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长途跋涉回家路

　　虽然已是农历八月里，天气还是很热，陆载云也不知道宁波在什么方向，只听母亲说，宁波大概总在余姚慈溪那边，你们向着余姚慈溪方向走去总能走到的。在嘉兴问过人家，人家也说朝杭州慈溪方向走。
　　母亲和路人告诉的是一个大方向。到底怎么走，走那一条路合适，没有人告诉他们。
　　在“1.28”以后，为了阻挡日本鬼子南进，沪甬线铁路沿线的人们，已经把铁轨都撬掉了，所以当时的铁路已经不成铁路，只能看到一些黑黑的涂过柏油的枕木，有些地方连枕木也没有了，那枕木也大都让当地老百姓拆去当柴烧了。因此陆载云他们只能沿着铁路路基而行。但铁路路基两旁都已经生长了茂密的杂草，现在小姐弟俩只能靠近铁路边的石板路和泥路而行。有时走泥路又常常走到断头路只得回头再走。有时走在烂水田里，脚上沾一脚烂污泥，只得走到河边再洗洗脚和鞋打赤脚再上路，没有鞋子穿干脆提着鞋打赤脚走了。赤脚步走路，地上沙石硌脚，脚底触触着草根和沙子，他们打小穿鞋子，从没赤脚走过路，走起路来一蹲一蹲的脚底生痛，好不习惯，待鞋子干一点赶快穿上。碰到河道走不过去再绕过来，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
　　这时社会又非常不安定，这里虽然日本人还没有打进来，但已经到处有游击队，还有土匪到处流窜。他们听到乒乓枪声和远处黑丛丛的人影，吓得赶快转弯往别处走。这一走又走偏了方向。只得等听不到枪声，见不到人影了再绕过来走。
　　从出发之日起姐弟俩一直沿着铁路向南停停走走，已经走过了松江，来到了嘉兴。嘉兴东面就是海盐，也就是杭州湾北岸，沿路也不时见日本鬼子飞机在头上飞过，当飞机飞来时他们就到人家草棚边树荫下躲避一下，等飞机飞过了再走。
　　当年的杭州湾也不是今日的杭州湾。时值秋末，当时的杭州湾到处是荒草萋萋和白忽忽的芦苇。田野野看不到什么庄稼，海边只有一些黑黑的泥涂，和泥涂旁边的一些低矮的破草房。偶见从破草房里出来穿着破布衫或赤着膊面黄肌瘦的人，像风要吹得倒似的衰弱。问问他们这里到宁波怎么走，他们大都摇摇头说不知道。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懒得回答。
　　他们白天走路，夜里宿在破庙或人家的草棚边。或睡在寂寞的古庙里。庙里没有人，却有许多老鼠和麻雀，晚上老鼠在庙里窜来窜去，还吱吱地乱叫，有时还爬到身上来，吓得陆载云心惊胆战的，赶快抱住弟弟壮壮胆。还是睡在人家屋旁边时，倒感到有点温暖和安全感，仿佛里面人是他们熟悉的。但又担心外头有坏人过来，只要有个人来，就侧过头来看来的人是什么人，姐姐怕身上带的五元洋钱和一叠法币怕万一叫坏人偷去了，就对不起哥哥了，姐弟俩也没有盘缠了。还怕弟弟让人抓走，所以一路上她总是很机警，睡觉也很惊醒，一有风次草动她就立即爬起来看，因为她不但要保护自己，还得保护弟弟。弟弟一躺下去就睡得很沉。
　　第二天一早起来，两个人到河边上捧起河水洗一把脸，又喝一口水，咕噜咕噜一下吐吐出去，这就算洗脸刷牙了。
　　有一次，他们在余杭，一时找不到和庵堂庙宇栖身，只好躺在一个草棚旁边的泥墙下几块破石板上。
　　既使睡在外面，机警的弟弟也很懂事地睡在姐姐的外面，用他的身体来遮挡姐姐，因为姐姐是姑娘，怕被坏人看见动坏脑筋；而陆载云却想着弟弟比自己小，她不放心弟弟，却要睡在外边保护弟弟。她家只一个弟弟，母亲临行嘱咐过她路上要保护好弟弟。姐弟俩我想保护你你想保护我，究竟谁能保护谁？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因此姐姐只得在临睡前在附近拾几块小石头和一条小木棒放在枕头的小包袱边。以防坏人来时当作武器。
　　一天夜里，他们来到萧山的江边沿，睡在一家人家的草棚边，半夜里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他们当时也没带雨伞，两个人只得挤在人家破草棚沿，遮着一个头，身上穿的破夹袄淋得像河里捞起来一样粘在身上，冻得瑟瑟发抖。早上屋里的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妇开门出来，看到屋前两个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年轻人，问他们是从那里来的，当听说是从上海来的，要到宁波去，说声“罪过罪过”赶快叫他们进屋，给他们一块干布擦擦身子，然后借给他们两套干燥的他们自己的旧衣服穿着。看他们又冷又肚饥的样子，赶快给他们煮了两碗番薯汤给他们吃。一会陆载云还发起烧来，那个大妈又烧姜汤让陆载云喝，并让她盖上厚厚的棉被睡一觉，才慢慢好起来。
　　结果在这家老人家里住了两天，这对老夫妇也是穷人，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女儿都已经出嫁了。一对老夫妇守着海边的几亩盐碱田，种些棉花和豆麦，被地主和政府收去了大半，所剩无几，生活也很紧迫。看他们姐弟俩，从上海逃难经过，在这里无亲无戚的，给他们煮了一些麦汤果吃，待烧退了才让他们再走。知道他们还要去遥远的宁波，见路上没有带吃的又给他们烙了几张麦饼，让他们在路上吃。临行，陆载云从身上摸出两元大洋给老人家，老人家怎么也不肯收，说你们回宁波路还远着呢，你们自己留着用吧。于是他们只得感激地眼泪汪汪地向他们辞别，竟有点舍不得这两位好心的老人，陆载云感到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呀。
　　解放后，她调到杭州工作，还特地到肖山去打听过这对老夫妻，可惜找到那里，那茅草屋已经拆掉了，老人也不知搬到那里去了，问问现住着的人，都说不知道。但陆载云却多年记着他们、打听他们，只是再没有找到他们，感到遗憾。
　　幸亏在路上碰到那两位好心的老人，又给了他们几张麦饼。这样这天在路上又有点吃的了，姐弟俩又高兴地起程向老家宁波进发。
　　陆载云在路上才感到，幸而与弟弟同来，要是她一个人来，在这荒郊野外走路和宿夜是诸多不便的。现在有了姐弟俩人，我仗着你，你仗着我，胆子就大得多了。何况人家一时也认不出她是个女的。
　　走走歇歇，起早落夜，又因路上生病在老人家家里住宿，已经过去一个星期。当走过绍兴和上虞来到余姚，她问人家到宁波还有多少路，人家告诉他们，你们要到宁波起码还要走两天路。
　　走了七八天，走得脚底都起了泡，鞋子也快磨得穿了底，边走边问，在第九天夜晚终于摸到了宁波北面的骆驼桥。这时天已经快暗了，街上已经没啥行人，见有个打铁店还在火光一闪一闪地开着炉子，他们就来那家打铁店门前，看前面有个宽阔的竹簟盖的遮蓬，夜里下雨也不要紧，也感到离家乡越来越近了。打铁店老板是个和谒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前面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伙计。老板是老家在鄞西梁山伯庙脚下的一个老铁匠。看这两个孩子要在棚子下睡觉，问了他们的来路和去向，叫他们到屋里去宿：“小后生，夜里有露水外面有风，怎么能睡？到我家屋里地板上睡吧。”陆载云感谢地对打铁店主人说：“谢谢，谢谢阿叔。今夜不会下雨的，也没有风，睡在外面就好。”主人家望望这两个孩子不肯进屋，也就随他们了。
　　这时他们俩肚子唱空城计了，萧山老妈妈给他们的麦饼也吃光了。临走时哥哥给他们五元洋钱和一些法币票，他们一直舍不得用，走了一个星期基本上没有用过，一路上靠吃麦饼和喝河水过来的。现在她摸出两张小角票来，在路边的小摊买把沙炒豆吃着当夜饭。弟弟皱着眉头说，“这点豆能吃得饱？”姐姐说：“哥哥给我们的这些钱要给家里做生活费的，再不能多用了，忍一忍吧，明天上午我们到阿娘家就有吃的了。”弟弟也不说什么了，他只得接过姐姐手上的一把炒豆来慢慢地嚼着，权当夜餐了。打铁店的老板听了他们的话，看他们还没有吃过夜饭，只吃些沙炒豆当夜饭，这怎么能行？在炉子里煨了两团番薯让他们吃。他们千谢万谢地谢过了老板，这一团番薯吃下去就不觉得饿了。番薯吃过看他们啧着嘴，铁店的老板娘又给他们各人倒了一碗水喝。铁店老板看他们在棚子下泥沙地上睡觉，又叫妻子从屋里拿出一张旧草席给他们睡，他们非常感激打铁店主人，说：“阿叔阿婶，谢谢你们了，你们又给我们吃番薯，又给我们水喝，现在还给我们睡的席子，真太感谢你们了。”老板娘说，“没有什么，你们两个小娃，逃难从上海回家乡来，真不容易。我也有个儿子在上海学生意的，听说上海在打仗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他俩安慰他们说：“打仗只在吴淞，上海市区还没打，你儿子会没有事的。要是过不去他也回来了。”他们听了点点头。这时陆载云想，怪不得他们对他俩这样好，原来阿叔阿婶的儿子也在上海。所以对出门人会这样照顾。又想到这一路上碰到的都是好人。感谢老天爷对他们的眷顾
　　第十天上午，他们终于走到了宁波江北岸，看到轮船码头了，这街路陆载云认得了。姐弟俩来到摇摇摆摆用木板横铺在十几只木船上的新江桥（浮桥）。他们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的桥，姐弟前后照应着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了半个钟头才走过新江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