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临终

　　域东北的凤凰岭，山高峻险，绿树成荫，道路蜿蜒崎岖。密林间隙之间的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随着南下打工浪潮的兴起，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走出大山，进驻城市，靠拼命地打工挣钱来养家糊口。
　　昔日的凤凰岭，早晚一家人亲亲热热的热闹场面，一去不复返。即使有，那也只是苦苦地熬到过春节的那几天，才零星应酬似的呈现出来。然而，家里的饭菜酒香还在嘴角边，年轻人们又踏上了打工之路，山里只剩下年老的或年小的，默默地留守他们温暖的家。
　　积劳成疾的阿牛嫂，就是其中留守之一。她一直与病魔努力地抗争着，最终，还是倒下了，如散架的飞机一般，瘫软在病榻之上。每天，她都紧紧地抓住床沿，凝视着窗外，试图想再爬起来，希望能坚持到结儿媳妇抱孙子的那一天。然而，她太累了，疲倦地合上了双眼，那期待的眼神，永远消失在春节的礼炮声之中。
　　据说，她比婆婆娘还先走了几步，眼角边渗漏出的几滴泪珠，暗而浊，却怎么也不愿滑落。阿牛用草纸擦拭了一遍又一遍，总是擦拭之后，那泪珠又慢慢地渗漏了出来。
　　大女儿阿诊哭丧着脸，蹲伏在娘的床跟前，紧紧地握住娘僵硬而又变白的手。她不停地抽噎说：“娘，您就放心吧。爹，我们三姊妹会好好地照顾他的。”
　　阿牛嫂的泪珠依旧，如屋檐悬吊的雨滴般，一滴紧跟着一滴渗漏而出。
　　匆匆赶回来的二女儿牛妞，来不及放下背包，直奔到娘的床前。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抚摸娘的额头，强忍泪花说：“娘，牛妞我回来看您了。”
　　“牛妞，你弟弟阿宝呢？”噙满泪花的阿牛，凝视着牛妞，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她，并暗示说，“阿宝不是说，他今年带媳妇回来过春节吗？”
　　“哦？弟弟阿宝他……”一惊的牛妞，旋即就明白了爹的意思，忙撒谎说，“他本来是打算早点带媳妇回来的，票都买好了。由于他们厂里临时赶货，推迟了放假的时间，排队好几天才买好的票，也只能无奈地被改签了。估计他俩啊，现在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你就放心吧，我们家的阿宝啊，和他的媳妇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哪。”阿牛轻轻地擦拭着阿牛嫂脸颊上的泪珠，仍见擦拭不干净，又挤眉弄眼地暗示说，“你不是说，你有阿宝媳妇的照片吗？快拿出来先给大家看看，她人长得漂亮不？也好让你娘放心些。”
　　说起阿宝，那可是阿牛嫂的心里最沉重的一块心病。她与阿牛结婚后，一直都想要生个娃，可连续三年就是怀不上。有人就在背后说闲话，说什么阿牛嫂的“田”不行，怎么能播出种来，气得阿牛嫂大病一场；终于怀上了吧，结果一连生了两个女娃，又有人在背后说闲话。说照她那样生下去，一个“带把”的都没有，老牛家的香火就一个字——悬，气得她又是大病一场。
　　恢复身体后的阿牛嫂，心里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为老牛家生一个带把的来延续香火，否则，誓不罢休，一直生下去，不然，在自己手中断了香火，死后对不住老牛家的列祖列宗。
　　焦虑的阿牛嫂，只要她一听说，有什么能生男娃的秘方或偏方，她都会千方百计地照方实施。一个秘方接着一个秘方，一个偏方紧跟着一个偏方，她却始终都不能如愿。不但没能生到男娃，反而把她的身体搞得更加的虚弱不堪。
　　正当阿牛嫂对生男孩子失去信心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的肚皮又有了新的反应，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位草药先生把脉。男娃，男娃，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她终于做到了，喜极而泪，抱头失声痛哭。然而，肚里调皮的小家伙，终日不安分，总想早点溜出来，折磨得阿牛嫂苦不堪言。她只好又去找草药先生，想办法安胎。因肚里带把的娃是她的命根子，一旦丢了，若想再怀上，恐怕是艰辛万难，那还不要了她的老命。
　　小家伙终于出生了，取名牛宝，小名阿宝。他犹如众人手心儿里的一只雏鸟，拽在手心里怕死了，松开手又怕飞了。既有爷爷奶奶阿公阿婆们的溺爱，又有阿牛嫂夫妻俩的娇惯，从小他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调皮蛋，做啥事都挨不着调调。他时常在外，与不同年龄阶段的小朋友们在一起嬉戏玩耍，稍有不合他心意之处，便与其打斗起来，惹是生非。最后，爷爷奶奶只好去给人赔礼道歉，替他擦屁股了事。
　　长大后，他与人一起外去打工挣钱，就犹如断线的风筝一般，一年半载的，家人们都见不到他准确的音信，更不用说给家里邮寄钱的事。每到年终，期盼的阿牛嫂，看到左右乡邻的娃领着自己的媳妇回家过春节，她总是下意识地站在院坝边，一站就是老半天，双眸眺望着山下崎岖蜿蜒的山路，期盼着能看到自己的宝贝疙瘩——阿宝的身影，更希望他也像其他人家的娃一样，领一个媳妇回来，给老牛家早点续上香火，让自己抱着孙子乐呵乐呵。
　　迷糊的牛妞，一听到爹的暗示，一下就傻眼了，这谎言怎么圆呢？刚才说弟弟阿宝已在回家的路上，其实，自己也好久都没他的消息了，更不用说他有无媳妇的事。现在硬要弄一个他媳妇的照片来，这不是比登天还要难吗？
　　到底该怎么办呢？她看着双目紧闭而又流泪的娘，心如刀割般疼痛。她突然瞧见床头柜上有一张照片，欲伸手过去拿起来，想借用来忽悠一下娘，但又见爹直摇头，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其实，这张照片呀，她哪里知道，就在娘弥留之际，爹已经忽悠过上千次了。或许，忽悠次数太多，会产生免疫力吧！那照片根本就起不到什么作用。
　　“你走的时候，不是在电话里已经答应过我，一定会把阿宝媳妇的照片先带回来吗？”见她一脸束手无策的样子，阿牛又试着提醒说，“是不是你忘记放在什么地方了，看看你背包里有没有？”
　　“哦！”恍然大悟的牛妞，记得自己临走之前，爹在电话里反复交待过，一定要带一张娘陌生的照片回来，原来是带回来给娘看最后一眼的。她急忙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同事的美颜照，递给爹说，“爹，这是阿宝媳妇的照片，您看看如何？”
　　“嗯，不错，漂亮！”阿牛接过照片，放在阿牛嫂闭目的双眼前，喃喃地说，“这是阿宝媳妇的照片，是牛妞带回来的，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你就睁开眼看一眼吧，姑娘长得还挺俊俏，与你年轻时一样的漂亮……”
　　只见阿牛嫂的眼皮微颤了几下，然后，接连滚落出三滴泪珠，悬吊在脸颊上，由浊变清，随后滴落干净。众人见状，喜极而泪，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平安地着地儿，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然而，一会工夫之后，阿牛嫂的泪珠，又恢复如初，令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有些木然。
　　请来的道士阿鬼，他目睹眼前的一切，便把大女儿阿珍叫到一旁，低声地说：“可能是你娘还有什么心事未了，你知道吗？”
　　道士阿鬼，原名李贵。只因其略懂一些阴阳相术，到处给人相面看风水，懂行的或外行之人都说他是在装神弄鬼，忽悠钱财。有人干脆送他一个外号——阿鬼，他也乐意地应诺。
　　“除了弟弟阿宝是她的心头之肉外，恐怕没别的什么了。”阿珍脱口而出。
　　“没别的了吗？”疑惑的阿鬼，凝视着阿珍的双眸，知道她在撒谎，便双手比划着提示说，“比如她与妯娌之间……或者说平时她与谁最不……”
　　“应该没有。”阿珍心里也知道，即使有也没有，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
　　“那我就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了。”瘪嘴的阿鬼，两手一摊，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继而又说，“你就忍心让你娘就那样躺着？”
　　“要说有，那就是奶奶了。”阿珍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又补了一句，“再好的婆媳关系，也有难以弥合的地方嘛。”
　　“你奶奶在哪？”着急的阿鬼，试探性地说，“能否请她老人家来见你娘最后一面？”
　　“恐怕奶奶她……”泪眼欲滴的阿珍低下头，沮丧地说，“奶奶早已卧床不起，恐怕她的时日也不多了。”
　　“啊？”一脸惊愕的阿鬼，背着双手徘徊踱步，不知该说什么好。
　　良久之后，阿牛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面向阿鬼，哽咽地说：“不能让她再受累了，阿鬼，你就想想办法，送她最后一程吧！”
　　装腔作势的阿鬼，手执桃木长剑，嘴里念念有词，在整个房间里转来转去。突然，他咚的一声猛跺脚，厉声呵斥：“既然人已离开，何必再留念，还有什么未尽之事，等你下一世做牛做马再来还吧。”他的话音刚落，阿牛嫂的那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滑出一条如利剑划过般的泪痕，逐渐地变淡干涸。
　　消息传开，全山里的人都感到惊愕。惊愕的倒不是阿牛嫂的去世，而是她那临终时的泪珠，为何如此的怪异，令人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