜萱竟然一声不响地起身走了,欧阳九红知趣地取下她的皮箱追过去,一直把她送到师大的女生大楼前,并且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
谢宜萱大学毕业分配到县民族第一实验小学,等不及的欧阳九红在她上班仅仅一个星期就结了婚。结婚的晚上也很有趣,谢宜萱红衣红盖坐在床边催促好几次,欧阳九红就是不上床,不知道在电脑前修改什么。谢宜萱坐在床边,羞昵一张俊俏脸儿问:“九红,还不睡觉吗?”
欧阳九红在电脑上“噼噼啪啪”敲打文章,头也不回地说:“等哈。”
谢宜萱不明白,什么事情比新婚恩爱还重要呢?她想脱衣先睡,觉得不妥当,不合符规矩。“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最重要的两件事情,无论如何不能草率,必须得男人抱上婚床、揭开盖头、退去婚裙,也必须得男人把热吻慢慢地送来……谢宜萱又温婉地叫一声:“九红,过来睡呀,未必还要学习秦少游和苏小妹、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写几句诗、作一篇赋才上床睡觉吗?”
欧阳九红仍然不回头地说:“对,好好给你作一篇赋,记录我们的新婚之夜。”
谢宜萱几步跨过来,趴在他背上柔媚地问:“哥,给我写的什么呀?”
欧阳九红回头问:“你刚才叫的什么?”
谢宜萱的脸儿红得像一枚西红柿说:“哥呀,错了吗?”
欧阳九红深情地捧着她燃烧的脸儿问:“妹,再叫一声好吗?”
满电脑重复一句话“宜萱,我爱你”,并没有什么诗词歌赋。谢宜萱扑在他宽大的怀抱,甜蜜透心地叫一声:“哥。”
欧阳九红紧紧抱住她笑着说:“我早就说过,你总得叫我‘哥’,不叫不上床,不叫不脱你的新衣。”
谢宜萱一口咬住他的舌头撒娇说:“哥,你真坏……”
派出所童稚谣所长和交警来医院通报事故情况:“几十块巨石从山坡滚下来,有的砸在车前,有的砸在车后,有的正好砸中车身。也就是说,无论谢宜萱快三秒,还是慢三秒,都在劫难逃,只有白白等死。”
欧阳九红泪流满面地问:“难道是谋杀吗?”
童稚谣摇头说:“现场看不出来,也许是暴雨过后,岩石滑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