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李东根被停止了工作，有怨言，甚至有恨意。他认为是何志贤在一直看自己的眼里有眵目糊①，故意给自己穿小鞋。他权且忍下这口气，像一只受伤的狼，一边舔着伤口，一边找个隐秘的地方蛰伏，耐心地等待重新跃起的时机。
　　在家里也基本上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不得不又捡起了空酒瓶，先往里灌满酒，然后再灌进肚子里。一杯酒下肚，悲上心头。又来一杯，平添来许多的忧愁。这些悲愁需要与肠胃相结合，才能产生出来。上山场的那段日子里，怎么就没有悲愁呢，那时候，为什么不让酒与肠胃相结合呢？他把这个想法归咎于一个人的身上，在那些追求刺激，追求浪漫的日子里，怎么会有悲愁呢？
　　他把酒杯举起来，两眼透过杯中的液体，那个人便袅袅婷婷，活灵活现地出现了。他的神情为之兴奋起来，情绪也高昂起来，好像心中的那个水泡子里，被扔一块石头，那点激情一下子给澎起来。当他放下酒杯，眼前这个人又让他失望了，气得他把空酒瓶往地上一掼，跳起了老虎神②。“死木头一根，看不见没酒了？”
　　崔美子不敢怠慢，忙低眉顺眼地捡起酒瓶子，一溜小跑着去打酒。酒打回来，也不敢在他身边，转身跑出去。这个酒蒙子已经被酒给泡软了，泡塌了，马上就要泡出大鼻涕来，就要泡出恶心人的大埋汰。躲他远远的，是崔美子的经验，只要不被他抓住，就可以免去一顿折磨。
　　不过，她跑出去一会儿，很快又急匆匆地跑回来。此时的李东根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了，飘飘然地进入了幻想的梦境之中。他眼神迷离，看见那个女人又向他跑来，还向他伸出手来，他迫不及待地拉住。
　　他的手被狠狠地打了一下，酒杯也被夺了去。他正在懵的时候，却听见崔美子在耳边喊：“啊呀，傻了吧唧，还这么喝这么喝，快去看看吧，着火啦，着火啦，制材厂着火啦！”她一边说，一边着急地比划着，尽可能地把她看见的情景，变成汉字输入这个已经成为一块榆木疙瘩的脑袋里。
　　制材厂？这是一个让他有着不一样感情的词语，唤醒了他心中的一点点良知。他一来林场上班，就被安排在制材厂了。他熟悉那里的一切，就像熟悉自己的家一样。崔美子的话让他沉吟了半晌，被酒精烧得有些糊涂的脑子，还一时转不过弯儿。
　　“制材厂着火啦！”崔美子又喊一声，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制材厂着火了！这是一条再重要不过的信息，像炸弹一样，在脑子里爆炸了。他忽地站起来，跳下地，趿拉着鞋，连外衣也没有穿，就那么一件薄薄的衬衣，便跑了出去。
　　他的脚步跌跌撞撞，最初的几步还总撞墙，撞门，跑到院子里，撞障子，最后总算撞了出去。他一路歪斜着跑到大街上，崔美子在后面喊他，也无济于事，只能拿件衣服在后面追。
　　冬天的大街上，雪地变成了一层硬壳，与一层冰差不多，脚下没根的人，滑倒爬起，爬起滑倒，却没有遮挡住前进的脚步。李东根顾不上这些，他这样向前奔，说不清自己要干什么。酒精让身体内的血液流速加快，让神经也无限地兴奋起来。远远地看见制材厂的上空，浓烟滚滚，已然浸染了大半个天空。街道上有人在驻足观看，却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只有他一个壮汉，在向前奔去，制材厂在刺激着他神经。他的骨子里本来就有那股强大的基因，被世俗与偏见所埋没，而这一刻，意外的一场大火，让他的英雄意识从心底深处迸发出来。
　　一路的狂奔，疏通了血脉，顺畅了腿脚，那些扰乱心神的酒，已然变成了助推器，让他这台发动机高速运转起来。制材厂是我的家，怎么能让家毁于一旦呢？他此时的想法就是这样，出于一种高度的主人翁的精神，他真的把制材厂当成了不可诋毁的家。
　　他跑进制材厂大院，已经闻到了呛人的烟气。来到厂房前，这股气息更浓重了，他不得不哈下腰，尽量少吸入这样的气体。大门半掩着，他把大门往一边推开，大股的烟雾便涌出来。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浓烟障目，此时的火还没有完全升腾起来，屋顶的石棉瓦如同一个大盖子，在紧紧地扣着，烟气从缝隙里拼命往外挤，鼓动着，要冲开一个豁口，做一次纵情的释放。
　　烟向上走，他把衬衣脱下来，把口鼻捂住，系好，像个蒙面人一样，他一猫腰便钻进去。锯台前堆着一堆加工出来的红松板材，他抱起一块，便反身出去。烟太浓了，呛得他眼睛睁不开，直淌眼泪。出门后，放下板材，他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当他反身又回去时，身后有人在喊：“别进去，别进去，太危险。太危险！”，他没有听见似的，又钻进去。房顶的房架子在发出“噼噜噼噜”的响声，干燥的木质结构在助长着烈火的狂躁气焰，烧断的木板在不停地掉落着，上面的火在发出“噗噜噜”的声音，像是空中的飞鸟，带着呼啸的声音掉落下来。它们很无辜，途径这里，却被烧焦了翅膀。
　　李东根的脑子一片混沌，火光裹住浓烟之中，没有照亮他的眼睛。此时，他骨子里原本就有的东西，再次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有人拎来一桶水，他抢过来，从头到脚浇下，光脊背湿漉漉的闪着光，像一条刚刚跃出水面的鱼。
　　他再次出来，身上的皮肉竟然散发出一股焦糊的肉香味，他摇摇晃晃地放下板材，转身又要进去，有人一把抱住他。“你疯了？不要命了？”里面已经是一片火海，通红通红的，太恐怖了，就是一块石头也会被烧红的。李东根的眼里已然没有了烈火的影子，两只眼睛仿佛成了两个黑洞，他的眼里是一片的黑暗。他奋力挣脱那人的搂抱，又跑了进去，只是没有进去多远，就一下子栽倒在地。
　　一个个大房架子被烧断，塌落下来，一道道金色的火瀑倾泻下来，火苗窜起老高。眼看着李东根要葬身火海，突然有人闯进去，还没有接近他，头发便开始燃烧起来，那人不顾一切地把李东根的一条腿薅住，便往外拖。有人拎着水，往他们的身上泼，还有人帮着把李东根抢出来。
　　进去抢李东根的那个人竟然是崔美子。一瞬间，一个女人身上所爆发出来的能量够惊人的。只是那一刻，她的头发被点燃，虽然被浇上了水，把火扑灭，一头黑发已经浓缩成一个个小疙瘩，看不清那还是头发。她坐在地上，没有理会自身的伤痛，却在不停地呼唤在李东根的名字，夫妻的那份情谊在这一刻，令人动容。
　　烈火已经不可控制，把能烧掉的都烧成了灰烬，只剩下李东根抢出来的几块板材在那里堆着，虽然不起眼，却让人感觉到其中的分量。城里的消防车开来的时候，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去扑救的，他们简单的处理了一下火场，便匆匆离去。
　　林场的各级领导都在山场忙生产，前方正忙，后院却起火，这不是在添乱吗？何志贤急忙忙从山场赶来，一脸的愁苦，一场火把原本就不多的快乐，也都烧得糊巴烂啃③，面对着黑乎乎的残垣断壁，只有仰天长叹。
　　这次失火很意外，怀疑是人为纵火。局里非常重视，责令公安部门严查此事，一定要给职工和家属一个交代，也要给全社会一个交代。
　　制材厂主管领导是柯老财，他是为数不多没有去山场的人，这期间，他一直在制材厂，带领两三名小青工加工木材。别的林场急需板材，院子里的木头堆成山，等着加工呢。制材厂不能停，却也不能留下很多的人。像李东根这样的老工人必须上山，小青工不上山是因为没有经验，这时候，老工人不吃香，反倒是个愁。还是没经验的好，在家闲着晃来晃去，不必趴冰卧雪，遭那份洋罪。只是，他们在家干什么了？不会是这场大火与他们有关吧？
　　这天柯老财家里有事情，先走了一会儿，几个小青工在后面干了一会儿，谁知道中午就发生了火灾。
　　公安局把他们都收容起来，挨着个过堂，有个小青工没有扛住，把自己在车间吸烟的事情说出来了。小青工被带走了，其他人也跟着受株连，其中包括柯老财。他身为制材厂的主管领导，有监管不利的过错，被撤销了制材厂主管的职务。其实撤职与不撤职没有什么区别，一把火烧得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官职也就成了空架子，“厂”没了，自然“长”也就没了。
　　柯老财是够倒霉的，就走了那么一会儿，一眼没照顾到，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平时这些小青工是不敢在车间里吸烟的，柯老财在这方面抓得很紧。休息室与车间不过三四十米远，多走两步都嫌远吗？不然回自家炕头去，想咋抽就咋抽。这是他常挂在嘴上的话，恨不能把嘴唇磨出了茧子。可是弄了一溜十三遭儿，还是没有躲过去。
　　制材厂被一把火烧了，这个厂子不会就这么倒闭的，重建是必然，那时候还会再安排进来一位新厂长，而不再会是他柯老财。这个职位他已经干了有些年，感觉有些离不开了。
　　他是个以场为家的人。场里有的他家有，场里没有的他家也有，家里家外便可以看出点儿事情来，清一色的板障子，宽敞的木板钉制出来的仓房。都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他好像不避讳这个，相反好像是一种炫耀，或者是一种满不住乎。他大概认为，占公家这点便宜，还算占便宜吗？每天下班不空手，都要梢上一块板，一根枋子，年复一年，这种习惯成了自然，成了心安理得，成了一种病。这种人始终都有一个病态的心理，不占公家的便宜半宿都睡不着觉。这个老财迷发公家的财，发习惯了。
　　他要去山场了。自从在制材厂就职以来，就没有去过山场，这时候，怎么有凤凰落地的感觉呢？
　　上山场就要收拾一下所需要的东西。老婆瓶盖子满心不想让他上去，她这个家属，就是刀架脖子也上不去。傻丫的肚子越来越大，还有个带犊子④需要伺候着。家里已经有一个上山场了，很少回来，这又去一个，让瓶盖子怎么觉得他们去的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呢？不免有些牵肠挂肚。
　　“上去了，和姑爷多照应着点儿。”她这样嘱咐着。李福全自打上山场后，就没有回来过，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不情愿回来，心有不甘吗？晚了！你的种子可是根深蒂固，已经开花发芽了，不由你不承认。还别说，老财上山场倒是有了另外一个任务。瓶盖子不由地又扒拉起自己的小算盘。
　　柯老财心里别扭着，有苦也说不出，连他自己都觉得窝囊。
　　这次事故的认定，已经很清晰了，更清晰的一件事是关于英雄事迹的认定。林场职工当中，竟然涌现出来一位向秀丽式的英雄人物，那就是李东根。
　　前段日子，三河湾林场刚刚出现一位舍己救人的英雄林育林，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却是个英雄辈出的地方。有人提醒局长，三河湾可是曾经的抗日游击根据地，那里可是有红色的基因的。啊！原来如此！
　　立即派人去了解一下这位英雄的背景情况，信息很快即反馈回来。他是一位有问题的职工，刚刚因为打架，被林场停职在家反省。另外救火那天还喝了大量的酒，送到医院时还有大量的酒味，救火的出发点让人质疑。
　　关于这个问题，局领导们还做了专门研讨分析。这件事能功过相抵吗？全局需要这样的英雄形象来振奋全体职工的精神意志，需要这样的形象来鼓舞人心。熊局长直接拍板，不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把英雄的事迹给掩盖住了，不过是打架吗？并没有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不足以抹煞。至于喝酒后救火，能说明什么问题？武松打虎不就是靠着十八碗酒在顶着吗？不然就无法打虎。
　　李东根在局医院养伤期间，熊诚然局长等局领导，先后来探望他，并致以亲切的慰问。在医院里，李东根旁边的病床还有一位烧伤的人员，经过介绍，局长才知道是李东根的爱人崔美子。她也参与到救火的行列之中，夫妻二人携手共同保护国家财产，演绎了一曲人间正气歌。
　　崔美子似乎伤得更重一些，头上缠满绷带，只剩下了一双眼睛。听院方介绍伤情，崔美子头上的头发被烧焦，直接破坏皮下毛囊组织，有可能以后不会再生出头发••••••
　　熊局长不禁肃然起敬，忙去握崔美子的手，表示自己的敬意。事迹真的感人啊，他敦促院方，一定拿出最佳的治疗方案来，全力治疗他们夫妻，不能让他们伤身又伤心，流血又流泪。
　　这次意外的烧伤，对于李东根而言，绝对是一场幸福的毛毛雨降临了。把他这棵快要干枯的小树苗，又给浇活了。他的后背烧伤的厉害，只能趴在床上，另外两只手和脸也不同程度烧伤。他看见老婆的惨样，不禁后悔以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她这么对自己，都不能换来对她的好，自己还是人吗？
　　他当着老婆发誓了，以后永远都不会打她了。他是个从来不后悔的人，通过这次救火，他看见了真心对他好的人，他能不感动吗？那颗冰冷的心，被另一颗火热的心给焐暖了。
　　崔美子听到了他的话，感动的眼泪不住地淌，有这样的回心转意，已经让她很知足了，她还需要什么呢？
　　林育林伤了一条腿，却没有伤到动弹不得的地步，天天架着拐，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帮助打扫卫生，帮助其他病房的病友打水，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都伸手去干，大家很快都认识了她这个热心人。
　　这天，她无意间走到李东根的病房，彼此都有些吃惊。他们都问了同一句话：“你怎么会在这里？”
　　注释：①眵目糊：东北话，眼屎。
　　 ②老虎神：东北话，凶恶而又神叨的样子。
　　 ③糊巴烂啃：东北话，焦糊破烂的样子。
　　 ④带犊子：东北话，寡妇带来的儿子。这里借指，有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