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三”逃难回故乡
作品名称:陆子奇传 作者:张良芳 发布时间:2021-10-04 07:16:36 字数:5753
秋风瑟瑟,大地枯黄,在嘉兴废弃的铁路路基上,在萧肃的田野上,走着一高一矮两个小后生,看起来高的比矮的还年轻两三岁,两人面貌相似。较矮的走在前面,较高的跟在后面。她们都穿着对襟的旧布衫,下着一条黑色破旧短裤。只是较矮的戴顶蓝色旧鸭舌帽,帽沿压得低低的。其实你若仔细看一下,那较矮的年轻人,皮肤长得很细腻,而且帽后和两腮旁露出来细软的长发,那实在是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姑娘。那个子较高是个才十六七岁的小后生,他两个是姐弟俩。为了路上行走方便,姐姐也扮个后生。他们肩上各挎着个自织的青布小碎花的小包袱。偶然看去,像两个远离家乡年轻的流浪者。又像两个年轻的外地割稻客。
听到远处隆隆的飞机声,他们不时抬头担忧地看看后面天上。他们担心这飞机会不会在他们的头上来扔炸弹飞或俯冲下来扫射?看远处的飞机没有飞过来,但那隆隆地贼响的轰鸣声也总叫人不安。
“真是走到那里都不太平啊!”那姑娘嘴里愤愤地骂道。看看它们向东北方向飞去“这个天杀的日本飞机怕又是到上海去轰炸?”但是他们既然出来了也无可奈何了。“但愿在上海的姆妈和大哥都平安无事。”那姑娘口里祈祷着。这几个月来日本鬼子天天在上海轰炸,她一家人在上海受尽了惊吓。此刻她和弟弟已经逃出在上海外边,还心有余悸。
自从1937秋天,日军不断把大批舰艇开到黄浦江来,还运来几万名海军陆战队到上海的黄浦江,眼看就要进攻上海。1937年8月12日,国民革命军张治中带领二个师到达上海后与日军海军陆战队开战,日军又不断增兵。日军海军陆战队就开始向宝山、月浦、罗店、温藻澎进攻。勇敢的张治中部官兵当场就打死了日军9千多人,我军也牺牲几千人。第二天国军派200架飞机参战,但日军却派来390架飞机应对。在八月十四日,上海和吴淞的上空只听天崩地裂排山倒海地轰响,老百姓吓得胆战心惊,不敢出来。原来是中国出动9批76架飞机,中国飞行员在空中勇敢地与日本飞机在吴淞上空作战,几天来击落日军飞机200多架,打死日本飞行员300多人,其中我军有架僚机在战斗中被日军飞机击落,我空军僚机飞行员阎海文跳伞降到吴淞,见日军包围过来要活捉他,他就自己用手枪在脑袋上打了一枪壮烈牺牲。但没有想到日本鬼子对自杀阵亡的我空军战士倒很崇拜,觉得这是武士道貌岸然精神。后来日本人在阎海文牺牲的地方,给他筑了一穴墓,墓前还写着:“支那空军勇士阎海文之墓。”
不久日军从黄浦江上开来30余艘舰艇,其中包括三艘航空母舰。这时日军在上海已集结兵力20余万人,国军在冯玉祥、陈诚等爱国将领的要求下,从四川广西和西北调来大批部队,一时集结70万人与日军血战,国军在战斗中牺牲了30余万人,此后日军不断增兵,穷凶极恶地扑打国军,国军一个师扑上去,两天就没了。蔡兵寅等好几个将军也牺牲了,……。为了助战,日本鬼子的空军配合陆军部队大肆轰炸,不但轰炸部队还轰炸居民区,在吴淞闸北外滩苏州河边到处狂轰滥炸。看看国军快抵挡不住,上海快要沦陷,人们纷纷逃难,这两个年轻人这时就从上海逃出来的。
他们走一段路问一下,问人家,这里去宁波怎么走?人们听了惊讶地说:“你们去宁波?你们从那里来?去宁波可远啦。怎么不乘轮船?”
那个年轻人说:“上海在打仗,轮船早没了。”
路人问:“你们从上海过来的?”
“我们从上海来的,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到宁波不知还要走多少路?”
一个年纪较大的老伯伯说:“哦,你们是逃难的,这里还只是松江,松江过去是嘉善,之后是嘉兴、海宁、余杭。余杭过去才到杭州……你们要去宁波路还木佬佬远呐。”两人听了头都晕了,还要经过这么多地方,感到比母亲讲的更复杂。姐姐说:“要过这么多地方,这不知还要走多长时间呵?没有想到乘轮船一夜就可以到,走陆路要经过这么多地方。”
那老人说:“乘轮船从上海到宁波在海上是直的,走陆路要从杭州湾的西边绕到杭州湾的东边怎么不远呢?再说轮船是用机器开的,走路全靠两只脚,轮船一个钟头能开百把里,走路一个钟头只能走十多里,我估计你们走到到宁波总要走一礼拜。”姐弟俩听了,一时望着老人说不出话来。
弟弟问姐姐:“姐呀,真要走这么长时间有这么多路吗?”
姐姐说:“我也不知道,这条路以前我也没走过,以前过年回家总是乘轮船的。”
弟弟说:“那我们这次为什么不乘轮船?”
姐姐说:“你没看见?现在黄浦江上都是日本鬼子的军舰,中国轮船早没开了。有也是几只小火轮,还要到舟山转,听说舟山日本鬼子更多,谁敢往那走……忠猷,虽然辛苦点,还是走路安全,又节省路费。”弟弟听姐姐这样讲不吭声了。便跟着姐姐托托托地接着走。
这姐弟俩姐姐叫陆载云(后来改为陆子奇)父母有时叫她小云。弟弟叫陆忠猷。他们是从上海济南路逃难出来的。
原本他们一家人都住在上海,父母在上海做点小生意,哥哥踏三轮车,姐姐在一家毛巾厂当童工,弟弟在学校读书。他们在上海已经三代。
她们的太爷爷原本是在家乡宁波镇海塔峙岙青山村种田的,因为当年家里人口多,种些租田,地主心黑,辛辛苦苦种上来的稻谷一半都被地主收去了,又加国民党政府一会儿要这个税,一会儿要那个捐,割上来的稻谷所剩无几,每年吃番薯干饭和稀粥还时常断顿,日子过得十分艰难。陆载云的太爷爷就把十几岁的爷爷送到上海一家宁波人开的钱庄里来当学徒。由于陆载云爷爷勤劳好学,为人忠厚老实,后来由学徒纠正为伙计。不知又做了多少年,再由伙计逐渐提拔为钱庄的阿大(经理)。后来她爷爷在上海新马路买了两间房子,让爸爸开了一家卖些面包鸡蛋糕之类的食品店。一伙泼皮流氓天天来收保护费,爷爷不给,得罪了那些恶棍的上司——一个国民党党棍,派恶棍放一把火把店铺烧了,还连累了许多邻居。爷爷气得一病不起死了。
后来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帮助下,陆家又到济南路租了一间街面屋。那屋身较高较长,他们把房子隔出一个后间,并在后间上面再铺些搁板,搁成一间小阁楼,这就有了三间房间,够一家人住了。
起先父亲从纱厂里买点废回丝拿出来经过挑选清洗,把较好的卖给手套厂织手套,把理不出来的乱丝卖给机械厂擦机器赚几个小钱。陆载云就在这时候由家乡到上海断断续续地读了三年小学,因为在上海读书费用昂贵,读了三年就在家里帮助父亲和大哥整理回丝,到十五岁时载云自己闯出家门到一家毛巾厂里去挡童工。
爷爷死后没几年父亲也积劳成疾死了。家里缺了会经营的人,生活就更差了。再后来日本鬼子常来上海轰炸,上海人很多逃难到乡下去了,纱厂关门,回丝也买不到了。大哥把过去赚得的一点积蓄买了三辆三轮车,租给踏三轮车工人,靠一些微薄的租金生活。因为大哥小时候也没读过多少书也找不到好的行业做,后来只得自己也去踏三轮车谋生了。大哥想到自己没文化只能踏个三轮车,就让弟弟读书读到高中毕业。但时势一直不太平,他们在上海也不断受日本鬼子骚扰。日子也不好过。
1932年1月28日,日本鬼子从上海所占的租界向闸北、江湾、吴淞等地进攻,驻上海吴淞的十九路军奋起抵抗,发生淞沪大战,打死打伤日本鬼子几千名,虽然我军伤亡也很多,在蔡庭楷指挥下的19路军坚持和日军浴血战斗。但不愿得罪日本人的蒋介石把蔡庭楷带领的19路军调到福建。此后上海一直不太平。
事过五年,1937年“8.13”之后,开始淞沪会战,日本鬼子又在上海火车南站大轰炸,炸死居民六七百。以后日本飞机几乎天天来上海狂轰滥炸。陆载云家租住的房子也被炸弹震得摇摇欲坠,听说淞沪战争打得很不如意,国民党几十万部队打不过日本兵,眼看上海迟早会落在日本人手里,陆载云的毛巾厂也早关门了,陆载云没有地方做工,哥哥踏三轮车也没有什么生意了,生活本来已经很困难,现在更加艰难了。
这时陆载云就对姆妈说:“上海快被日本人占领了,大家都在逃难,在上海找不到什么事做,我还是回乡下去算了,乡下还有阿娘(宁波方言:祖母)在,我们去乡下到山里开点荒种些番薯六谷(宁波方言:玉米)也不会饿死,一碗六谷糊总有得吃的。”母亲看看租住在济南路的破屋里,这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实在也难熬。前不久,母亲想把她托给开老虎灶(开水房)江北人家做小媳妇,她又不愿意去。母亲就同意了女儿回乡下。说你既然不愿意嫁人,家里养不起你,你要回去就回去吧。但她哥哥不想回去,哥哥说:我又不会种田,再说我家乡下也没有什么田。就是老屋边一块小小屋基地,能种什么东西,只能种几株蔬菜。家里还有老祖母和老婆孩子要他养活,在上海踏三轮车载一些逃难的人,还能多多少少赚一点。
母亲也放心不下大儿子一家独自在上海。她也不想走。她还要帮儿媳烧饭照顾一家人生活。
听说姐姐要回家乡,比她小两岁的弟弟忠猷也想回家乡。忠猷高中毕业后又到陶行知办的育才学校读了两年,受共产党员老师的启蒙懂得了不少革命道理。在陶行知学校读书时,他跟着学校师生天天到街上宣传抗日,到街头领唱抗日歌曲、演活报剧,散发传单。“8.13”以后日本飞机天天来上海狂轰滥炸,学校解散了,姆妈不让他出去,他也只好待在家里。可在家里什么事情也没有,他感到闷得慌。现在他听说姐姐要到乡下去,说不定乡下有抗日游击队,他可以趁机去参加游击队。因此他也想回乡下去,说:“姆妈,我也要到乡下去。反正书也没得读了,又找不到工作。在家里闷死了,我也跟阿姐一起到镇海乡下去算了。”
母亲想想女儿走了,大儿子为养家,整天都在外面踏三轮车,忠猷在上海没有事做,平常也管不牢他,前些日子上街和学生们宣传抗日,东奔西跑的,现在吴淞天天打仗,飞机又天天来轰炸,更不太平,他愿意跟小云回乡下去也好,还是让他祖母去管吧。母亲也就答应了。
但母亲对他说“你想跟阿姐去乡下,也可以,在路上要听阿姐的话,不能一个人自己乱跑。到了乡下你要听阿娘(祖母)的话。也不能自己一个人随便到处乱走。”
忠猷说:“姆妈,我知道了。我会听阿姐话听阿娘话的。我跟着姐姐就是了。”
哥哥见妹妹和小弟想回家,觉得也好,现在吴淞口天天在打仗,日本飞机老是来扔炸弹,人们都逃难到乡下去了,很少人乘三轮车,赚不来钱,弟妹又失业,失学,光靠他一个人赚钱,自己要养活母亲和老婆孩子,又要养他们俩,感到生活压力很大。他们两人回乡下去了,开支也省一些。家里只有祖母在,他们到乡下去,如果日本人打进宁波去,家里祖母也有人照应了。因此哥哥也支持他们回去。他从身边摸出这几天赚来的一堆法币和五元大洋,大约有相当十来元钱都交给妹妹,对妹妹说:“这十几元钱你们做路费吧,哥哥生意不好,也没有赚多少钱,这点钱给你们在路上买点点心吃。”
陆载云接过哥哥给他的五元大洋和一叠法币,心里很是感激哥哥,她红着脸惭愧地收下了,说:“阿哥,你把这些钱都给了我们,你们在上海生活怎么办?”阿哥说:“我在上海又可以赚的。虽然生意不好多少总能赚几元。穷家富路,你们回老家去,路上要紧。”
母亲见大儿子也支持他们到乡下去,又给他们路费,感激地望望大儿子,她就给他俩打个小包袱,里面放着几件换身布衫裤准备让他们出发。
但是真要让他们走时,母亲却为难了,这两个小姐弟从上海怎么回去呢?“8.13”之前,上海到宁波直达轮船早没了,黄浦江和舟山洋面到处是日本人军舰,轮船开到海洋上日本飞机发现了也要轰炸和扫射。听说前不久宁波一艘小轮船靠码头时正让敌机看到,一时日本鬼子飞机向小轮船投弹扫射,乘在船上的人们一看见敌机扫射,大家人心惶惶互相拥挤着争着上岸,一下子侧翻了船,淹死了300多人,消息传到上海,上海人也不敢乘轮船了。由于那次事故,后来到宁波的轮船就不开了。只有几艘小火轮乘到舟山,然后再从乘舟山转到宁波。
这时陆载云想,哥哥给了自己十多万元法币(相当于现在一百多元人民币)加五元大洋,可能是给买船票的,可是乡下也就靠着哥哥在上海月寄点钱去生活,现在他们两人再到乡下去家里开支就更大了,要是把这些钱都用光了,空着手回乡下,家里阿娘和自己姐弟怎么过日子?她舍不得花哥哥冒着敌人炸弹踏三轮车赚来的这些钱,就说:“姆妈,我们还是走得去吧。走路比乘轮船安全。”姆妈说,走是安全点,就是路太远了,走水路从舟山转有两三天也能到宁波了。这陆走路也不知道要走几天几夜。”
实际上,当时宁波驻军为了阻碍日军军舰进入甬江口进入宁波,采取沉船封江打梅花桩组成封锁线,从1937年开始宁波城防司令部下令,分三次将3600吨位新江天轮、2800吨位太平轮等20艘船舶都沉入甬江,这时从上海直接到宁波已经没有轮船。
姆母说,“要乘轮船只有几只小轮船从上海到舟山,到了舟山,再转乘小轮船到宁波,总要两三天才能到宁波,只有几百吨的小轮船风浪一大就会翻船,很危险的。安全一点还是走路去保险,走陆路我也没走过,不知要走多长时间,你们两个小人去没大人带能走到家吗?”
女儿说:“路在嘴上,我们一边走一边问吧,日子多一些总能走到的。”母亲听说过镇海人从上海回家也有走得去的,听说许多做单帮的人有的就是从乡下走出来的。走路回家不是不可以,但想到两人都还是孩子,一个是十八九岁的姑娘,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小顽,没有大人陪着他们去,实在有点不放心,从陆路去宁波,不知要走多少天,晚上睡什么地方呢?又没有旅馆可住,姆妈实在担心。
可是女儿说,夜里我们随便在庵堂庙宇住住就可以了,我们有两个人不怕的。
母亲听了皱起眉来,她望着已长得丰满好看的大姑娘的女儿担心地说:“一个姑娘家怎么可以在野外随便露宿呢?如今时势又乱,到处有坏人,这太危险了。”女儿想了一下说,“姆妈,这个好办……”她神秘地一笑走进房里去了。
一会,她从房间出来变成了一个乡下后生,她穿着哥哥穿旧的一件破布衫,下着一条破裤子,头上戴一顶哥哥不要戴了的破鸭舌帽。姆妈见她这个样子楞了一下说:“亏你想得出来!但这样一打扮,倒还真像个踏三轮车的小后生了。”
姆妈摇摇头又苦笑了一声。又望望这个调皮可爱的女儿。女儿从小就胆大,小时候就会自己一个人到大碶舅舅家去,上小学时家里的人都很忙,她一个人到闸北去上学乘电车去没有人带她,她自己来来去去也从没出事情过。后来家里遭火灾破产了,十四五岁她就自己去找毛巾厂做童工。现在上海兵慌马乱的,她想回乡下也只好让他们回去了。于是临行她给孩子们贴了五六张麦饼,想着大儿子给的钱可能还不够,又摸摸索索从她的衣袋里摸出两张法币来塞到女儿的手里说,“姆妈没有钱,就这几元钱让你们在路上买点吃的了。”载云说,“哥哥不是已经给了我们十多元钱了,钱够了,你们在上海还要生活。你自己留着。”她没有再收母亲这几个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