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寺冲老安
作品名称:我的父老乡亲 作者:清书轩主 发布时间:2021-10-10 18:36:52 字数:3892
在湘北的方言中,两山相夹之处谓之冲。寺冲位于汨罗江支流罗江北岸,冲为西南走向,有一小溪,委其蛇行。溪上有座石拱桥,桥头一侧是五六十户人家,背山面溪,散落而居;一侧是数十块水田,形状不一,分布如梯。村民杨姓居多。
小溪恋着山的走势,活泼泼地流,流经村前宽约两丈的单孔石桥,收敛了几份野性,溪面变得丰润。来山以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幕阜山为主峰,蜿蜒两百余里,至此,放低了眉眼、身段,得了个恰如其形的名字——矮子山。
小溪沿矮子山的山脚,流约两里,汇入罗江,罗江绕过形如牛头的山咀,便到了历史上鼎鼎有名的汨罗江了。因汨罗江流域砂金矿藏丰富,故矮子山山腰多金井,金井分布如棋,井口大小如瓮,有的深达数丈,井下叉洞纵横。
山咀处有一渡口,铺架着数十块长条麻石,是为杨家渡。
渡口上首的山凹处,有一泥砖瓦屋,两正一厢,四周都是竹,翠青翠青,屋里住着看守渡口的瘸子老安。下行数十步,是一条村道,通往寺冲,翻过山背,是岭背黄,相距两华里,是屈原大墓。往上攀四十余丈,是矮子山山顶,挖有战壕,呈“工”字走向,寺冲村民称之为“工字沟”。
抗日时期,在此发生过汨罗江抗日战争,1944年5月,日寇第四次入侵长沙,杨森20军辖下一个加强连的全体将士,凭借坚固、隐蔽的工事,居高临下,用机枪、步枪、手榴弹,瞄准日寇,炸毁桥梁,阻击沿粤汉铁路入侵的日本鬼子三天两夜,最后,穷凶恶极的日寇使用了燃烧弹、毒气弹,中央军整连官兵,仅一人幸存,悉数埋身于此。附近乡民传言,春夏夜半,雷电交加,途经矮子山、杨家渡,能听到隐隐的枪炮声、嘶杀声、军号声。说来也怪,就连村民放山的黄牛也极少有窜入工字沟一带。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寺冲村总会有几个顽皮的细伢子,趁放牛、打蕨菜、扯猪草之机,闯入工字沟,拾寻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子弹壳,用竹鞭在弹壳上敲打数下,倾出泥粉,往衣角上来回擦拭,露出黄铜的光泽,轻贴下嘴唇,便成了一种乐器。有时,细伢子从一堆被风雨浸蚀坍塌的泥堆中挖出弹壳,也会带出数块白骨,细伢子们瞬间顿作鸟兽散,回家后或有感染了风寒,晚上发了梦魇,大人们得知,会叫来看守渡口的瘸子老安,背地里请来邻村留有山羊须的阴阳先生,待日头落水,挑了新买的瓦缸,带了竹叶、米粒、茶叶、串钱,将骸骨捡殓深埋。
次日,遭大人们训骂后的细伢子背着书包,搭肩勾背,做着鬼脸,过了石拱桥,将捏在手心的黄铜子弹壳,吹出一路杂乱无章的音符。冬日上山放牛,去工字沟找黄铜子弹壳,成了细伢子表现自己勇敢的冒险游戏。他们虽没经历过战争的硝烟,却能从弹壳的大小,分出手枪、机枪、重机枪等不同子弹的弹壳种类。
杨家渡往下三里许,为南渡,是汨罗江南北交通要塞,再下行数里,是屈原投江之地玉笥山。往上为罗水,不到四里,是曹家渡,杨家渡方便的不过是寺冲、岭背黄、胥家园周边数百人口。
解放前,渡船修造、维护之需,由寺冲杨与对岸的背屋杨一族共同出资。解放后,以江划界,寺冲杨村经大队向上级政府申请报批,公费修造了一只方头平底渡船,渡船宽不过一牛首尾,连人带挑,可搭二十位村民过渡。
冬日水瘦,深不及腰,江面也就三、五篙的远近,大半河床成了沙洲,成了路。春夏涨水,江面开阔逾百数丈,渡船离岸后,竹篙不能沉底,得靠长达丈五的船桨了,须过渡人共同使力,因而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春夏水大,不上五人船不摆渡,看病奔丧不在其列。
杨家渡为寺冲杨村所有,看守渡船的每月到大队支取米粮,故过渡人不必使钱,但总有些远远近近的过客心中不安,会掏出数分至一角的硬币或纸钞,因此渡船中舱的板壁上,挂着个一半没盖的小木盒,寺冲的细伢子去县城,会当着守渡人——瘸子老安的面,把小手探进小木盒,返回时免不了捎几根纸烟,一个油饼。故此,小木盒从没满过,也没空过。有时,被一文钱逼住的乡民也会去打一回秋风,事后过渡再塞一卷钱进去。
看守渡船的老安不是本地人,是那次汨罗江抗日战争中,因掉入金井而躲过毒气弹的唯一幸存者,被守渡口的孤老典叔救出,养好伤,左腿落下了残疾,行路微跛,回了一趟四川老家,说是全家死于战乱。典叔过世后,老安接替看守渡口,为了方便摆渡,在渡口处的山凹里做了三间泥砖瓦屋。
瘸子老安常年累月守在杨家渡口,板着一张瓦片脸,冬日,能徒手下水捉鱼,白昼,不分晴雨,手握长颈黄铜烟筒,坐在船尾,如泥菩萨。有人过渡时,老安瘸腿行至船头,跳下岸,取了锚。浅水时,用竹篙撑船送过客过江,水大时,双手撑舵,由众过客扳桨。日头沉江,打数桶江水将船头、舱板冲洗干净。夜里,有乡民因急事过渡,敲击挂在渡口老柳树桠的小截铁轨,他应声开门,打着手电,瘸腿行至渡口,取锚撑船。有时,过渡的寺冲村民碰巧老安下江捕鱼,不需支付渡资的同时,还能带走几尾河鲜。
中秋、重阳前后,每逢鱼走俏,白天,江边都是人头,夜里,两岸的火把如两条火龙,渡船成了寺冲全村人的渔船,家家必有渔获。
年年冬月,天气晴好,渡船上岸,铰钉、敛缝、补油膏、上桐油,在这段时间里,瘸子老安会出一趟远门,费时十天半月。西厢房出入的木板门上没锁,开合由风。屋内别无长物,仅一床一箱,不用担心有人惦记,曾有村民,夜半三更过渡,见到点点鬼火,时明时暗,吞吐不定。
土改、五风、四清、文革历次运动中,瘸子老安被当作国民党特务,走资派,右倾分子,揪出来批斗过,教育过,游过村,戴过高帽子,后背的白布上写了“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反革命分子许安国”。
每次批斗,老安埋头黑脸,如檀木菩萨,逼急了,翻着白眼,讲句:记不得了,便咬口不开。历次运动中,老安多次命悬一线,六七年,一位新来的姓何的公社党委指示红卫兵,对埋头黑脸、咬口不开的他,吊打了三天两夜,排骨打折了三根,是寺冲的一位后生,不顾自身安危,半夜里撬开窗子,放他下来,给了盘缠饭米,要老安连夜走人,说天大地大,凭他的气力、见识,那里不能活命。那知放下地的老安如一扇平摊着的石磨,被闻讯而来的何党委带人堵个正着,救他的后生杨正文也打成了同党,这是后话。
一次,一帮红卫兵押老安去县城,刚上渡船,是寺冲一群泼辣的堂客们撑船把竹篙撑到了江底,扳桨把桨绳扳断了,渡船顺着江水,流到屈子祠才靠岸,这时天也黑了,饿了大半日的红卫兵只得作罢。
事后,寺冲有村民心里猜疑,老安在周边是不是有了相好,是不是有财宝留了下来,可想想也不会,要是有了相好,多少会有些蛛丝马迹,再说抗日战争矮子山死了那么多人,周边没有那个女人有那么大的胆。这三十来年里,老安每逢冬月,要外出十天半月,就是有座金山,也早搬走了。寺冲的村民想不通的是,五十好几了的老安,没有家室,背乡离井,起早贪黑,图了什么。四川老家就算没了亲人,好歹还有乡邻,要知树高千尺,叶落归根。
随着时光的潜移,杨家渡守渡人由寺冲村民眼里的小安完成了到安叔,老安的称呼转换。昔日那张瓦片脸也由光净的泥坯,完成了进窑烧制的工序,两条扁担眉的眉头,被太盛的窑火烧得一高一低,两侧颌骨烧走了样,不再是当初进窑时那么周正。
一九八三年春,寺冲分田到户,大队集体解散,每月支付给老安的米粮已无着落,村民不想把金贵的田地分给一个外乡人,加之老安没有户口,虽年逾花甲,却不够吃五保的条件,念着老安的为人,村民们又抹不开面子,权衡再三,在征得老安的同意下,双方达成口头协议,渡船作价伍百,归老安所有,寺冲村民过渡免费,老安不用上缴渡口承包费,外村人过渡每人两分,连单车伍分。寺冲村民经过一年的辛勤耕种,家家户户余了口粮,为手头见不到闲钱发愁时,瘸子老安却在入夏后,换了一只方头平底铁壳渡船,船尾装了机器,另置了单人划子,数张丝网。铁壳渡船尾舱里鱼虾不断,过客在过渡的同时,还能买上鲜活的河鲜,且足斤足两。
往年元宵过后,农忙时节,杨家渡无人过渡,整日长闲,是渡船等人,现在是人等渡船。戴手表、骑单车、头发梳得溜光吃公家饭的人多了;拎几只母鸡、提数十个鸡蛋、挑半担应节青菜的女人多了;穿喇叭裤、踩高根鞋、烫卷发的妹子多了;拿砌刀、提斧头、扛长锯的手艺人多了。
寺冲村民过渡时,有的村民会顺手从尾舱里捉一两尾江鲤,心里思量,是忠厚地道的寺冲人救了瘸子老安的命,给了他摆渡的营生,让他有了赚钱的生计,拎着鱼下岸时,眉眼不用躲闪了。
乡下人历来讲究的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如今政策好,只要在田地上肯使力气,就不再担心肚子饿着,但人情世故,婚丧嫁娶,看病升学,要用钱的地方多着,瘸子老安在不少村民的嘴里变成了安嗲。
一个夏日的早上,划船放网的老安捞到了一个木澡盆,澡盆里有一个被单包扎的男婴,脐带还在,只字全无,仅有一丝气息,男婴在县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老安使了一笔不小的钱财,因男婴捞起那天是小满节气,男婴便有了杨小满这个好听的名字。出院后,小满被寺冲一对未曾生育的夫妻抱养,小满周岁,丫丫学语,夫妻俩感觉小满有些异常,抱去医院,还是当初那位大夫,忧的是,经检查,大夫诊断是上次发烧,烧坏了听力,智力有没有受到影响,暂不确定,喜的是,久婚不育的堂客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夫妻俩思量再三,捱到天黑过渡时,就没把杨小满抱下渡船。
又是一个夏季,铁壳渡船上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一个头发雪白的瘸子摆渡人,成了杨家渡的另一道风景。小男孩杨小满除了听力有问题,眉目甚是清秀,且又灵泛,过渡的是人见人爱,亲切地喊着“小满”“小满”,可惜的是杨小满听不到。
寺冲村民过渡,在放下手中抱着的小满,跳下渡船的同时,心里却有些东西没放下。有些村民后悔让老安承包渡口,捡了便宜,但君子凭口,谁也不想被人指背,回头细想,看守渡口不是人人都能干得了的营生,有了家室的舍不得热被窝,没有家室的双脚拴不住,胆子小的不敢去,胆子大的不稀罕,随着政策的开放,经济的发展,县城里戴金戒指、金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