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O一章 大鸟

　　民国二十六年秋，固庄村外的田地里一片繁忙，玉米长到人一般高，村民正忙着在地里捉虫，今年不知道怎么了，天气过了处暑，正该要凉快的时候，突然地里多了许多长青虫，眼看玉米叶子吃得如蛛网一样，再懒的人也不敢歇着，白天黑夜在地里忙活。
　　二先生很少种玉米，虽说这三四年不再种豆子，四媳妇建议一百亩地，二十亩种了地瓜，另外八十亩都种了稻子，地瓜干都卖到沂州酒厂，水稻送到文杓的粮店，价钱还不错，一家人的生活勉强撑了过来，有时还能挤出一星半点的接济村里穷苦人。
　　看到地里人们都急得火烧火燎，二先生心里发焦，但是，他无能为力，只能每天带着孙子方仁、方义，还有文杼的儿子方礼，给村民们鼓鼓劲。
　　现在，看孙子就是二先生最大的寄托，他在家里实在苦闷，虽说上次经文桐一闹，荣子桓确实没再难为他，但是，油坊被永功占着，当了劳什子捕共大队办公室，让二先生很不得劲，从此，他再也不去油坊。大先生第二年就从青岛回来了，兄弟俩见面说话还是很客气，说完话后，二先生总感觉没了以前的贴心，以前大先生说话随随便便，有什么说什么，现在老是感觉客气得有些过头了。从什么时候起，二先生也记不得，反正以前每天必到大先生家里转转，渐渐稀了下来。
　　看过了人家的玉米，自然转到自己的稻田里，地里的稻子长势喜人，沉甸甸的稻穗垂着，在秋天的微风中摇动着，让二先生的心情舒畅起来。
　　一个夏天雨水丰沛，小河沟里都是成群的小鱼小虾，方仁成了三个孩子的头，他们每天手里都拎着一个篓子，赤着脚下水捉鱼。
　　远远的路边走来两个黑影，近了渐渐清晰，一个老者，弯着腰，拄着棍子，身边随一童儿，童儿也提一竹篓，二先生看清了，是大先生和孙儿方勇，自从文耿去了青岛，秦氏带着孩子一直没有回娘家居住，一则是大先生恋着小孙儿，不舍得他们离开；一则是秦氏有一个念想，自己男人出门当兵，这个家一定要替他守好了，不能让男人为家里琐事分心。
　　方仁看看方勇，举起手拉他一把，示意他下水，方勇不敢下，站在沟边发呆。大先生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腰却不行了，弯得厉害，棍子成了他最亲近的伙伴。他敲敲沟边道：“放心下去，你名字里有一个勇字，可不能辜负了。爷爷一辈子好个勇字，你爸爸现在也称得上勇字，你从小要学着勇敢起来。”
　　听到大先生提起文耿，二先生就有了话题：“大哥，文耿当年一枪吓坏了李世营，多少年都还有人提起，这个勇字他是担得起。”
　　大先生没接着这个话茬说下去，只是客气地对二先生道：“二弟，我也得向你学着，没事就出来转，文耿来信了，说不能老是让孩子待在家里，要让他走出去，我也觉得这话对，你想呀，咱们年轻时，什么事不敢做？摸鱼摸虾、提水灌老鼠、点辣椒熏狐狸……儿媳妇也说了，小孩子多出来跑跑，可以多吃饭，对身体好。这话比文耿说得还实在，孩子有一个好身体才是正事。”
　　方勇还是不敢下去，二先生手摸着方勇的脑袋，眼却看着大先生：“听说文耿在青岛已经当了连长，张玉尧对他分外重视，下一步当团长也是预料中的事，咱们固家也该出一个团长了，凭什么都让他们当了去？”
　　“文杼呢？不是早就当连长了？我记得还是李森当旅长的时候，他就是连长了，文耿比他晚得很。”话是这样说，心里还是很满意的。“二弟，我倒不图文耿当什么官，我只想着，他能在张玉尧手底下老实待着就知足了，他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在这里，不知道又惹下什么事了，我不放心。”
　　小孙子方勇还是不敢下水，看着方仁捉了不少鱼有些眼馋，二先生让方仁分几条鱼给方勇，大先生敲敲地面道：“可不能这样，谁的就是谁的，不能从小惯坏了孩子，他的一切要他自己去争取，方勇，咱去河边捉鱼，那里的鱼比这里多。”
　　这话小孩子是听不出里面的含义的，二先生笑笑，拍拍方勇的小脑袋，看着大先生祖孙俩去了沂河边。
　　听说方勇要去大河，方礼闹着也要去，这孩子和文杼一个样，也是一个倔脾气，二先生只好由着他。
　　前边大先生祖孙俩已经到了小码头，几个孩子又聚到一起，试探着下水。
　　“走，去前边看看，我准备在这儿建一个凉亭。”大先生突然建议道。
　　为什么建凉亭，大先生一直没说，是孙子的一句话，让他下定了决心，小孙子方勇经常在河边玩，到了码头处，说要是有一个凉亭就好了，到那时，爹带着兵，可以在这里下船，一家人在凉亭里等着。大先生听了高兴，决定按方勇的意思建一个。
　　大先生拄着棍子用步子丈量了一下说：“这里合适，你看，此处略高，建好后再把里面铺上石板，沿着石板可以到河边，最理想不过。”
　　对于建凉亭，二先生不置可否，河里的水忽多忽少，小码头常常一年有半年泡在水里，你建个凉亭有什么用呢？去年给文朴娶了亲，一家子老老少少十几口，都张着嘴等着吃饭，文桐还在山里，听说连盐都吃不上，银月和宏俊不冷不热地过着，到现在也没生下了男半女，操心的事实在太多，凉亭没引起二先生的兴趣。大先生见他不积极，压低声音说：“我说一个事，你可能有兴趣。我常常看报，去年冬天，西安发生了大事，张学良、杨虎城绑了蒋公。”
　　这事去年好像听文杓提起过，二先生没有在意，政治上的事，他一般不热心，谁上台，谁下台，爱谁谁。再说了，去年发生的事，这时候还提他干嘛？大先生见他没听懂，又进一步说：“张、杨逼蒋抗日，共产党也参与了此事，说是从中起了很大作用，才促成蒋公的释放，现在两家要联起手来打日本人了，你想想，如果两方联手，文桐就可以回来了。”
　　最后这话让二先生听懂了，哦，两家又不闹了，以前好过一阵，然后大闹，杀了大批的共产党，现在又要联手，真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真要是这样，就好了。他担心地说：“怕是难呢，现在永功、李世营、荣子桓在是一心一意围剿文桐他们，哪儿有放松的意思？”
　　大先生虽看报，沂州的形势他现在也拿不准，只好安慰二先生：“等着吧，毕竟开了个好头。”
　　两兄弟正说着话，方勇指着天上说：“爷爷，你快看，那边来了一个大鸟。”
　　天上真是来了一个“大鸟”，不过这“鸟”动静有点大，边飞边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似乎整个天空都让它搅动了。说话的空，那“鸟”已经到了头顶，二先生手搭着前额朝上看，对大先生说：“大哥，还有一个红点，一边一个，你看看。”
　　“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方勇一蹦一跳，他举着手叫着，“大鸟，大鸟。”
　　“好小子，记着，这不是大鸟，叫，飞——机——”大先生教着孙子。飞机从河东边过来，沿着庄稼地一路向西，过了河，在河西又绕了一个大圈子，拐到河东，来来回回几次，大先生有些纳闷：“这飞机真是怪了，怎么老是在河面上转圈圈？”
　　为了看“大鸟”更清楚，方勇已经从码头跑到河沿上边，地里捉虫的村民也三三两两聚集到河沿上，他们没见这这样的铁鸟，有的说是铁皮做的风筝，有的说是铁皮制作的大鸟，一个好讲古的中年人，叫永生的知识自与众不同，说以前也曾听老年人讲起过，诸葛亮领兵北伐，南方孟获再次作乱，成都无人守城，法正只好请了诸葛夫人，她乘着一个竹子做的大风筝，杀退蛮兵。几个人争论不休，都问正弯着腰上坡寻孙子的大先生：“族长，您经多见广，您说说这东西是什么？”
　　“飞机。”大先生以前没见过飞机，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耐心给村民解释。
　　族长的见识就是不一般，竟然知道飞机！要不他怎么能当族长呢！众人纷纷称赞，飞机的声音又传来，众人站在高处，感觉这次看得清了。
　　飞机越飞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像天上打雷一般。这架飞机像一只蜻蜓，两边各两个翅膀，翅膀中间一个大红色膏药，等众人看清了，飞机的高度也降了下来，围着众人绕起了圈子，似乎要逗一逗这一伙人，从河道里起来，然后贴着河沿向上飞，一阵风过去，河沿上的树梢被飞机的翅膀扫掉了一片。
　　二先生拉了一把方勇，对大先生说：“快走，大哥，到树林里躲一躲，这个热闹不能看。”然后招呼方仁兄弟几个，一同躲到树林里。
　　大先生像是明白过来，对众人道：“对，进树林，快。”
　　二先生一手一个，拉着方勇和方礼在前边跑，方仁拉着方义，众人随后，飞机上传来一阵啪啪声，像一把石子投到河里，河水溅起。啪啪声传到树林边上，大先生对众人道：“这是枪声，飞机上有枪，大家伙不要出去。”
　　永生最后一个跑到树林里，他动作一则是慢，二则是不想与众人一样，方显出他的见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能慌里慌张、不成体统？结果就是让这体统害了他，一颗子弹正好打在他后背上，他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头朝着树林方向，脚蹬了几下就没了动静，林里子众人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谁也不敢出来救他。
　　飞机的声音小了下来，应该是飞远了，大先生拄着棍子出了小树林，来到永生跟前，他头朝下趴着，后背上的血窟窿咕嘟咕嘟朝外冒，人是一点动静也没了。
　　二先生捂着几个孩子的眼，捂了这个，空了那个，孩子们还是看到了。
　　大先生不以为然地说：“看吧，都看吧，他们早晚要看到。不见过流血，永远长不大。”
　　到了晚上，文杓、文杼从三河口回来了，代表二先生去永生家吊唁了一番，才一五一十地给大先生、二先生说了：“那是日本鬼子的飞机，他们在黄岛飞过来的，主要目的不是打我们老百姓，听说是来侦察咱们这里的，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估计是他们搞的恶作剧。”
　　“恶作剧就杀人？”二先生怎么着也不明白。
　　不单二先生，日本人是何许人也，村子里都纳闷起来，日本人又称倭寇，以前在沿海无恶不作，这几百年已经平安无事，怎么又跑到咱们这里呢？还打死了我们的人。
　　文杼解释不清，只是不停地说：“要打仗了，日本人占了东北，占了河北，占了济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