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苏彦慢慢走进凤子乔的书房。只见凤子乔背负着双手，背对着门外，站在一幅悬挂着的水墨山水图轴之前，似乎正在仔细赏玩着。
　　苏彦抱拳为礼，躬身说道：“卑职苏彦拜见大人。”
　　凤子乔仍是静静地站在那幅画前，似乎仍沉浸在山水意境之中，并没有听到有人与他说话。苏彦静静地站在原地，保持着抱拳作揖的姿势。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凤子乔忽然慢慢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到书案后，慢慢坐了下来，看也不看苏彦一眼，仿佛屋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一般。凤子乔从案上取了一卷书，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苏彦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书房里的气氛很奇异，静默之中仿佛有一股暗流在涌动着，甚至有无数看不见的火花在迸发着，发出无声的“啪啪啪”。
　　凤子乔忽然高声诵读起来：“故礼之不同也，不丰也，不杀也，所以持情而合危也。”
　　苏彦只是静静地听着，神色平静。
　　凤子乔忽然抬起头来，仿佛此时才发现苏彦的存在。他冷冷地看着苏彦，淡淡地说道：“都护大人，今日登门，可是受了王上之命？”
　　苏彦恭敬地说道：“大人，卑职并非受了王上之命。”
　　“那么，又是朝中哪位重臣劳烦都护大人之驾呢？”
　　“大人，卑职与朝中重臣并无交情。”
　　“哼，既然如此，都护大人请回吧，老夫也不觉得与你有何交情可言。”
　　“大人，苏彦这次登门拜访，是为了自己而来的。”苏彦认真地说道。
　　“老夫并不认为能为都护大人做什么。如果需要阅风楼的帮助，与凤翎说就可以了。老夫早就不管这些闲事了。”
　　“大人，苏彦的事情，只有大人才能解决。”
　　凤子乔冷冷地看着他。其实，他们都明白，刚才在凤翎书房中所发生的事情，凤子乔应该都已知道大半了。而凤子乔的态度呢？苏彦如今大概也已心中有数了。
　　“大人，苏彦这十几年来，得大人的教诲与栽培，才有今日。大人的恩情，苏彦一直铭记于心。苏彦一直希望能有机会为大人效鞍马之劳。”
　　凤子乔冷冷道：“不必了。老夫自有犬子三人，家人数十，老夫并不缺少为老夫效劳之人。”
　　“大人……”
　　凤子乔一摆手：“另外，老夫最讨厌那些整天想入非非之人！尤其是那些卑贱之人，自恃着君上一时的怜悯，就以为自己可以登天为龙、乘云为凤了！真是可笑之极！”
　　苏彦沉默了。凤子乔不仅当面嘲弄了他，还嘲弄了素素。他可以容忍别人嘲笑他，却无法容忍别人嘲笑他心爱的妹妹。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凤子乔，他可能已经不能站着说话了！
　　“孰不知，任他百般献媚，又能保有君上之宠得几时？弄不好，不但自己身家性命难保，还会连累族人！那等人，哼，累人累物，只是人间祸害！”
　　“大人！”苏彦冷静地看着凤子乔，“苏彦只是单身一人，并无族人。苏彦不会连累任何人。”
　　“哦？那么，”凤子乔冷笑道，“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大人，苏彦有一事难解，还请大人指教。”
　　“哼。”凤子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苏彦仍是冷静地说道：“大人，苏彦一直记得，大人在多年前所说过的一句话。大人说：人固有一死，但若能死得其所，便不枉此生。”
　　“哼。”凤子乔仍是冷冷地看着他。
　　“而刚才，苏彦却又从小姐身上学到了一件事。”
　　“什么？”凤子乔不禁有点愕然了。
　　“人生苦短，若能得偿所愿，便不枉此生。”
　　凤子乔怔住了。菲儿，他唯一的女儿，他的宝贝和心肝。他从来没有强迫她做任何她不喜欢的事情，所以，他纵容着她，甚至让她一直至今也没有婚配。菲儿看不上那些京中子弟，凤子乔也看不上。唯一能看上的那一位却已是“名草有主”。唉！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让女儿获得她的幸福。然而，就在刚才，他却发现，他心爱的女儿选中了最最不该选择的人！这是老天与他作对吗？
　　苏彦停了一会儿，慢慢说道：“苏彦细细品味之下，这两句话，其实是一样的道理。生与死，本就同源，无论荣华还是贫贱，但求问心无愧，不枉此生。”
　　“哼，说得好听，敢问这世间之人，又有几人敢当得起‘问心无愧’这四字？”
　　“大人，在苏彦看来，主君便当得起这四字。”
　　凤子乔冷笑：“哼，果然是个小人！王上除了面对阎氏之时可当得起这‘问心无愧’，他能当着太上王和太后说‘问心无愧’么？他能当着众臣说‘问心无愧’么？他能当着楚国百姓‘问心无愧’么？为人子，却忽略最基本的孝道，让其父母寝食难安；为人君，却荒废朝政，不思进取；为天子，却忘记为百姓谋福祉！仅仅为了一时的爱欲，为了区区一个小女人，一而再地伤身害命。这样的人，也能说当得起‘问心无愧’吗？这样的君王，什么人愿意追随效忠？”
　　苏彦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主上是否明君，相信朝臣和百姓自有定论。而且，主上不是一根木头。他做不到大人与太上王所希望的那样，仅仅为了国家为了朝廷为了百姓而生存于世间。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他也有他想要的爱欲！他也会为了他心爱的人而付出自己！作为臣子，我宁愿追随效忠这样有血有肉的人，也不愿追随一个冷冰冰的铁石人。”
　　“哼，好吧，你如今也已如愿以偿了。你已是他的亲信，是他如今最信任的人！连凤翎也比不上你的位置了。只不过，当他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之后，他是否仍一如既往地信任你呢？如果他不再信任你了，你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为他效忠呢？”
　　苏彦沉静地说道：“只要他一如既往地爱着素素，我便会一如既往地效忠于他。”
　　凤子乔一怔，忽然哈哈大笑：“哈哈哈，真是可笑啊可笑！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这世间最靠不住的就是男女之爱了！”
　　“大人，您真的这样认为吗？”
　　凤子乔大笑道：“苏彦，你真的相信，主上会爱阎素素一辈子吗？”
　　苏彦冷静地说：“我相信。”
　　凤子乔冷笑道：“老夫年轻时，也曾看过，一位君王是如何宠爱某位美貌妃子。自从有了她，那位君上便再也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包括他的正妻。很多人都以为，那位君上会宠爱那个美人到老。包括君上，他也以为，如果没有了这位心上人，他一定会活不下去的。但是，那位美人只是陪伴了君上不过区区两年，便香消玉殒了。而那位君上呢，也只是伤心了半年，然后，他身边又有了新的美人，再也不为那位红颜薄命的美人伤心了，而且，随着年月消逝，大概也想不起那位美人了。”
　　苏彦面不改色，只是沉默着。
　　凤子乔沉思了一会儿，又说道：“那么，我们如今这位主上呢？对，几年前，他因一时的打击，为情而伤身，而且，还冷落了后宫几年，似乎颇为长情。你们就天真地以为，他是为了阎素素吧？”他看了苏彦一眼，淡淡说道，“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这么说吧。而其实呢？主上是为了他自己。主上，从小就是一个很有自己主见、很自傲刚强的人，而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阎素素，便是他想得到的一个目标。如果得不到她，他便会寝食难安，无法释怀。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得到她，他无法接受被她拒绝。所以，那几年，他会为了她一直等着，等到机会再拥有她。如今，他又重新得到了她。为了一直保住她，甚至，为了不让她再有机会跑掉，他要给她大楚王后的宝座。这样，她就再也没有逃跑的理由了。”
　　苏彦不禁冷笑：“大人以为，素素当年离开，只是因为想得到大楚王后的宝座吗？”
　　凤子乔说道：“老夫不知道她到底想得到什么。但是，老夫却相信，她当年离开是因为那时她得不到她想要的。”
　　苏彦沉默了。他也不知道，素素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当年太子没有回京大婚，阎素素应该不会离开。”凤子乔说道，“而当年的太子，也绝对没有想过，阎素素会离开他，所以，他才会回京举行大婚。他的打算，本来只是准备在大婚之后，把阎素素接入东宫，做一名侧妃的。大概他从来也没有想过，阎素素竟然会因此而离开他。”
　　苏彦冷笑道：“难道不是因为太后的懿旨吗？”
　　凤子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应该也明白，如果阎素素要留下，凤翎一定会帮她留下的，就算仅仅为了主上的心愿。”
　　苏彦沉默了。
　　“但是，在那个情况下，尤其是，她已怀有太子的骨血之时，她为了保住这个命脉，她必须离开，否则，即便她在凤翎的帮助下进了东宫，她就不一定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了。阎素素一定都想过了。”
　　苏彦说道：“在东宫，自有太子殿下的庇护，谁敢动她？难道太子妃敢胡来？”
　　“哼，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吗？宫里自有宫里的法子。”
　　苏彦又沉默了。
　　“如果七年前，阎素素没有离开，却是顺利地进了东宫，做了太子侧妃，那么，她如今会如何？她还能保有君上多少宠爱？她还能有机会坐上王后宝座吗？哼，老夫只怕，她早已躲在某个角落里独自伤心落泪了。”凤子乔冷冷地看着苏彦，半晌，又说道，“如果阎素素一直陪伴在主上身边，最多三年，主上身边一定会换了别的美人侍候。若非阎素素突然来了那么一出‘诈死’而逃的戏，阅人无数的主上怎么可能会对她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换了是你，你扪心自问，作为一个男人，你会宠爱一个女人多久？然后，你再想想，换了一个能随时拥有无数美人的君王，他又能如何？即便他并不厌弃旧人，但也一定会接纳新人！”
　　苏彦沉默着，身子却忍不住微微发抖。司马浩云会爱素素多久？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如果有一天，司马浩云对素素厌倦了，素素会怎么样？她已是大楚王后，她就不能逃离令她伤心失望的宫城，她便只能悲伤地看着她的夫君移情别爱了！可怜的素素，她一定受不了这个打击的！
　　凤子乔满意地看着苏彦的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心中暗暗得意自己的计策奏效了。
　　忽然，苏彦大声说道：“不，主上绝不是那样的男人！”
　　凤子乔一怔，马上说道：“你真的认为，他是一个情圣吗？”
　　苏彦大声说道：“我只知道，主上会一心一意地爱着素素的。我不管别人说什么。”
　　凤子乔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说道：“是吗？那么，老夫就与你打个赌吧。”
　　“赌就赌。不知大人想要赌什么？”
　　“好。老夫就与你赌老夫的下半生。如果阎素素进宫三年，主上仍夜夜专宠，不纳新妃，那么，老夫就从此退隐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好。如果大人赢了，请问大人想要苏彦赌什么？”
　　凤子乔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如果老夫赢了，请都护大人与凤家断绝所有关系，非因公事，不要再出现在凤家了。”
　　苏彦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凤子乔一甩衣袖，说道：“老夫言尽于此，都护大人请回吧。”
　　苏彦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凤子乔在下逐客令。
　　凤子乔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苏彦忽然说道：“大人，请留步！”
　　凤子乔说道：“老夫已无话可说了。”
　　苏彦说道：“可是，如今三年之约还没到，而素素还没正式进宫。苏彦今日所求之事，还没有说出来。”
　　凤子乔一挥手，冷冷道：“老夫已领太后懿旨，要择吉日送四小姐进宫，无暇与都护大人周旋。大人请回吧。”说完，扬长而去。
　　这一下，苏彦完全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