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脱贫攻坚检查

　　离检查只有三天时间。当晚，鲁书记带领镇上一帮干部，赶赴太平村，紧急召开会议，分派工作任务。
　　全村保洁员、护林员、组长，全部上岗，清扫道路，拣拾路旁、河道垃圾，同时要求各组长通知各户，打扫室内、外卫生。发放到村，一直未发放到各户的垃圾桶马上分放公路边农户，领导们沿路能看到的各户，家家摆放垃圾桶，环境卫生整治到位。这项工作，杜胜利和华莹负责。
　　精神文明建设，以上级下发文件的形式，放在文件柜里。分派贾文化找出所有文件，对应文件，补会议记录、会议签到册、会议照片。镇党委老孟指导、协助、把关。
　　“老贾，三天时间够不够？”杨晓问。
　　“虚构是文学的强项，十几篇会议记录，一晚就拿下来了。签到册也好弄，右手签了换左手，行草隶篆，换笔体写，保证没人看出来。照片比较困难。咱们村实干多，干吆喝、开会、刮大风不下雨的事弄的少，没存啥会议照片。”贾文化照实说。老孟在一旁拍着腔子：“照片有我，以前或别处开会的照片，我手机上存的多。”
　　“多辛苦孟干事。这项工作你们做，我放心。”杨晓说。
　　杨晓负责完善支部工作的各项会议记录、支部工作纪实、会议签到册与开会照片。党建工作，平时由姜山负责，也有资料未完善。该补的补，该做的做，马虎不得。
　　包扶工作入户纪实，马书记负责通知所有包扶干部，明早全部赶到太平村，入户完善帮扶纪实的填写、照片资料佐证、上半年两季度收入、合疗报销、上学享受优惠等资料的收集工作。
　　“产业发展，太平村实际工作做得好，今年新增茶园四千多亩，又开辟了乡村旅游的第三产业。但是，缺点在哪？”鲁书记问杨晓。杨晓想了想，说：“规模不够，连片万亩茶园的打造，还要两年才能完成。”
　　“等你完成了，黄花菜都凉了。”鲁书记敏锐地指出，“你杨晓只会干工作，不会宣传工作。老茶园选中心区域，竖‘太平村万亩茶叶生产基地’的大牌子，先喊出来，工作逐步完善。今年新增三个组的茶叶基地，牌子也竖起来。银溪沟发展旅游三产，工作正在推进中，领导下来也有看点，但也缺宣传与造势。多打些标语、横幅，张挂在各个工地，拍照片或检查，一看就明白。”
　　“印标语，地里焊架子，还要往架子上蒙标语，三天时间，怕来不及吧？”杨晓担心。鲁书记反问他：“你要多长时间？三年够不够？”他回头对随行的范镇长说，“你帮他擦沟子，印广告标语，你负责设计，联系彩印部。”又对黄副书记说，“焊钢构架子，你负责联系。”然后问杨晓，“选地点，安排人挖坑，竖架子，找人做，会做吧？”
　　杨晓安排老魏去。
　　文书赵虹负责日常工作和其它电子档案的完善。
　　太平村村委会大院，各办公室灯火通明，完善资料的人，加班加点，开始高速运转。范镇长打电话联系靳河镇彩印部，黄副书记联系做电焊钢构，杜胜利联系各组组长和保洁员、护林员，并吩咐各组组长明早来村委会领垃圾桶并发放。老魏联系姜福海和胡家山、里湾、磨坪三组组长，选址竖宣传牌。
　　鲁书记临走时，对领受任务的各位干部说：“三天时间，工作全部做到位，谁负责的工作，到时耍麻达，别怪我不给面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好钢用在刀刃上，拿不到全县评比第一名，我处理人。”
　　贾文化和老孟，翻出上年度，镇党委、政府下发的各种关于精神文明建设类的文件，到贾文化的监委会办公室。贾文化烧水泡茶，老孟研究文件。文件有“一约四会”类一份，即村规民约、道德评议会、红白理事会、村民议事会和禁毒禁赌会。全县组织学习模范人物一份。组织评议“好媳妇、好公婆”一份。脱贫攻坚，竖立脱贫信心，摒除“等靠要”思想一份。四份文件，仅一约四会，需补充多个会议记录，其余一个文件补一个大会或几个分会。
　　贾文化问老孟：“你存的照片够不够？”
　　老孟吹着茶叶沫子，翘胡子小口喝茶：“要好些张？一百张够用不？”
　　“你个家伙，吹牛皮小心蛋包子挣破了。”贾文化笑道。老孟扔他一支香烟，说：“各村开会我都去，我去就是拍照片，录相。”
　　“各个会会标不一样，背景也不同，各村人物，干部不同，照片能通用？”
　　“你个笨蛋，电脑啥不能？会标能剪贴，人物可以换脸，背景也能裁。没这点功夫，还敢做美篇做宣传工作。”老孟脸上尽是得意之色。
　　贾文化笑骂他：“你先人肯定是从河南来的。”
　　老孟越发得意：“做资料做图片，他不一定比我强。但是，做假数据，我不如你们村干部。你们的很多上报数据，都是按照上级意图做的，唯一不敢胡报的数据，只有人口增减。”
　　“国民经济发展的年终数据，农村方面，基础来源，从村上开始。你张嘴胡说，打击面太广。”
　　“你是村干部，你相信官方发布的各种数据吗？你们报许多数据，是不是文书坐电脑前捏的？”
　　“不捏能行吗？下午要数据，中午打电话催，谁有本事一两个小时完成某一数据的全村统计？逼良为娼嘛。都是为完成任务。我俩今夜开始，三天完成的工作，算啥？说好听的，是迎接检查，说难听的，是脱裤子放屁。”贾文化一脸自嘲。两人相视大笑。
　　“我要是当领导呀，下来不看任何资料，不问任何干部。穿双草鞋，戴顶草帽，揣几盒烟，到农民屋里去谝闲传。看到和听到的，都是实料干货，没你们掺的水分。”老孟说。贾文化打击他：“所以你当不了领导。下边没人选，上边没人提拔。谁敢选你呀，选你这样的二杆子货，底下人只有累死。提拔你主政一方，尽给上边出乱子。做官有做官的规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坚持原则，有时装点糊涂。左右逢源、上下高兴，你就是个好官。像你刚才说的，是从书上看来的方法，包青天呀、海瑞呀，等等。文化人在现实生活中实现不了的东西，写成文学作品，骗点包谷面填肚子。真换了他去当官做老爷，未必比别人强。所以说，你别想升迁当书记、镇长，安心配合我弄照片。明儿早灶上酸菜臊子面，我拿老碗给你捞，管饱吃。”
　　“五十岁了，我当锤子官。有份比当农民轻省的工作，有份稳定收入，明儿早酸菜面吃饱，我满足了。你还有个狗屎理想，想当作家。生活在脱贫攻坚第一线，掌握第一手材料，动笔写呀。说不定老了走婊子运，红一把呢。”
　　贾文化摇着满脑壳的白发，坐桌前开始补会议记录。他一边写一边聊天。“我写他娘的脚，五十岁，洛西县的末流文化圈子，还进不去呢，小说写了谁给你发表？又有谁看？如今的所谓文化，已沦落为圈子内的人互相捧臭脚，圈外人不闻不问的境地了。熬更守夜、耗死几亿脑细胞弄部作品出来，送村头厕所当手纸，人还弹嫌纸硬，擦屁股太光溜！何球苦呢。趁早死了当婊子的心，安心当良家妇女，免得背个婊子名，晚节不保。”
　　“不写也好。心里不安分，活得苦。吃饱了啥不想，猪一样过日子，放屁带笑声。”
　　第二天大清早，公路沿线各组长开三轮车到村委会领新垃圾桶，杜胜利负责点数、发放，华莹记数目，各组长签字。厨房另外请一个妇女帮厨，早早都来了，先准备早饭。范镇长等昨晚没回去，蹲村上督促工作。今天上午，县几个部门先行一步，下来了解情况，以便及时补齐漏洞，为领导检查工作，创造良好局面。上午吃饭人多，又有县级部门领导，生活必须提升两个档次。
　　华莹管理后勤，吃饭人多或来上级领导，她便忙，忙工作、忙买菜、忙打扫办公室卫生、忙烧水泡茶。每逢夏天，华莹的老毛病便犯了。毛病不好，属于说不出口的暗病，非常受罪。忙时，本来需要走快点，这个瞎毛病让人走路便痛。杜胜利见她小步走路，慢腾腾，便问她咋了。她叹口气说道：“痔疮犯了，走不得坐不得，要人命。”
　　“申请个五保户就好了。”杜胜利说。华莹莫名其妙，问他：“发痔疮跟五保户啥关系？”
　　杜胜利解释：“痔疮是底坏了，五保户有兜底保障啊。”
　　“滚！人家痛得要命，你还骂人。人骂多了，你那嘴也得我一样病。”
　　杜胜利笑一阵，才回道：“我给你说个单方，蛇蜕加皂角刺熬水，放凉加冰片，一天洗三回，几天就不痛了。”
　　“真的假的？”华莹一下来了精神。杜胜利说：“真的，我爷是老中医，他传的方子。冰片少放点，多了凉得难受。放一点凉凉的，痛轻些。发痔疮有个话，叫‘前门辣子后门火’，少吃上火的东西，清淡饮食，多喝水。”
　　“逢检查我们就倒霉，检查没来，狼一群狗一伙闹几天，我们要忙工作，还忙伺候人。”华莹发牢骚说。她今早心情特别差，不仅仅是因为痔疮发作了难受。昨夜回去晚，老汉去别人家打牌了。她打电话叫他回来，老汉不阴不阳说：“你卖给村上了，我从早到晚一个人，家里冰锅冷灶、死气沉沉，回来干啥。”
　　她小心解释：“过两天检查，今儿夜加班。”
　　“你天天加班，我就不信村上有那多事。一天四十几块钱，忙得两头不见天。要家了就回来，不要家了就甭回来。你自家选。”
　　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老汉的话。当村干部羞于提工资，日工资少得不够当官的一包香烟。一天四十三块三，领导抽软中华，七十块，抽南京或荷花，九十九。村干部一天工资可买软中华十二支，余一元三角。如果图工资收入当村干部，不是吃错药就是脑子短相电。但不图工资图啥？说得高大上，别人骂你假锤子。说图别的好处，稍有油水的工程等，都让上边截跑了，难干没利润的工程项目，落村上。民政资金、扶贫资金等，管理严格，村副职，有些啥项目都不清楚，更别说揩油了。当村干部图啥？拿群众话说，叫秃子烂了球，一头没一头。
　　老汉打牌，一夜未归。
　　华莹心里窝火，有苦难言。
　　辞职回家，应该是最好的选择。老汉的确忙。他开辆卡车，为周围建房或其它建设供沙子水泥砖头等建材。跑车回来累了，想喝口热水，也得自己动手。她也想过辞职，与杨晓说过。杨晓说，村干部待遇低，没人干。你谁想辞职，找好接替的人。像她这年龄的妇女，去靳河镇小饭馆洗碗，月工资也一千八，找谁接替工作？
　　她患的是内、外混合型痔疮。内痔严重便血，外痔严重时，发鸟蛋大疙瘩。
　　里湾组组长老汪和磨坪组组长李忠尧突然争吵起来。李忠尧当组长，不在家的日子多，工作基本上是村干部代替。他也是护林员，护林员日志放在杜胜利的抽屉里，由杜胜利代为填写。他是贫困户，儿女上学花费大，护林员和组长工资加一起，才六千二。村委会也不敢阻止他出门打工。但这家伙语速快，说话像打机关枪。
　　“磨坪组只有孙有福一家离公路远些，全组户户发垃圾桶，他一户不给，我挨骂。”李忠尧与老汪合开一辆三轮车，两人边装车，边说话。老汪说：“里湾组也卯（漏掉之意）李少富一家。杜主任说了，这批数目不够，下批来了再补齐。应付检查，你跟他解释。”
　　“解释个鸟，老孙一家人，你不清楚，组里老了人分派工，他多一点也不做，分啥少他的，他堵你门。我害怕他。”李忠尧说。老汪半玩笑说他：“你瞎好是个组长，屁大个事都弄不了，趁早让别人干。占着茅坑不拉屎，好意思。”
　　李忠尧撒手丢了两人正抬着上车的一摞垃圾桶，脸红脖子粗，质问老汪：“你组长当得好，兰九香尿你堂屋里，你咋屁滚尿流躲远远的？谁组里没一两根搅屎棍子？我当组长咋的了？没人当组长，村上逼我当。占茅坑也是他们逼着占的，我稀罕一年八百块工资。”
　　老汪也发火了。他直起腰身，手指着李忠尧鼻子：“你躁个锤子，我冤枉你了？事实嘛，还怕人揭底？当不当组长跟我球相干，人话都听不懂，就不是个男人。”
　　“我咋当组长，轮不到你说。要是你当村长，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当组长。组长是替村上跑小脚，当出气筒，又不是光宗耀祖当啥官，羞先人哩。”李忠尧说着话，拧头要走。他脾气躁，地里干活儿和女人吵架，扔了锄头，跑靳河镇活动室打三天三夜麻将，气得婆娘要上吊。
　　杜胜利听见争吵，及时赶过来，背后抓住李忠尧褂子，连笑带骂：“五十多岁男人，咋像个伢崽雀雀，一拨拉就撅起来？赶紧些装好拉回去分了，村上忙得鬼吹火，你两人闲得蛋痛。”
　　“给我再补一个，没孙有福的，我一个不拉。”李忠尧像只啄木鸟，尖嘴扬着要啄人。杜胜利问明情况，跟别的组长商量了一下，提两只过来：“你们两个组，一组补一个，家家有，该行了吧。”
　　李忠尧还杵在那儿，抱着膀子喘粗气。牯子牛牴仗，牴败一方跑远了，胜一方没尽兴，血红眼梗脖子喘粗气就是这样。老汪先软下来，“扑噗”笑了。他说：“你就是个碎伢崽的麻雀儿，逗不得。赶紧些抬上车。你老婆在屋偷人，回去迟了，野老公跑了。”
　　“我老婆是你妹。”
　　打发走各组组长，天色大亮，一辆辆汽车开进来，三十多位包扶干部，男男女女，开七辆车，背着提着各式的包，有几辆车后备厢里装着米、面、油、换季衣裳。纷纷到马书记办公室签到，领受工作任务，找各人包扶户村档案中的纪实薄。
　　马书记在单位是党委副书记，驻村任第一书记兼工作队长。大家下来，纷纷向书记道辛苦。妇女们开玩笑说，马书记，驻村不回家，我嫂子找了个小白脸。男人们则问他：驻村忘了家，得是有锅盔没牙了？
　　马书记回应道：驻村坚守脱贫攻坚前线，替你们挡子弹。不慰劳我，净耍嘴皮子。等全县脱贫回去了，我到你们家吃锅盔去。
　　回去弄啥，这儿山清水秀，空气干净。你干脆在驻村第一书记任上光荣了，留在这儿。单位每年清明节全体来看你，我们也好享受公费旅游。
　　杨晓过来与包扶干部们打招呼，替贫困户们向各位干部道声辛苦。
　　马书记强调说：“入户纪实写清楚，各种包扶措施，你咋做的咋写，关键是两季度收入，都问详细些，从收入上显示包扶成效，如果收入仍是去年的水平，你包扶效果在哪儿？我不说大家也明白。”
　　王琴是单位的会计。她向马书记诉苦说：“我包的一户，男人有慢性病，女人在酒店上班。两个娃，儿子在西安打工，女儿上中学。我上次去，女的刚好在。问她收入，她说没收入。问她儿子干啥，她说儿子胡混。问她打工工资，她说等不到发工资，就花完了。问她今年茶叶卖多钱，她说茶叶没人摘，没卖钱。总之，没一分钱收入，想要低保。别人说她儿子包工程，买了小车。说她五亩地茶叶，今年卖了一万二。说她老汉在茶叶公司包装茶叶，三个月九千块工资。遇到这样的人，两季度收入咋填？”
　　“这家有年轻体壮的劳力，有产业，享受低保显然不合规。隐瞒收入不报，拒不配合包扶工作，总想钻政策空子，多吃多占，居心不良。但是，农民嘛，小农经济思想，自私自利，也很正常。多做工作，多解释国家扶贫政策。生活日常开支花了工资，并不等于没有工资性收入。茶叶收入隐瞒不报，我与姜经理联系，平均一下每亩茶叶的收入，按每户所有的茶叶面积填收入，不认账也不行。”马书记对王琴说。
　　何晶怀抱一摞纪实薄，挤上前说：“姜福银家，老的不种地，年轻的不打工，收入在哪儿？我上次送他一袋面，几身换季衣裳。说没米没油，这次带了一袋米、一桶油。今儿送去，又不知要啥？我开粮油店和服装店的，专供他一家吃喝穿戴。”何晶年轻漂亮，性格开朗。汲取第一次入户的经验，今天下来入户，穿戴尽量一般，免得刺激了姜福银的哪根神经。向她要媳妇的话再没提过，但见她去，小殷勤、双眼不离她身子的举止，何晶心里有芥蒂。
　　“这样的户，你如实写吧，单靠你个人力量，也改变不了他。再好的社会，都有稀泥抹不上墙的货，一步步想办法。你每次送他东西，他只要不嫌丢丑，送就送吧，救济穷人，你会一天比一天更漂亮。”马书记对何晶说。
　　“没有包扶成效。”
　　“效果有，今年种了八亩荒山的茶叶，督促他管理好，两年后采茶便有收入。这种户，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们拿出滴水穿石之功，慢火炖牛肉，总有熟的时候。”
　　其它包扶干部也说了些具体困难，马书记一一指导。包扶干部们先后入户，远处开车，顺路的结伴。近处步行，迎着升起的太阳。揣一颗热腾腾的心，启动每一次的化冰之旅。
　　包扶干部闹哄哄刚结束，县上几个相关部门的车辆开进院子，集体办公室、档案资料室又拥满了人，也有几位到杨晓办公室，要杨晓带着下去看产业，看环境整治，决定三天后的检查路线等具体工作，杨晓放下手头工作，配合上边来的领导。
　　任何部门，下到村上，都是领导级的，村两委必须面面俱到，笑脸相迎，热情接待。
　　范镇长已和杨晓商量好了初步方案。
　　第一步，先到村委会看档案。精神文明建设、党建工作、扶贫入户纪实，三项一步到位。第二步上茶山，老茶园看完看新茶园，第三步看松树坪组新农村建设和银溪沟乡村开发。饮水工程适时介绍。胡家山组，肯定是雷书记惦记的重点，道路和新增茶园不怕看，但对组上的贫困户要重点培训，入户纪实薄上写的，户里要记住，说出来的话与纪实薄上写的要一致，不能出纰漏。相邻群众也要做好培训工作，以防领导顺道入户。
　　鲁书记听罢范镇长汇报的初步方案，不同意。鲁书记指导说：“领导七点动身，八点到靳河镇，我接到领导，十多分钟到磨坪组，你们在磨坪等候，早晨凉快，从磨坪开始，先看新建的茶园。看罢磨坪、里湾、胡家山三个组的新建茶园，顺道进银溪沟。银溪沟返回，到村委会休息，吃午饭。看各种档案资料。下午上南梁看老茶园和茶厂，返回看松树坪新农村建设，沿线返回镇上时，介绍饮水工程。安排检查路线，多动脑子，别让领导跑冤枉路。大热的天，也要合理地让领导休息一下。另外，凡是领导经过，可能下车检查工作的地方，周围贫困户一定要培训到位，防止乱说。环境整治高标准高要求，村上做不到位，你镇长亲自抓。”
　　范镇长领命，重新与杨晓商量，重新安排人员。
　　杜胜利瘦骨嶙峋，长发凌乱，双眼窝深陷，骑着他老掉牙的摩托车，弓背缩头，像只大马猴，由村委会上南梁，再到周围各组。又下松树坪、里湾、磨坪，折胡家山，拐银溪沟。指挥全村六个保洁员，七个护林员，扫路、拣路边扔的垃圾，拣河沟垃圾。到公路沿线各户，收拾院子乱堆乱放的柴火、麦苋、其它杂物、牛羊栏舍、猪圈鸡埘、厕所等。督促农户收拣室内家具、脏衣服、臭鞋烂袜子，打扫灶房等等。范宏镇长和两名镇副职驱车紧随其后，找死角，指导未做到位的细枝末节……
　　保洁员和护林员们顶着毒辣的太阳，扫路的、背挎篮拣垃圾的，帮农户抱柴火的，个个忙得黑汗横流。护林员还有一个艰巨任务，保证检查当天，野外没一处冒烟，严守森林防火底线，叮嘱每一位群众严守规定。针对痴、呆、傻类人员，安排专人监督，谨防检查当天野外生火或焚烧垃圾、杂物。
　　保洁员和护林员，全部是贫困户人口担任。属于扶贫工作中，安排的公益性就业岗位，提高贫困人口收入设立的，非贫困户人口没资格参入。村上喊一声投入工作，大家必须无条件服从。不论太阳多毒辣，也不论冬天的北风多刺骨，工作必须随叫随到。
　　华莹兼顾村委会后勤保障，安排她到村委会附近的几个组，整治环境。另外，她也有包扶的五户，需要入户，其中一个是散居五保户。散居五保户，都是光棍汉，平时邋遢惯了，逢检查，必须对他们大清理一番，督促洗衣裳洗澡、扫地晒被褥。
　　五保户全部是在册贫困户，分两种。去镇福利院的，是集中五保，民政部门全方位供养，并安排生活。不愿去福利院的，年兜底保障五千五，居家生活，村委会负责监管其生活。特殊的社会群体，享受特殊供养政策。其中多是智障、聋哑、肢体残疾、性格乖戾一类人。年轻时娶不到老婆或嫁不出去，老来无倚无靠。健康、文明发展的社会，必须对这类人伸出温暖双手，保障他们衣食无忧、生养死葬。
　　华莹徒步来到南梁组的散居五保户许五家。许五家在茶园旁的公路边，检查车队经过他家门口，必须整治到位。许五也是她的包扶户。
　　许五到三岁仍不会说话，弟兄中排五，父母懒得取名，叫他小五子。智力发育迟钝，如今五十多岁，智力停留在七八岁的儿童程度。父母死了，四个哥哥，死了一个，两个也是贫困户。许五单门独户守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好花开一树，烂船倒一湾。许家弟兄，属于后一种类型，没一个提得上串的。许五好的一点，不偷鸡摸狗。他的两个哥哥，经常是后半夜劳动，去谁院子或庄稼地里，回去不空手。白天到谁屋里，嘴里说话，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你稍不留神，就顺手顺样啥溜了。
　　华莹看到许五，许五蹲在核桃树下玩一条毛毛虫。手里捏根树枝，把毛毛虫往蚂蚁洞口拔。毛毛虫强烈挣扎，许五嘿嘿笑。
　　“把你屋里屋外地下扫一扫，灶屋锅碗洗干净，收拣整齐。床上被子换新的，叠整齐。身上衣裳换了，头发理一下。”华莹大声对他说。
　　许五扭头看华莹，涎水半尺长，黑色短袖Ｔ恤的胸部，斑驳淋漓。
　　“没听见我说话？”华莹大声问他。
　　“听见了。我忙着在。”许五一本正经回道。
　　“你忙啥？”
　　“蚂蚁没啥吃，我逮条虫喂蚂蚁哩。”
　　“要你操心，把你自家管好些。粮饭有没有，油还有没有？”
　　“都有哩，没有醋了，盐剩一点点。”
　　“明儿我叫人捎上来。”
　　华莹去他屋里，堂屋地上，几双旧鞋横七竖八，去灶房方向，一地树叶柴渣。灶房的锅盖，还是华莹上次来洗的，又沾了一层黑灰。早晨吃过面条的锅、碗，干凊着没洗。案上一碗酱、一碗油泼辣子，也没盖。华莹进来，惊动了苍蝇，苍蝇纷纷飞舞。
　　转身去他睡觉的屋，脏衣裳扔床头、被子一疙瘩窝着，凉席中间，显出人形的一块汗渍油亮闪光。一股强烈的汗酸味混和着臭脚味儿。华莹去抖被子，想帮他铺下床，被子抖开，掉出一个红色的胸罩。一股更强烈的怪味儿冲天而起，华莹没忍住，转身跑屋外，呕吐不止……
　　这家伙，看着是个傻子，还变态。过后，华莹分析。之前，她听群众说，许五从哪儿弄个胸罩戴身上，她不信。傻子知道胸罩是干啥的？这下她信了。她吐罢了，仍坚持把许五的三间屋，锅灶、床铺收拾停当，把入户纪实填写好，查看了他的粮油米面等，再三叮嘱他下午去理发，明天洗衣裳洗澡。许五答应并重复一遍，才离开。
　　想想仍不放心，她又去找许五二哥。他二哥是他的监护人。华莹又把叮嘱许五的事说一遍，许二不情不愿免强应承。许二承担许五的监护责任，主要是监护一年五千五的兜底款，许五不识数，一年吃喝用不完那笔钱。
　　走几里路，外痔好像破了一个，淋淋漓漓，钻心地痛。叠一沓卫生纸垫着，去另外的包扶户。
　　
　　姜福海配合村委会工作，安排公司四个男人，开一辆农用三轮车，车上拉着做好的钢管架子蒙彩印布的大牌子，去南梁梁顶茶园，把牌子竖起来。
　　电焊工半天焊好所有的大小架子，广告彩印部按尺寸，下半天印好，当夜着人蒙好送太平村。老魏大清早分几拔人，去三个组的新建茶园竖牌子。栽南梁老茶园的牌子，只好请姜福海协助。另外，姜福海还有一项艰巨任务，在大牌子下临时建一个圆形的砖铺平台，检查当天，放置桌子，茶水，麦克风等，由他向县领导解说太平村茶叶发展的大好形势，为太平村脱贫攻坚工作做出的贡献等。并请至少五个在茶叶公司打工的贫困户，现场介绍茶叶公司对他们的大力扶持及成效。
　　姜福海初领任务时，极力推托。他说：“我是个农民，农民只会实干，做啥活儿都没麻达。弄这些花拳绣腿，杨支书做，我舌头短。”
　　“只会干不会宣传包装，你只能算半个企业家。要适应社会发展形势，名牌产品都是宣传出来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说法，过时了。”范宏镇长在一旁开导他说。杨晓说：“我实在抽不开身，你辛苦一下，叫老贾参谋写稿子，你记熟。只会干不会说的老黄牛，永远出不了彩。”
　　姜福海不擅长说话和吹嘘。当年带领三个年轻人整合茶山，创办茶叶公司，从自家五亩茶山开始，贷款整条田，流转别人荒山，把东一疙瘩西一坨的茶叶连成片，修茶园生产路，自购种子扩大茶园，去福建、浙江购茶叶生产加工自动化设备，学习先进的制茶工艺和红茶、铁观音、乌龙茶生产技术等。他一马当先，吃苦在前，顶住少数人的嘲笑与贷款压力，硬是把家庭式手工制茶的小作坊，变成了如今年生产能力三十吨商品茶的大公司。如今拥有茶园七百多亩，厂房三千平米，机器设备价值一千多万，带动太平村六个生产小组以茶叶为致富的龙头产业。上茶博会，他只用自产的茶。而县上有几家茶叶公司，只以一百多亩甚至三五十亩茶园为幌子，大量购买外地茶叶，换包装，冒充自家产品，参奖，套取政府补贴。他认为，做企业是做实业，不能弄虚的，不能胡吹冒撂，打肿脸充胖子。气球吹大了终会爆炸，谎言说多了总会露马脚。以高负债率和套取政府补贴资金逞一时之快的企业，倒下的速度与膨胀的速度一样快。
　　产品的宣传，他注重实实在在的质量，在质量上求胜，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支书吩咐的工作，他不能推辞。他本身也是支部委员，为支部分担，是委员的责任。
　　选南梁茶山最高处的山顶，把牌子立起来。挖四个深坑，牌子拉起来竖好，坑内混凝土和石块砸实灌牢。当然，五米宽三米高的大牌子很气派，以茶园和蓝天白云为底，“太平村万亩茶园产业示范基地”十三个大红色隶书字，在阳光下，十分抢眼，半里路外就看得见。牌子竖好了，整牌子下的空地，拉砖来铺砖，并铺一条直达公路边的甬道，迎接检查来的各级领导。电话联系了老贾，老贾组织写稿子，姜福海到晚上回去，才有时间看稿子，背熟。
　　老魏负责个四个劳力，扎实忙碌一天。中午买几桶方便面，老魏和干活的，一人两桶，找开水泡了，坐树荫下充饥。有群众喊老魏到屋吃饭，老魏不去。干活人泡面吃，干部去群众家吃饭，叫人戳脊梁骨不划算。
　　县上领导检查的前一天，鲁书记叫上范镇长和两个副职，杨晓、张治国、马书记、老魏等，开两辆车，亲自把明天要走的线路走一遍，把不到位的地方现场指出来，马上整改。
　　村档案资料，责成黄副书记一一过目。
　　一切准备工作万无一失了，鲁书记和范镇长一行才放心回靳河镇。
　　贾文化写的稿子，姜福海看后，指出其中几点修改意见。他说：“茶园实际面积，公司只有七百多亩，你扩大到两千亩，不切合实际。今年春旱，茶叶小减产。公司生产茶叶，才二十二吨多一点，你写四十吨，失实了。贫困户正常在公司打工，只有六个人，多数人不愿打工。你说三十多人，也不对。春天帮贫困户挖荒山条田种茶，只有三百多亩，你写了五百亩。公司年利润只有五百万，你吹到两千万，牛皮吹破了天。”
　　“适当扩大一点，体现咱公司上规模。在脱贫攻坚方面，扩大点帮扶成效，有利于你争取政策扶持资金。我是好意呢。”贾文化说。
　　“你的好意我明白，但吹牛不是我的个性，你我老同学，你了解我。牛皮吹大了，后头麻烦是我的。一句谎话，要一百句谎话去圆。你这是在害我。”姜福海一根筋，固执己见。
　　“人家办企业，针尖大点成绩都说笸篮大，想尽办法套政策补助。没见过你，说大点咋了，怕得奖还是怕钱扎手？”
　　“成绩要实干，财富靠劳动。靠欺骗过日子，我晚上睡不着。”
　　“好吧，就依你。”贾文化满肚子不快。回头对杨晓说了。杨晓小声对贾文化说：“我内心是支持姜经理的。上边的意图，要出彩。算了吧，照实说，我们都踏实些。”
　　村两委其它干部全安排到上午的各个检查点守候，支书杨晓和马书记八点准时到磨坪组，下了车，两人站在公路边，恭候领导们大驾光临。
　　晨露凝重，公路护栏外的狗尾巴草，每一匹修长的叶尖上，缀着一颗晶亮的珍珠，狼尾巴蒿花朵一样重瓣叠叠的顶端，湿润翠绿，像才被雨水淋过。冬青树是岩石上的毛发，专拣不生其它草木的悬岩峭壁而生，四季青翠。老叶如墨，新叶娇黄，晨露洗过，叶脉清晰，引诱人想捋一把嫩叶尝尝。太阳从遥远的东山岙喷薄而出，冲破重重浓雾，将夏日一天里最温柔的光茫洒向大地。草木欣欣向荣，凝露宝光四射，山岭仿佛穿着一件缀满了宝石盛妆的舞娘，要在这美好的早晨，随清风起舞。
　　等待的时间，像故意拔慢了时针，每一分钟都显得过于漫长。
　　半山坡上，“磨坪组茶叶基地”的新牌子像一个搔首弄姿的少女，七分打扮三分寂寞地迎朝阳而立，佛仿在遥望中等待想念已久的恋人。新开垦的茶叶地，淡黄的地皮上，已泛出星星点点的绿色，那是才拱破土皮的茶苗，沐浴朝阳，绽放勃勃生机。河沟旁零散分布的人家，老人们才起床，有的在门外活动腿脚，有的已升起袅袅炊烟。仅有的一条狗，隔河望着公路上停放的车和车旁的人，狗眼看人，人是分等级的。西装革履、穿戴整齐的人，狗不咬。它只咬猥琐、穿着破烂之辈。一只大红冠子、身羽金红、尾羽紫蓝的公鸡，围着它的母鸡们，昂首阔步，信心十足地转圈、煽情。阳光叫醒酣睡的知了，第一声歌唱响起，千万声歌唱紧随其后。声浪叠叠，不知疲倦。知了是夏日最热闹的精灵，一直把夏天送归秋风的怀抱，才肯罢休。
　　从靳河镇方向驰来的小汽车，每一辆都使杨晓和马书记高度紧张。八点半，仍不见检查车队到来。马书记焦躁地一支接一支抽烟，杨晓踢着路旁道沿上的小石子儿，张望靳河镇的方向，心慌慌如揣着只老鼠。等待是一种煎熬。它在考验人耐心的同时，也在打磨人的棱角。
　　九点过八分，杨晓手中的电话响了，电话是范宏镇长打来的。范镇长告诉杨晓：“你们回去吧，正常工作。雷书记临时改变主意，去东坡社区检查。鲁书记陪着雷书记，没机会告诉你。”
　　“定好的点，怎么说变就变了？”杨晓张口结舌。
　　“这正是雷书记工作的高明处。你慢慢领会吧，我忙着在。”范镇长挂了电话。杨晓喂喂了两声，听不到回音，把电话拿眼前瞅，以为电话突然出了啥毛病。
　　“咋弄的？”马书记问。杨晓几分失落又几分轻松地说：“去东坡社区了，不来了。”
　　“为啥呀，不会糊弄人吧？”马书记也万分吃惊。杨晓说：“范镇长打电话说的，假不了。至于为啥吗，估计是雷书记想看到下边真实的工作情况，搞突然袭击。”
　　“雷书记厉害。够东坡社区喝一壶的。这样做一次，以后哪个村镇，工作还敢拖拖拉拉？”马书记说。
　　“说得是。我们回去吧。”
　　两人上车，调过车头，回村委会。杨晓坐车上，给各个点的干部打电话，下达撤退命令。
　　杨晓分析的正确。雷书记临时改变主意，确实思考已久。他反对工作中形形色色的形式主义，更反对工作中各种欺上瞒下，要看到真实的东西，只好出此下策。不得不如此正风纪、端正工作态度。对村、镇，虽然残酷些，应该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雷书记一行到东坡社区。社区两委干部，只有最近处的文书才到岗，其余社区干部，还在突然接到命令后，往社区办公楼赶的路上。档案资料，会议记录等纸质类东西，补已经来不及了。路上急忙忙赶的社区主任和支部书记，边赶边打电话，紧急命令各组组长、保洁员，打扫卫生，搞入户培训。但雷书记根本不给他们时间，匆匆检查了档案资料，便下组看产业，看贫困户脱贫实效，与下边临时抱佛脚的人员碰在一起。雷书记说：“不用应付了，是啥样我们看啥样，没有为难大家的意思，检查工作，不是要看你把表面工作做得多么出色，看你们真实的工作状态，有利于我们当好指挥官。”
　　随行干部们不便多说什么，心里暗暗捏把汗。鲁书记和范镇长紧随领导身旁，表面装出的镇定，掩饰不住内心的高度紧张。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
　　东坡社区的两委领导，如履薄冰，担任引导员，大气不敢出一声。
　　雷书记临时改变检查点，给全县各村、镇及各局机关上了一课。消息一经传出，在全县引起连锁式反应。各单位及镇、村，加班加点完成各项工作任务，补齐工作中的各种遗漏问题，再不敢抱任何侥幸心理。
　　没有严密完善、粉饰、美化的工作，是常态，雷书记边观看边了解，虽然眉头多次蹙一起，满面不悦，并未做过多批评。东坡社区的产业发展，做得并不差，山上各组，以新品种矮化核桃为基础，发展林下中药材种植。核桃科管做到位了，攀缘茎的中药材黄姜，也搭上竹棍架，对接受阳光、通风、提高单位面积产量，皆有益处。河边临靳河镇的小组，农副产品加工厂、木器加工厂、工艺厂做得也很好，贫困人口入厂就业率达百分之六十以上，脱贫攻坚工作，实效显著。但社区各组，环境脏乱差，村落面貌，未加修饰，呈自然状态。贫困户对扶贫政策的了解，对帮扶干部的入户帮扶，因未做培训，说的只有实际情况。社区档案这块儿，差的东西多，当然也凸显出党建工作、精神文明建设、帮扶纪实工作的薄弱。
　　雷书记没有过多地批评社区干部，而对镇党委鲁书记、镇政府范镇长毫不客气，严厉批评，限期整改。国人遵从官本位传统思想，官大一级压死人。平时到村两委胆正气壮的镇办领导，在上级领导面前，只能检讨工作的失误与缺点，严肃认真地对待领导的批评，做深刻反省。当然，待县上领导们走了，社区负责人挨批评是少不了的，在此不作赘述。
　　
　　杨晓召开村两委干部会。
　　在会上，杨晓对全体干部说：“大家别庆幸，县领导检查，今天去了东坡社区，我们解放了。工作中的短版，大家心里明白，我平时只注重实际工作，忽略了某些工作。虽然加班加点补齐了，补齐的只是纸面的东西。以后的工作思路，必须全面，完整，不留死角。各人主管的日常工作，正常开展，少拖拖拉拉。今天东坡社区做了各村的挡箭牌，换位思考一下，若换成我们，我们会暴露多少问题？”
　　“我们是大村，贫困人口比全镇各村及社区都多，平时的工作量最大。在产业发展、贫困户提高收入、安全饮水、基础设施建设方面，我们的工作并不落后。虚的、纸面上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工作付出的三分之一精力，都在档案资料上。上边要是能在这方面给村级工作减减负，那真是谢天谢地。”贾文化接过话。老魏说：“也是的，十年前，村上一个档案柜，资料手写，文书一个人全管，其它村干部，都做实际工作。如今，所有的资料档案都压村上，三个村干部专职忙资料，还加班加点。幸亏有电脑和复印机。咱村每年的办公用纸，超过一吨。庞大的档案资料，占用了我们干部的日常工作。这种舍本求末的工作方式，雷书记也该管一管。”
　　“不要对工作方式评头论足。村一级工作，听指挥，埋头干是职责。档案资料这块儿，有它的短处，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群众到村委会，知道我们忙些啥，没人混工资吃闲饭。发发牢骚可以，想改变什么，别天真了。”有些话，杨晓不便多说。很多工作思路，都是市上甚至省上决定的，县委、县政府也是服从上级的指导方针。杨晓继续开会。叮嘱大家认真工作，说不定哪天，我们也面对东坡社区今天的忙乱。
　　“半脱产待遇的村干部，比全脱产干部的工作更繁重，更忙，他奶奶的……”短会结束，几天来，累得腿酸脚软，痔疮大发，半个屁股免强坐凳子的华莹，长叹一声，发了句牢骚。
　　
　　春末的一天，下着小雨，工作可以缓口气，稍稍放松。杨晓、马书记、张治国、贾文化、赵虹，五个人挤在马书记车上，一起去岭南的湖北村庄，观摩学习湖北省的脱贫攻坚。公路沿线，老旧的土房子基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三、四层小洋楼。有时独一栋，有时三四栋。道路通达，菜园整齐，绿树成行。
　　下车去问、去看。
　　贫困户们全部是就地搬迁，一个小组，选一两处交通方便，地势宽敞之地，盖楼搬迁。一人户、两人户、多人户，不同户型，多则四层，房屋设计合理，充分利用空间。楼顶小青瓦仿古屋顶。每个集中区域，建一大间半开放式会议礼堂和大灶房、账房，供开会和上楼的农民过红、白喜事用。问贫困户们满意不，一位戴老花镜，看线装书的老农民说：“政府把啥都想到了，房子周围的菜园，也分各户一块，其它就不说了。我们老的安心种地、养老，年轻人安心在外边挣钱，老安少怀，能不满意？”
　　搬迁安居的贫困户，家里墙上，仅贴一张Ａ4纸，打印着这家人口基础信息和进入贫困户的原因。
　　大家冒雨去一个村的村两委。两委会大院，偌大的院落静悄悄。便民服务室里，村主任与几位农民谈家常。支书坐一旁，盯着电脑工作，女文书俯案填表格。旁边一小文件柜，上边三格放文件的地方，空一格半。杨晓代表大家自我介绍，三位村干部放下手头工作，笑脸相迎。大沙发上坐定，每人一杯热茶送到手，赵虹请求看贫困户资料。
　　女文书打开文件柜，指着半格档案说：“我村三十八户贫困户档案全在这，你随意看。”
　　赵虹抽出一户档案，一公分厚的黄板纸文件盒，打开盒子，细心的赵虹数了数，仅九张Ａ4纸。细看之下，所有基础信息齐全，并不缺什么……太平村的贫困户档案，一式两份，摞一起两寸厚。
　　返回的路上，公路两旁不时掠过的土地里，中药材连片、果树成行，微雨轻雾笼罩下的村庄，匠心设计的一栋栋小楼，那青瓦的屋顶，呈现出一派小江南村落的风光与气韵。
　　一岭之隔，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气候特点极其相似，但基层工作状态，却呈现天壤之别……
　　我们的脱贫攻坚，带动了造纸企业的蓬勃发展，大面积毁坏森林！赵虹轻叹。
　　题外的话，说多了掌嘴。
　　
　　雷书记每日工作到深夜。他的办公室，在县委办公楼四楼，那方挂着象牙色窗帘的大窗户，总是最后一个熄灯。一县工作，千头万绪。既使在百忙之中，雷书记并没有忘记太平村，尤其胡家山群众的出行，令他牵肠挂肚。这次检查工作，虽然去了东坡社区，一礼拜之后，利用周末，雷书记和他的秘书及县委办公室主任等，没惊动靳河镇，专程到太平村，由杨晓陪同，第一站，去胡家山组。
　　青山滴翠，远树含烟。知了嘶鸣，阳光炙烤大地。光洁、平整，护栏油漆光亮的新修路面，如一条长龙，盘绕在苍翠的草木间。路旁零星的地块，新出土的茶苗，簇簇成行。分管这条路保洁工作的保洁员，穿着保洁员专用的鹅黄色马甲，正在打扫路面。雷书记上前，握着保洁员的双手，问长问短。叮嘱夏天做保洁，备足饮水。保洁员并不认识雷书记，他爽快地答应着，言语中流露出对这份照顾性工作的满意与感激。
　　徒步上到村庄，第一个碰见的人，又是老袁。老袁铺了满道场油菜籽，晾晒一上午，下午连枷拍了脱粒。看到雷书记再次光临，老袁小跑上前，亲热叫声雷书记，并紧紧握着雷书记的双手，激动得有些结巴了。
　　“雷书记，这么毒的太阳，您和各位领导又到我们这穷山沟来，叫我老汉咋说好呢。”
　　雷书记和颜悦色问老袁：“公路修通了，村上又安排了保洁员，老人家满意不？”
　　“满意，一百个满意！想这条大路哇，胡家山人想了几十年，在您的关怀下，终于通了，下雨出门，脚不沾泥，大车小车，开到道场。下街买个啥，不用背和驮了，省了好多力气呢。”
　　“你们在家的人满意，在外边打工的年轻人呢，他们啥想法？”雷书记问。老袁笑呵呵：“儿子说了，下年回来，把老房子拆了，盖楼。村里准备下年盖楼的，五六家呢。”
　　“好，交通便利，生活中许多困难都迎刃而解了。你们安居乐业，党和政府就放心了。”
　　老袁热情邀请领导们进屋喝茶，雷书记说：“不耽误您晒场，我们各家看看。下次来，要看您住新洋楼。”
　　老屈父子都在家里。道场的外侧，平整了半亩地，堆着砖头和沙子。请了两个帮手，正在和砂浆建养猪场。雷书记上次来，只有老伴和媳妇巧巧在家，老伴和巧巧正在厨房里忙做饭，老屈父子不认识雷书记。他只叫了声杨支书。杨晓向他介绍了雷书记。老屈激动地搓着满是灰浆的双手，不好意思与雷书记握手。雷书记抓住老屈的手，问老屈：“这是在搞啥建设呀？”
　　老屈努力使自己平静些，说：“身体垮了，打工没人要了，一家人商量着，建个小养猪场，在家养几十头猪，也是个门路。路通了，买饲料啥的，也方便。”
　　“发展家庭副业，想法好，政府大力支持。年纪大了，打工不是长久之计。”雷书记回头对杨晓说：“村两委要大力支持这样的群众，有困难及时解决。”
　　杨晓答应着，并向雷书记简单介绍了老屈家的情况。雷书记想起来了，这一户是贫困户，父子双双患矽肺病。他关切问老屈：“病情控制得咋样？有病一定要治疗。合疗及时交，看病有保障。你的情况，回来发展产业，思路正确。咱家这山清水秀，空气富氧、洁净，有利于你和儿子的身体。”
　　与老屈谈了一会儿家常，离开老屈家。在去另外人家的路上，雷书记对杨晓说：“老屈这样的因病致贫的贫困户，村上与医院联系，送医上门，定期体检，监测病情发展。生病不丧志，转变思路，发展产业，我们要全力支持。这样的贫困户，我们扶持有信心，脱贫致富有希望。在扶贫工作中，作为典型，要大力表彰。”
　　组长老王不在家。一行人逐户看过，来到村庄背后的新茶园。一百多亩的连片梯田，层层叠叠，直达山顶，新出土的茶叶苗，舒展着娇嫩的绿叶，一行行，铺满每一层平地。远处，勤快的老人、妇女，三三两两，在茶园里锄草。梯田中心，竖立着“胡家山新建茶园”的大牌子。
　　雷书记率先走进一级梯田。他双手叉腰，极目四顾，再遥望山顶，脸上沁出细密汗珠，但洋溢的笑容却是舒心的、轻快的。
　　磨坪、里湾，雷书记都亲自去新建茶园看了。去南梁最大的老茶园，姜福海陪同，详细介绍多年来茶园建设与茶叶生产情况，以及去年至今，对周围贫困户的产业扶持和就业扶持。
　　去银溪沟，杨晓与贾文化陪同。杨晓详细介绍了李万军的情况，对李万军做的民居改造项目，雷书记赞赏有加。
　　下午回到村委会，雷书记没有要求看档案，而是主持召开会议。
　　雷书记对太平村半年来的脱贫攻坚及其它工作，做总结：
　　太平村的脱贫攻坚工作，在各位村干部的辛勤努力下，成效显著。太平村把脱贫攻坚工作的重心，放在产业发展上。适合发展茶叶生产的生产组，依托已成熟的茶叶产业，扩大生产规模，做到组组有茶园，户户有产业。脱贫攻坚，任重道远，只有依靠长效产业，才能实现稳定收入、稳定脱贫。缺少产业支撑，脱贫是句空话。地理条件特殊的银溪沟，开发旅游三产，及时吸引像李万军这样的有远见、有财力的有识之士，回乡创业，带动家乡发展。从目前已建成的规模看，银溪沟的路子找对了。项目一旦建成，必将成效立现。
　　驻村第一书记，及时帮助河道沿线各组，解决了安全饮水。在此，我向坚守脱贫攻坚的第一书记马天民同志道声辛苦了。党组织派我们下来驻村干什么？就是帮助群众解决具体困难。
　　村干部待遇低，工作重，各级文件到村上，批转结束了，村两委必须依文件实施具体工作。发文件、动动嘴容易，事一件件地干，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我也是从乡镇到县委的，对基层工作，深有体会。感谢在座各位，坚守岗位，攻坚克难，积极工作。
　　不足之处，太平村山大人稀，茶叶生产，规模不够大，山山岭岭，能够发展茶叶生产的地方，亟待扩大规模，连成片。姜福海同志建议，茶园旅游观光和银溪沟乡村旅游结合起来，拓宽增收渠道，我认为可行。希望在座各位探索路子，早谋划。新农村建设试点，以农村元素为主，主旨是改变农民居住环境，整治脏乱差。不是把我们的每个村庄，都变成公园景区。我下来与鲁书记谈。另外，扶贫工作的扶志与扶智问题，是全县共同存在的大问题，贫困人口的发展能力，发展动力严重不足，等、靠、要思想严重，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懒惰思想严重。希望我们在脱贫攻坚前线战斗的村干部们，对症下药，攻克这些存在的问题。
　　
　　送走雷书记一行，夜幕垂帷，皓月当空。忙碌了一天的村干部们，先后回家，偌大的村委会大院，只剩下马书记、贾文化和杨晓，一下显得空旷、寂静。背后的一级级茶园，行行茶树，如粗线条的墨笔，绘在层层台地上。再上边的人家和茶叶公司，只有茶叶公司的红色大字亮着灯光。谁家乘凉的人，依着音乐，长一声短一声唱着听不清楚的花鼓调。河边的莲藕池塘里，蛙鸣如鼓。
　　三个人，各拿一只小凳，坐在院中央的空地上，捧一杯茶，享受工作一天之余，难得的片刻清闲。
　　杨晓问马书记：“你到我们村一年了，对村情基本了解。雷书记今天对我村的工作总结，有啥感想？”
　　马书记说：“雷书记对扶贫工作的要点，一针见血。肯定产业发展的同时，要求我们做大做强，我满心赞成。指出扶志与扶智问题，我认为，抓紧做茶园科学化管理，是当务之急。我联系单位的科技人员，来做培训。扶志问题，说起简单，做起来可不简单。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观念、习惯，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其实，农村扶贫，关键三点，也是最难的三点，就是扶志、扶智加产业。再好的政策，懒着不动，一门心事靠政府，净吃白拿，咋也扶不起。”杨晓说。贾文化接着说：“大部分贫困户，生活有目标，一时陷入贫困，是人力不可抗拒的客观原因造成的。这部分人，能扶起来。还有小部分人，贫困原因在主观上，精神贫穷、志向贫穷，科技文化贫穷。这类人，我看难扶持。靠低保、靠兜底养到死算了。”
　　“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们都不能放弃。习总书记说了，奔小康的路上，一个都不落下。”杨晓说。
　　贾文化仰头望着天，转动着手中的茶杯，叹道：“网络上有一句流行语，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你对党中央脱贫攻坚，决胜全面小康社会的决心缺乏信心？”马书记问老贾。贾文化说：“我对少数贫困户缺乏信心。中央的政策方针，我老贾举双手赞成，毫无意见。”
　　“我看呀，要想扶贫工作不流于形势，让贫困人口真正实现脱贫，主要环节，是长期稳定的收入。长效产业是关键。我们以抓产业为主，企业带大户，大户带小户，勤快户带懒户，拽上套了，他想懒也由不得他。如果只注重住房、饮水、健康、教育，基础设施等，各方面再好，没有长效稳定收入，都是空谈。上级在指导工作方向上，有时会出现偏差。我们在农村生活，了解农村，工作中，坚持方向，注意侧重点，有时的瞎指挥，我们应付一下就是。”驻村一年的马书记也把他当个村干部了。
　　夜渐渐凉了，三个人对扶贫工作的探讨越来越深入。有争执、有辩论、有深入浅出的分析，有独到的深刻见解。有这样一群坚持在脱贫攻坚第一线，努力工作着的村官们，脱贫攻坚工作，一定能够攻克重重难关，走向辉煌胜利。
　　月过中天，星汉灿烂。凉风习习，山河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