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凤儿行媒了

　　这一天，博雅楼热闹起来了！凤儿知道这热闹的意义，躲在房里不敢出来。按照人们的习惯说法，未出嫁的女孩子的房间叫着“闺房”，未出嫁前的那些年月叫着“待字闺中”。一些文士们还把上层贵族女子称作“大家闺秀”。所以这时候的女孩子又称作“闺女”，现在的凤儿就是处在“待字闺中”的闺女。
　　为什么女孩子要跟“闺”字联系起来呢？根据龙标一位老学究的解释，“闺”字的关键是那个“門”字，三个方向都关着，上面左右两边有窗户，让女孩子从窗户上看外面，只有下面一方开着，可以走出去，那就是出嫁到男人那里。所以女孩子在出嫁之前是不能随便出门的。当然，话是这么说，其实女孩子平时谁愿意关在房里，只有某些特殊的日子，你真的还不能随便出门。比如今天，是凤儿行媒的日子，她能够随便出门到处乱跑吗？当然不行！
　　“闺女”是非常神圣的，不知什么原因，人们把“闺女”还叫着“黄花闺女”或者“黄花女”。这“黄花女”简直神圣无比。龙标一带，最最解气的骂人话就是“睡了你家的黄花女”，赞美别人美丽时最喜欢用的话也是“那人好漂亮，像个‘黄花女’”。可见这“黄花女”是多么神圣，多么不容侵犯！正因为她的神圣，她的不容侵犯，所以“黄花女”更要自重自爱，其具体表现是要怕羞，说话谨慎，不能随便说轻狂话。打一个比方，一个“黄花女”你即使爱一个人爱得要命，爱得疯狂，你也只能在心里爱，你千万千万不能跟别人说。
　　现在凤儿就把自己关在她的闺房里。当那轰隆隆的鞭炮响起的时候，凤儿心里咚咚咚咚地跳。这一下好，她跟英杰的所有秘密全都暴露无遗，整个龙标都知道了他们的事。但是她更为关心的是，英杰来了么？如果他来了……她的心里跳得更厉害了。这时候她既想快点看到英杰，又怕看到英杰，但是想看到英杰的心理还是占了上风，她站在窗户前面踮起脚尖往外看，这一下她的心就快要蹦出来了：“那不是英杰吗？他真的来了……”
　　其实英杰也很想看到凤儿。他知道凤儿的学名叫李凤，但他还是愿意叫她凤儿，就像他的岳父当年叫他的岳母那样，不愿叫杨玉环，而更乐意叫她的乳名环儿那样，他现在更乐意叫她凤儿。
　　“凤儿在哪里呢？”英杰心里这么想，眼光有点不自在，东一眼西一眼的，有点魂不守舍。忽然岳父跟岳母娘一齐来到面前，他心里有点紧张，虽然平日里常常相见，但平日里都是叫“基伯伯”、“环伯娘”，现在忽然要改口叫“亲爷”、“亲娘”，就有点……怎么说呢？实际上是不习惯。更重要的是，以前在书上看惯了“岳父岳母”这些书面语，现在一下要改口说成“亲爷亲娘”（龙标方言：岳父叫“亲爷”，岳母叫“亲娘”），未免难度太大。在家里爹妈曾经反反复复叮嘱，千万不能叫错，现在事到临头，时间紧迫，也由不得你多想，必须立即叫出来，就在那一瞬之间，英杰急中生智：“不如就按家中叫法叫爹妈不是更亲切吗？”于是英杰用一种极为亲切的语调叫道：“爹！妈！你们……”
　　英杰刚说出半句话，环儿脸上的笑容直往下流，一串比蜜还甜的话语就噼里啪啦地出了口：“哟，这孩子也叫我们爹妈，到底书读得多，有见识，这爹妈叫起来还真的亲切，这孩子……”
　　环儿一连串的“这孩子”也让英杰非常感动，这岳母娘也还真的好，一下就把自己当着了自己的孩子，看来这凤儿娘也是有情人。
　　基叔看着他们娘儿俩的样子，觉得自己几乎有些多余，脸带微笑欣赏着他们娘俩的表演。
　　环儿忽然想起，凤儿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接待英杰？她忘记了这龙标的规矩，立刻拉开嗓子大喊道：“凤儿，凤儿你在哪里？快来陪你的英杰哥哥玩！”基叔笑笑，自言自语道：“这环儿，有点喜疯了。能这样叫的么？”
　　环儿这一喊不打紧，只是把个凤儿急得要命，好肉麻！肉麻得要死！当着这么多人那样大声喊我的名字。但是这一声喊也还真的起了作用，只听得馨儿应道：“凤儿姐姐在房里不敢出来，她要英杰哥哥到她哪里去玩。”
　　于是馨儿对英杰哥哥说：“来！跟我来！”英杰也乘势下坡：“你凤儿姐姐也还真的怕羞，不敢露脸了吧？好，到她的绣房里看看！”于是馨儿领着英杰哥哥向凤儿的房间走来。
　　当英杰出现在凤儿的房门口的时候，他有点犹豫起来：“我能够进去么？”他这么自己问自己。他想，这女孩子的闺房是多么神圣，我一个大男人，一旦跨进她那无比神圣的房间，那就意味着什么？他又反过来一想，也没事，现在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于是他鼓起勇气，向那无比神圣的房间门口的门挡迈出了庄严的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凤儿的心提上了嗓子眼，朝思暮想了几个月，每天在梦里到处寻找的那个人终于来了！走到我的闺房里来了！她来不及多想，但是，“他已经是我的人了”这个直觉却非常清晰地出现在脑际。
　　“凤儿，你……”
　　“你……”
　　两颗心都在咚咚地跳，凤儿的脸已经绯红，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只觉得眼皮在跳。英杰忽然找到了突破口：“馨儿，咦，馨儿呢？”
　　凤儿有话说了：“馨儿！你搞什么鬼，还不快点进来？”
　　馨儿“咯咯咯咯”一阵笑：“你们两人在一起，我在这里碍事？害得你们有话不好说？”
　　凤儿急忙走近馨儿，将馨儿的手拉住：“来，我凤儿姐姐就是要你碍事，陪陪你姐夫……”凤儿忽然觉得脸上又发热了，她觉得第一次在馨儿面前说“陪陪你姐夫”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现在他们二人中间插进了一个馨儿，那气氛就自然多了，说话也自然起来。一会儿，馨儿的妈妈三妹子也来凑热闹，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不一会，吴妈和张二娘也都来了，她们的借口是要吃糖。不过糖倒是真的有，凤儿跟她妈早有准备，这么大的好事，人家来玩没有糖吃怎么行，吴妈一句话提醒了凤儿，于是凤儿打开箱子，拿出几包糖果糕点，解开包裹，将糖果糕点放在一个茶盘里面，大家开始吃糖。
　　吴妈虽然不识文化，但是她的口板（龙标方言：口才）好，一开口就是四言八句：“红漆茶盘四四方，糖果糕点摆中央。新郎新娘嘴对嘴，二人同咬连心糖。”凤儿最怕别人要她说四言八句，忙分辨道：“不行不行，现在又还不是结婚，大家随便吃，随便吃！”英杰和其他几个年轻人都怕说四言八句，纷纷支持凤儿的意见。
　　厨房里正忙得不可开交。为了把菜炒出水平，还从明月楼请来几位有名气的厨师。由于要做的事情多，还把左邻右舍的一些关系密切的人（主要是一些有一定文化层次的人，因常常同基叔谈一些学问方面的事，一来二往，渐渐就变得亲近起来）请了来帮忙。修鸡鸭（拔去家禽身上的毛，龙标人叫着“修”），修鹅，烧肉（将猪肉皮上的毛烧掉），破鱼，发豆腐（喜事不兴白豆腐，只有老人去世才兴白豆腐上席，喜事必须吃发豆腐，图的是一个“发”字），还有洗菜，烧火担水，切肉剪辣椒，等等等等。这做好事（龙标方言：办喜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
　　毕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日头还有丈多高，晚饭全部弄好，博雅楼中堂里，摆了满满几大桌。
　　客人们都已经被请到中堂里，七哥五哥现在可忙了，但是这待人接客方面的事主要还是七哥，所以七哥此时就特别忙，不停地跟客人们打着招呼，安排着宴席：
　　“来来来，亲家那边的客人们全部坐到这一桌！”两家结了亲，就是亲家了。七哥五哥现在也成了“亲家”，对于他们这一类人来说，有人叫“亲家”是不可思议的，但是现在的七哥五哥确实做了“亲家”，虽然是“亲家叔”，但是毕竟是“亲家”，你说他们怎么不高兴呢？于是那“亲家”就叫得分外亲切，分外有劲。
　　“来来来，生意上的朋友都坐这一桌！”由于七哥五哥平日经营绸缎铺，生意上就有不少朋友，这样大的好事，附近的一些生意上的朋友怎么能不请呢？所以这生意上的朋友也坐了满满的一大桌。
　　“来来来，附近邻居的朋友都坐这一桌，今天把你们辛苦了，忙了一天，现在多喝杯酒！”邻居的朋友也坐了满满一大桌。
　　“来来来，吴妈张二娘你们这些老亲戚就不要客气了，你们都坐到这里，三妹子你来陪他们。环儿和小龙崽小凤儿也都坐这里。”“咦，怎么马车大哥还没来？”他急忙问龙崽，“小龙崽你去叫你马车叔吗？”
　　“马车叔来了！”说话间，马车叔就来到面前：“这么大的喜事，能少得我马车爷爷的酒吗？”说着就在环儿的身边坐了下来。
　　“奥，还有孙先生没来，这孙先生怕有点忙……”正想着，孙先生火急火燎地来了：“孙爷爷迟到了，小凤儿不会罚你孙爷爷的酒吧？”接着也在马车老板身边坐了下来入席坐了。七哥到处看看，说：“来！孙先生和马车叔你们坐到这里来，跟基叔坐在一起，人虽然多点，大家挤一挤。”基叔忽然看见了老怪叔，他要老怪叔坐到一起，老怪叔忙摇头：“那里人太挤，我就坐这里很好。”基叔也只得罢了。
　　席面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七哥也在小龙崽身边坐了下来。现在进入了喝酒的议题，五哥酒量大些，七哥要五哥当“把壶官”，五哥也不推脱，将酒杯筛满酒，站起来说道：“各位亲戚，各位朋友，各位邻居，今天是我家凤儿跟英杰的大喜之日，让我们为他们这一个无比幸福的日子共同干一杯，来，大家一口干！”
　　喝了头杯酒，五哥说：“现在大家随意，喝酒吃菜！”于是宴会进入了凤卷残云的阶段。
　　开头的一阵大吃大喝之后，渐渐进入海阔天空的谈话阶段。大家谈些什么，这酒席上的谈话谁听得清。用一个不雅观的比喻，恐怕用“群蛙争鸣”比较接近那意思。但是你要是仔细听听，那谈话的大概意思还是可以听得出来，无非是讲凤儿跟英杰是理想的一对，讲凤儿的人才，讲英杰的英俊，讲凤儿的聪明，讲英杰的学问。也有人讲凤儿的父母，这女儿人才好就讲一个种色（遗传），所谓“茄子大条讲种色”，这凤儿人才这么好，全是她娘的种色好。
　　讲英杰的家庭，从英杰的祖祖辈辈讲到眼前英杰一家，评价总离不开“书香门第”这一个词。
　　忽然，其他人的说话声停了下来，只听得英杰的谈话声音越来越激动：
　　“想当年我刚去京都太学学馆的时候，那学馆好气派，里面一千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全都是出自王侯贵族、世代公卿、累世官宦的家庭。具体说来，太学生都必须是文武官员五品以上子孙，或者五品以上的直系亲属，或三品官员的曾孙，以及勋官三品以上的有封爵的儿子。”
　　英杰说到这里，在座的全都“哇”的一声，说：“上太学原来这么难？”
　　谈话渐渐转到了大唐的历史方面，其中关于“开元盛世”成为了中心议题。
　　“要我说，这玄宗皇帝真的英明。我给你们说，这‘开元盛世’完全是我们的玄宗皇帝他老人家一手缔造出来的。就从文化方面来说，你们看，在这一段时期里，出了多少时代巨人？诗歌方面，有诗仙李太白，诗圣杜工部；绘画方面，有画圣吴道子，画坛怪杰阎立本；还有颜柳的书法，韩愈和柳河东的散文，还有……”
　　“慢说点慢说点，来，喝口酒润润嗓子。”
　　于是英杰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还有天文学方面的一行和尚，医学方面的医圣张仲景，药王孙思邈……奥，还有，这一时期外国来大唐的留学生好多，我们在京都天天都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外国留学生，有高句丽新罗的，有东瀛扶桑国的，对了，那东瀛扶桑国有一位留学生还用了大唐的名字，叫晁衡，一辈子在大唐不想回去呢。还有，我大唐的一位和尚叫鉴真和尚，被东瀛扶桑国请去传授佛学，成了扶桑国的佛学祖师……奥，还有，那几万里以外的西域大秦国也有不少来大唐……”英杰停了停，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道，“你们听说过杨贵妃吗？”
　　对于杨贵妃，由于辰河高腔剧团在龙标演过《贵妃醉酒》，大家都看过戏，谁不知道呢？于是几个人一齐说道：“听说过，还看过杨贵妃的戏。”
　　听到这里，环儿有些紧张，偷偷地看看基叔，只见基叔脸带微笑，不时看看英杰。其实刚才英杰那一番关于“开元盛世”的议论，说得基叔心里比扇扇子还舒服，现在又提起了环儿，基叔心想，看他怎么说他的岳母娘。
　　“那杨贵妃呀，好美好美！你们知道吗？中国自古以来只有五位美人最有名。”英杰一边勾指头一边说，“第一是古代越国的西施，第二是……这第五位么，就是我们大唐玄宗皇帝最最心爱的杨贵妃娘娘了。”
　　说到这里，环儿心里舒服，这民间都知道我杨玉环是大美人。
　　只听得英杰继续说道：“你们听说过华清池吗？”
　　“听说过，只是没看过。”
　　“你们在这龙标当然看不到，不像我们在京都。那时候，我们京都的太学生常常去华清池玩，那里真的好玩呢，华清池那水一年四季都是温热的，寒冬腊月也可以洗澡，真是好玩。只是你们知道这华清池的来历吗？”许多人摇头。
　　就听英杰说道：“这华清池是玄宗皇帝专门为贵妃娘娘而修建，建成以后，玄宗皇帝天天陪着贵妃娘娘来华清池洗澡，那可好玩哪！”英杰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环儿听着，脸上有点发热，英杰这孩子也知道了自己当年的那些风流事。只听得英杰继续说道，“还有呢，玄宗皇帝还专门为贵妃娘娘修了一栋黄金屋，每天陪着贵妃娘娘在黄金屋里面跳舞。奥，贵妃娘娘跳的那种舞叫着‘霓裳羽衣舞’，是玄宗皇帝亲自为贵妃娘娘作的曲子，这玄宗皇帝自己也是音乐家，会作曲子。那时候，贵妃娘娘弹琵琶，弹古筝，玄宗皇帝拉胡琴，吹笛子，他们真是夫唱妇随，无比美满的一对，好潇洒好浪漫！只可惜后来……”英杰把头摇了又摇，不说话了。
　　“后来怎样？”
　　“后来……后来……”英杰还是不想说。
　　“你倒是说，后来到底怎样了？”
　　英杰被追问不过，只得放低声音说道：“后来在那马嵬坡，马嵬坡你们知道吗？那是一个地名，在陕西省兴平县，在京都以西百把里路程。那地方原来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自从出了那一件事以后，那地方就出名了。那时候安贼叛乱，杀进了京都，十多万御林军保护着玄宗皇帝和满朝文武官员逃出了京都。行到马嵬坡这个地方，大家不肯走了，众军士都怪贵妃娘娘跟安贼有关系，一定要把贵妃娘娘杀死，结果……贵妃娘娘被绞死了……玄宗皇帝掩面痛哭，可是也不能救娘娘，其实贵妃娘娘是被冤枉的……”基叔听到这里，低着头，脸色十分难看，但是大家都看着英杰，谁也没有注意基叔。
　　可是这时候环儿忽然“啊”地一声，眼泪由不住直往下流，大家感到奇怪，忙问环儿怎么了，环儿带着哭腔说道：“没什么，被辣椒汤水呛了。”凤儿急忙用手在妈妈的背上轻轻捶打。这时候，只有两个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五哥和七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