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豆子

　　大先生初三去了青岛，一直没有回来，想必是张玉尧的热情，把大先生绊住了。二先生以往是在大先生家、自己家和地、油坊四个地方转圈圈，常笑着说，大红马拉着碾滚子转圈圈，人啊，其实一样。
　　现在大先生家去不成了，三个地方转也不错。转来转去，日子就出了正月，又一眨眼，春天眼看只剩下尾巴。春天怎么过去的，二先生一点没注意，他的心思都在永勋大哥身上了，文宽躲了，文宝是老实孩子，嘴上不说，眼里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大伯去了青岛，这条路已经走不通，剩下的路就是二先生了。
　　二先生何尝不急，自己的兄长在里边出不来，别人家的农协亲属都安心在家务农，钱也花了，永功还是揪着不放，年底没放出来，过了年，二先生怕永功面子上过不去，也想借机与他套套近乎，文遐兄弟结婚时，备了一份厚礼，专门指使文宝送去，热脸贴了冷屁股，礼品就像石块掉到水里，没了动静。
　　这几天，另一个事又让二先生苦恼不已，油坊的豆子不多了，杜氏提了几次，也不见文杓送豆子来，以往可不是这样，半月一趟，十天一趟，总是没断过，现在定出了幺蛾子。长栓来说，李家的油坊开业了，他们的油比二先生的每斤低一毛钱，就是这一毛钱，让二先生以前的顾客流失了不少，在三河口的门面销量大不如以前，如果产量再上不来，价格落不下去，怕是不好办了。长栓的意思是不行先撤回来，在三河口占着店面不挣钱，划不来。
　　二先生还不想撤了三河口的店面，现在李家的油坊开业，自己的店面撤了，不仅仅是向人家投降，而是自己要砸自己的牌子了。二先生决计去三河口，找崔掌柜好好聊一聊。
　　崔掌柜的不在店里，自从上次病了一回，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待在店里，现在整个店交给文杓掌管，他很放心。见到二先生上门，崔掌柜本来是躲在藤椅上的，一定要佣人扶他起来与二先生见礼，拉着二先生的手，眼泪下来了：“二先生，我的好兄弟，你让我怎么谢你才好呢！谢谢你把文杓借给我管理店铺，没有文杓，我崔家也就完了。你有两个好公子，上回，文桐一张纸，帮我重新开了门。文杓天天在店里，没黑没白，我这个老不死的，除了感激就是感激了，他的工钱我也涨了，一个月十个大洋，粮食不用说，一年六百斤，吃住全免。另外，我每月，多少给他点零花，每月让饭馆送几顿大餐，就是这样，我也觉得亏欠了文杓，他为人牢靠，实在是个好后生。”
　　原来，他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二先生，今日见他上门，以为他是来询问文杓情况的，自己把文杓的待遇先讲了出来，让二先生高兴高兴。
　　哪想到，二先生的苦恼不在这上面，他吞吞吐吐，费了老大的劲，才说出豆子供应之事。崔掌柜听了，大为惊讶：“二先生，咱兄弟虽不是嫡亲的兄弟，却胜似亲兄弟，我的粮店是做什么的，就是一买一卖，我进了豆子，不卖给你这样的大主顾，我卖给哪一个？再说，咱们这样的交情，天下还有第二个人能从我店里抢走豆子吗？”
　　见崔掌柜说得斩钉截铁，二先生倒犹豫起来，难道豆子供应没什么问题，是自己担心过度了？崔掌柜见二先生不说话，对佣人道：“去前边，把文杓掌柜的请来，小声告诉他，说固二先生来了。”
　　佣人忙去了。
　　一小会，文杓热头热脸来了，见了爹和崔掌柜，忙行礼，问道：“爹，你怎么有空来崔掌柜这儿？”
　　二先生说明来意，文杓叹了气：“我一直没敢告诉崔掌柜这事，怕他担心，影响他的身体，朱老先生给他开了药，身体刚刚要见好，再也不敢让他担惊受怕，不过，今天不说也得说，纸里终是包不住火。”
　　他从怀里扯出一张纸，递给二先生：“爹，你先看看。”
　　二先生接过来一看，是一张军方公告，上面大意是：南京政府蒋总司令正和阎、冯、李大战正酣，前方急需军粮和马料，沂州县当为南京政府尽绵薄之力，每月供应前方小麦、豆子若干……最后几句话让二先生身上出了汗：崔家粮店乃沂州最大之粮商，凡经手粮食，尤其是大豆，豆子，优先供应军方使用，否则按通敌罪，格杀勿论。
　　崔掌柜也接过来看了，和二先生各自叹气，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文杓道：“掌柜的，我这些日子做了两个决策，不知恰当不恰当，一个是我减少粮食进入，我想了，卖给他们，不知道能不能给钱，即便给钱，也是猴年马月的事，倒不如不进，还能减少一点损失。二是，我把几个大客户都请了来，与他们商量，以后卖粮食给他们，一律不再走店面，我让伙计们提前约好，私下里送去，店里没粮，他们也就没了法子。爹这边用的豆子，我一时还没想出办法，因为我私下里听说，军队根本用不了这么多豆子，我们交的豆子，都转到李世营的油坊了，他们这是借军方挤兑咱家的油坊。我如果冒然送豆子回家，怕是让他们看到，惹下麻烦，我个人倒也无所谓，影响了崔掌柜的生意就不好了。”
　　“好，好。”崔掌柜拍拍二先生，激动得眼泪滚动，“二先生，你家文杓真是明白人，我服了。这样的决策，就是我也做不出，我谢谢你，文杓，你做得对。不过，你家用豆子很多，这是事实，你还要想个法子，解决一下。以后，店铺的事，一律你自己作主，再也不要来请示我了，我一百个放心。”
　　崔掌柜的一席话，让二先生很觉心慰，没想到一向木头疙瘩一般的文杓，竟然做生意有一套。遗憾的是，文杓不敢把豆子卖给油坊，毕竟他太明显了。
　　得想个什么法子呢？
　　文杓看着爹，二先生也没好法子，因为他不懂此道。崔掌柜地慢慢说：“我出一个主意，同样的道理，文杓，你和二先生约好，你家油坊在沂河北边，咱的豆子也是走的水运，你固庄我记得有个小码头，何不提前在那里卸船？”
　　“就怕太张扬了，引起李世营和我永功伯的报复。”文杓有些担心。
　　二先生点点头：“试试吧，行就办，不行再说，不试怎么知道。再说了，咱是合法买卖，不偷不抢，他能怎么着？难道要扣了咱的粮食不成？”
　　此后一段时间，文杓安排船提前在固庄码头把豆子卸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倒也过了几个月。
　　二先生见豆子解决，听说大先生从青岛回来，兄弟俩见了面，自是一番高兴。
　　大先生见了二先生，长叹一声：“我昨天就来了，去了李森旅部，拿着张玉尧写的信给他看了，请他高抬贵手，把永勋放了，谁料这个兵痞竟然不把张玉尧放在眼里，说一样的旅长，他是警备司令不假，也是旅长级别，沂州不属于青岛管辖，真是混蛋透顶。好歹有以前的面子，我去里面见了一眼永勋，真是让人伤心，你知道吗？饿的时候，他竟然把棉袄里的棉花扯下来吃了，监狱里说有人嘱咐，我猜定是永功和李世营，这两个祸害，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出来。”
　　听到这些，二先生眼泪下来了，自己的胞兄竟然饿得吃棉花！
　　“总得想法子救他出来，不然，我们见了文宝，不好抬头了。”大先生咬着烟袋头，若有所思。
　　外边李贵急匆匆跑进来，见了二先生，急慌着道：“二爷，坏了，坏了，豆子让驻军扣了，船也凿了，还把文杓的一个伙计抓了进去。”
　　大先生、二先生闻听大惊，一齐向码头跑去，等三个人气喘吁吁到了码头，哪里还有人的影子，只有一只破船倒扣在河面上。
　　怎么办？二先生瞅着大先生。
　　大先生道：“这是故意为难你的。找永功吧，他应该明白其中的事情。”
　　也只好如此。二先生来了三河口，远远见一辆马车，上面坐一人像是李贵，看不大清，仔细看时，那人早已钻到车篷里了。自己心不甘情不愿进了永功和李世营的油坊，永功正指挥着伙计们装豆饼，见到二先生，永功一点也不吃惊，炫耀着：“豆饼是好东西，用到地里长庄稼，卖给军方当马料。你来什么事？”
　　二先生慢吞吞说明来意。
　　永功笑道：“找我就对了，你算是当了一回明白人，老二呀，你一辈子装糊涂也罢，真糊涂也罢，这次是真明白了。豆子是军方扣的，你没见到军方公告？豆子不准私下里买卖，你也真敢做，把豆子提前卸到码头，耍小聪明？现在，这样给你说吧，豆子可以有，你看看，我油坊豆子多不多？多得很。你要豆子吗？买我的，要多少，我给多少，不过，有一个条件，我不要钱，我要地。我要你拿地来换。”
　　原来永功的心眼在这里埋伏着，二先生彻底明白了。
　　“要多少地？”
　　“那要看你要多少豆子，亲兄弟明算账，一亩地折五十现大洋，这个价钱可以吧，我不欺负你。一块大洋二十斤豆子，你可以打听，市场就这个价。一亩地折一千斤豆子，这个账好算，你要多少，说吧，五千斤？一万斤？”
　　一万斤豆子就得十亩地，这个账确实好算，二先生蹲下了，他两手抱着头，一心的委屈没处说，自己到底是哪儿得罪了这个永功，一直和自己过不去？一万斤粮食让李森抢了，自己没说什么，上次差点把土匪引到油坊，自己还是没说什么，这次又借通匪把大哥抓了进去，内心觉得一直没有亏欠他，年年给他粮食，那年租给他种的地，一斤粮食不见，感觉对不得住他了，怎么就是满足不了他，还要千方百计祸害呢？
　　“痛快一点，老二，你看，我忙得很，你答应了就办，不答应我也不强求，你给了地，我给你豆子，然后，我去旅长那儿求个情，把你的那船豆子还给你，下不为例。你看行不行？”
　　不行还能怎么办呢？二先生有气无力地说：“把豆子还我，然后，我换你十亩地的豆子。”
　　“这才对了，好了，晚上放人，你让文杓去镇公所取豆子，豆子都在镇公所。”
　　后来，二先生陆续又换了几回地，大约给了永功一百多亩地，有好的，也有差的，二先生见地已经不多了，剩下的好地真是不想再卖了，叹气道：“油坊实在不行，就关门吧。”
　　杜氏掉了不少眼泪，也没有办法。
　　文杓把消息传到崔掌柜那儿，崔掌柜若有所思：“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们固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人！以前，明桂在外边胡闹一气，我生气，现在，我想明白了，或许他是对的，这个世道真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