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林育林的女工段转去造材，着实拉了一阵大锯，扯了一阵大锯。这是生生在把两条胳膊从身体上往下拽呢，姑娘们的两条膀子疼得要命，跟生切了一刀没什么两样。林区的工作就是如此的繁重，都是难以攻克的堡垒。林育林和她的女工段，真的把这些活计当成了堡垒，奋不顾身去攻克。
　　好在这两个月的突击，女工段挺了下来。姐妹们的腰板挺得够直，白皙的脸蛋被风吹黑，却显得更结实，她们像山顶的白桦树一样，秀颀而坚韧。这一段艰苦的日子，把她们熬练成了名副其实的铁姑娘。
　　林育林不满足女工段目前的现状，她又向林场党支部请战，向更艰苦的目标挑战。她要求林场安排女工段两条牛，她们要去集材。
　　“啥？你们想去集材？”何志贤觉得自己听岔了音，几乎不敢相信。“我的姑奶奶，你可得想明白了，太危险了，没有干过的人是干不了的。”他说着，两手举过头顶，向她表示投降。
　　“你说的不对，什么事情都要有看开始，我们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行呢？你这是不支持女工段的工作，你这是对女性的歧视！”林育林的一番话，铿锵有力，头头是道，一时把何志贤给蒙住了，顿时没了咒念。
　　林育林的工作热情实在是太火爆了，这火爆程度，让外人都不敢靠近，谁靠近就烤糊巴谁。此时的何志贤就属于这种状态，只是还没有被烤死，已经在烤迷糊状态。他身处在两难境地，支持吧，怕出事故。不支持吧，有打击压制工作热情之嫌。每一条牛都非常金贵，目前山场里的牛是不能动的，现在正是生产任务掯劲儿①的时候，不可能去抽下来两条牛给她们的。他觉得很难办，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找饲养院的“刘老板”唠唠。
　　何志贤与刘老板是老乡，两个人的岁数相差快有二十岁，何志贤把他当成长辈一样看待。平时，晚上没事了，他就会跑去饲养院，两个人泡上一壶茶。灶间的锅门前烤着豆饼，被火烤出了豆香味，闻起来十分的香甜，这种环境下的夜生活，有着别样的滋味。
　　饲养院里还有几头母牛，几头二岁子②和几头老牛，其余的都上山了。这些年，就是靠刘老板的勤勤恳恳，把牲口都给抓了起来。今年上山的牛多达十五头，比去年整整多出来五头牛。真让人意想不到啊，给人一个大大的惊喜。有了这些牛，也让生产任务多了一份保障，让何志贤多了一份依靠。
　　他此次来找刘老板，希望能把几头老牛用一下。这些老牛在刘老板的眼里，是名副其实的功臣。它们可是立过大功的，在历年的山场集材中，都默默地付出了自己的力量。此时它们已经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差不多已经干不动了。它们在饲养院基本属于养老状态，是不干活的。何志贤来找刘老板，就是想让老牛重新披挂上阵，去应付应付差事。说心里话，山场里的好牛，才不舍得调拨给林育林她们呢，不说是瞎耽误工夫吧，一天一条牛拉不出来二三十立方米木头，今年的生产任务就无法完成了，这样的荒废，实在让他心疼。于是，他想到了饲养院的老牛。
　　刘老板的工作真难做，老家伙咬住一个死理儿，就不松口，何志贤磨破的嘴皮子，也无济于事。他没办法了，想了想，给刘老板跪下了。
　　“大叔，咱爷俩跟亲的没啥区别。我也是不得已，才来求你。老牛是老了，就是去应付一下，不让它干重活儿。”
　　原本硬撅撅的刘老板，见何志贤给他跪下了，不由慌了手脚。“这这••••••”这个场长当的，真的不容易。“好吧好吧！”他马上松口了。何志贤一心为场子，一心为大家，这种精神把他感动到了。他虽然倔，可是分跟谁倔，在何志贤面前，他再也倔不起来。
　　他把两条老牛交到何志贤的手上，千叮咛万嘱咐，还是不放心。他是不放心山场使用它的人，那些丫头蛋子实在是不靠谱。
　　老牛的力气上差一些，不过，它稳当啊，就像一个人来到了暮年，什么事情都参透了，不再是那个曾经的那个莽撞少年，做什么不再毛拉咣当③。老牛的平淡劲儿，在山路上的表现，就是能抻巴④，不紧不慢正适合女工们。
　　木头装上去，爬犁往下走，真的够慢，干脆就坐上一段吧，有大胆的姑娘跳上去，看看够稳当，便又有几位也跳上去。这时候，还没有想到危险，这两个字让她们垫到了屁股底下，坐着还挺软乎呢。
　　来到一个陡坡时，姑娘们只顾着叽叽喳喳，又唱又笑了，忘记了挂上滑圈⑤。这爬犁道是经常走爬犁的，两条爬犁腿儿。已然在山路上勒出了两条深深的沟痕，这两条沟痕，就如同火车道上的两条钢轨，一旦上去，就会一条道跑到黑。想停下来，除非发生事故，车翻到沟里去。
　　没有滑圈，老牛坐坡坐不住，它还在拼命地坐，两条后腿躬着，差不多快坐到了地上，两条前腿在前面支撑着，尽管它经验丰富，无奈爬犁道太滑了，控制不住下滑的速度。
　　姑娘们吓傻了，有两个见势不妙，在刚刚下滑时，速度还没有起来，便跳下去了，另两个尖叫着，坐在爬犁上不知所措。后面的伙伴高喊着：“快跳快跳啊！”再不跳不行了，两个人往道边一轱辘，还好，她们轱辘两个滚儿，也安然无恙了。老牛被爬犁束缚着，无法挣脱，爬犁推得太难受，它觉得自己也无法再坚持，便使劲往旁边一拐，“呼隆”一声，钻进了旁边的树林，迎面一棵大树，没有躲开，爬犁便撞上了。巨大的冲击力，使得爬犁上的木头向前穿动了，硬生生把老牛的一条后腿撞断。
　　这是第一天，第一趟，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林育林颜面扫地，一脸的沮丧，别提多揪心了。何志贤坐在木头上，无声地看着身边的老牛。老牛的眼里淌着泪，浑身的毛皮在颤动着，能感受到它的痛苦，只是它不会叫疼而已。
　　何志贤此时的无声，比打人还厉害。那几位姑娘，站在林育林的旁边，似乎在接受心灵上的谴责呢。一时的疏忽，导致了这次事故，好在人没有事情，不然真的没有办法交代了。
　　老牛不行了，没有养下去的价值。这样受伤的牛还得赶快处理，不然会拐带着掉膘。有人在一边嘀咕着，牛身上的膘没了，肉也发柴了，不中吃。
　　何志贤可不敢私自作主张，还是去请示一下刘老板。这些牛都是他的眼珠子，谁敢乱动，他敢跟谁拼命。
　　把他接到山场，看见老牛的惨状，紧紧地抱住牛，不禁泪如雨下。“老黑呀！”他在叫牛的名字。“让你遭罪了，都是我不好，这么大岁数了还遭这么大的罪！”
　　他看见何志贤就在身边，忍不住数落起来。“何志贤哪何志贤，你给我说说，你可是亲口答应的，好好还回来的，这才一天，就成了这个样子？”他泪流满面，愤怒地喊道。
　　没有人敢上前去，李正言只好出来解围，他刚走到刘老板的身边，还没等开口，那股怒气已经转到了他的身上。
　　“你没当家，不知道当家有多难。这牛伺候的容易吗？一下子就给干废了，你们是不是往死里干，准备吃肉呢？呸！瞎了你们的狗眼，杀它之前，得先杀我！”老头真急了，一边说着，一边去解开牛缰绳，步履蹒跚地走了。人们望着这一对渐行渐远的人和牛，什么话也说不出。
　　林育林耷拉着脑袋，心里五味杂陈。心里不服，可是事实有摆在那里，让她无话可说。
　　这件事还没处理完，马上又有事情。何志贤接到通知，局长要来视察，并格外叮嘱要看女工段。何志贤通知林育林，去做准备，迎接局长的视察。
　　局长要来视察？林育林突然想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能错过。她硬着头皮，还是去找何志贤，要求场子做配合，并一再重申，女工段的光荣也是全场的光荣，应该加以扶持。
　　何志贤问她，要场子怎么扶持？她出了这么一个主意，那天在山坡上，集中二十条牛，都事先装好木头，待局长上来，便将牛爬犁赶下山坡，来个集体亮相。
　　一提起牛，何志贤就心惊肉跳，不过想一想也只是在山坡上做个样子，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这样弄虚作假去骗局长，似有不妥。他又一想，林育林这么做，也是在为场子争取荣誉，他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局长熊诚然来视察女工段，当然是想看看她们是不是如传闻那样真实，要是树立起这一面红旗，把她们的先进事迹弘扬起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把她们推到局标兵不是目的，推向全省的林业系统当中去，才是此次推广的目的。
　　熊诚然是一位很胖的人，上山爬坡是最让他难受的。他如期来到大黑瞎子沟，山沟里的路还算平坦，可是走了一会儿，便是一脑门子汗。他的圆圆脑袋上头发稀少，基本已经谢顶了，肚子圆滚滚的，像扣着一口锅。他刚在楞场站定，只听山坡上传来优美的声音，那竟然是吆喝牛的声音。只见山坡上赶下来一队牛，女工段们，全副武装，飒爽英姿，“呼啦啦”牛爬犁下来一面子，很快覆盖了整个楞场。
　　林育林特别突出，大棉帽子，红围脖，手里扬着一根赶牛的棍子，一身的英气，气势逼人。立即，局长的随行人员把相机的快门按下，记录下这珍贵的镜头。
　　熊局长满心欢喜，从她们一出现，便开始挥手致意，这手就一直没放下。林育林像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燕子，飞到他身边，一下子便捉到了他的手，并且握住便不撒开。
　　局长立刻高度地赞扬了她们的工作热情，与工作态度，并对林育林的工作成绩予以肯定。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边亲切地交谈着，一边向楞场的一边走去。
　　林育林非常的主动，此时，笑容满面如绽放的一朵鲜花，她的爽朗好像也感染到了局长。两个人交谈甚欢，也让随行人员不好去超越他们，只能在后面，跟随着他们的行进步伐。林育林好像在牵动着局长的行进方向，让局长不自觉地跟着她的行走节奏而行走。
　　他们很快来到一个陡坡前，这时候，不知道怎的，山坡上竟然窜下来一根原木。它悄无声息，如同一条泥鳅鱼一样溜滑，顺着爬犁道蜿蜒而下，目标明确地奔着两个人而来。木头的滑行没有声音，等发觉的时候，已经来到了眼前。林育林大喊一声。“局长小心！”猛地将局长推了个趔趄，她挡在了木头的前面。
　　她惨叫一声，被木头撞个正着，抱着腿，倒在了雪地里。这还了得，随行人员忙去扶他们。局长站起来了，林育林却站不起来。她此时已经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都下来了。很显然，她的腿被撞坏了，而且很严重。
　　山坡上怎么就滑下来一根木头呢？会不会是谁在搞破坏呀？大家往山坡上瞅瞅，没有看见什么人，也许是牛爬犁不注意带动了这么一根木头，自己便顺着爬犁道溜了下来。没有想到，一根木头也能充当杀手刺客，让局长的出行充满了惊险。
　　何志贤因为有些事情处理，落到了后面。当他看见所发生的事情，不由吃了一惊，忙去看局长。局长没好气地指一指林育林。“去看看她，我没有事，要不是她，我今天就交代了。”
　　林育林脸色苍白，脸上淌着汗，估计是太疼了，冒出的是虚汗。看见何志贤，她还在做着检讨。“都是我不好，又给场长添麻烦了。”
　　局长听到这句话，不由地发出了感慨。“看看，有这样的职工，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场面很简单，是一次意外事，可是林育林舍己救人的事迹却不简单，在场的许多人都看见了，事实清晰，行动果敢，事迹感人。林育林立即被送往局职工医院进行治疗，经过检查，她的左腿胫骨骨折，需要在医院进行疗养。
　　住院期间，局长熊诚然以及何志贤等相关领导，都来看望她。病床上，她万分感谢领导对她的关心，并表示积极配合医院的治疗，争取早日回到生产一线，继续为革命，为人民做贡献。
　　局长很感动，当场宣布了局党委的决定，授予她见义勇为标兵称号，并就此在全局开展学习林育林的先进事迹，在山场开展“学、赶、超”的劳动竞赛，掀起新一轮的劳动热潮。
　　林育林如愿以偿地达到了她的目标。从来到三河湾林场，她就发誓要干出一番事业来。这个目标是她心中的秘密，一直都树立在前方，她义无反顾地向着那个目标狂奔。
　　组建女工段，积极上一线，不论干什么，都抢在前面。今年冬采她提出要向男工挑战的誓言，着实亮瞎了所有人的眼睛，她用实际行动来回应质疑她的人。女人不是弱者，可是要当强者却难上加难。她其实很累，只是没有把累挂在嘴上，挂在表情上。她的浑身都疼，骨头节的酸痛让她彻夜难眠，众人眼里的铁姑娘，只是比别人都了一些忍耐而已。这难熬的几个月里，她和姐妹们能够挺过来，实属不易，每个人几乎都脱了一层皮。
　　这次熊局长前来视察，她真的有心安排了一下，并亲自导演了这部大剧。唐四楞子对她的死心塌地，是让她放心的。安排他在山坡上，把事先准备好的木头，控制在手中，等待她和熊局长出山下走过，再把木头放下来。她会配合这根木头，制造一个壮举出来。木头下来，她便推开局长，自己撞了上去••••••
　　被撞的这一下，有些重了，腿骨骨折了，她却觉得恰到好处，这一撞，也撞开了她的人生之门。
　　她正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门开了，有人探头探脑地巡视着，竟然是唐四楞子。看见她，便很高兴地走进来。她以为只是来探望，却不知他是来护理的。他已经向领导申请过了，领导批准。他便正式来医院上班。
　　一个男人来护理女人，多少有些不便，细想想也没什么，自己可以架拐杖出行，女人那方面的不方便是不存在的。这次的事故，他做得不错，是可以肯定的，还别说，她已经从心里认可了他。
　　注释：①掯劲儿：东北话，形容事情到了关键的地方。
　　 ②二岁子：东北话，隔年的小牛。
　　 ③毛拉咣当：东北话，毛躁。
　　 ④抻巴：东北话，活动，拉伸。
　　 ⑤滑圈：一种专用工具，用来牛爬犁防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