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依然在乎你（十二）

　　元月八号早上，天空淅淅沥沥下着雨，街道上又湿又冷。张春城穿着进来前的衣服，时隔五年的衣服不仅有些捎色，而且不保暖，所以他急着回家换套衣服。或许是下雨的原因，又或者人们都在家喝腊八粥，他在路边站了二十分钟居然没有拦到车，而且也已经离开监狱大门一公里还多。
　　一阵旋风裹着雨洒在脸上，他不禁打了个喷嚏。冷啊！真的很冷！他好想早点到家喝完热粥，看看美瑜长成什么样了，一定非常漂亮，保不准比她妈还要漂亮几分。他决定不站着傻等了，抱着膀子顺沪太路往南走，时不时扭头看有没有出租车。
　　俗话说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可他觉得今天是他提前七个月获释的好日子，不该倒霉，然而一直走到地铁站硬是没拦到车。心想只要能回家就行，早点晚点不要紧，于是改主意坐地铁。进小区大门时已过了十二点，他这才想到丁丽欣和美瑜该在各自学校，就算到家门口他也进不去。去学校要钥匙又感觉这身衣服可能给她们丢人，就再次改主意去彭顺店里。
　　由于下雨的原因，美瑜到家比平时晚一些，进家门时六点半多点，天已经大黑。进门边脱外套边喊妈，丁丽欣在厨房里让她洗手准备吃饭。她应着转身，猛然发现身后一米左右站着个男人，把她吓一跳。仔细看是她父亲才没有过激反应，但她的脸立刻沉下来，转身进洗手间。洗完待十几分钟都没有出来，不是母亲叫她还不想动，真不习惯家里忽然多一个人。
　　张春城已经感觉到女儿的冷淡，心里好一阵不舒服。但他马上安慰自己，毕竟是近五年没有见了，而且是她成长得正快的时期。所以，他坐在餐桌跟前耐心的等着，等她坐下后就笑着给她加菜。然而她还是一句话不说，他夹的菜也始终在碗边没动，他的心愈发的冷。吃过饭，她的汤也没喝就站起来往房间走，他笑着站起来叫她，到门口从外套口袋拿出三张下午买的锦江乐园套票，笑着过去说：“咩月，唔每勒塞啧由咯咱票，阿拉哩拨陆气weu伐？（美瑜，我买了三张游乐场票，我们星期六去玩吧）”
　　“侬子嘎气伐，唔哩拨陆换由可。（你自己去吧，我星期六还有课）”美瑜看也不看就伸手开门。
　　“哩拨梯ra来噻，票伐以岑咣。（星期天也可以，票不限时间）”张春城勉强笑了笑。
　　“哩拨梯唔换由拨个四体。（星期天我还有别的事）”美瑜已经跨进房门，说这话也是背对着他。
　　“哦，哎来噻，伐额嘎，侬嚡梯由克嚡梯气。（那行，没关系，你哪天有空哪天去）”他感觉自己已经低声下气到极点。
　　她停在门内侧一动不动地说：“撒岑咣唔ra伐气，唔以cin勿思小奻奻。（什么时候我也不去，我已经不是小女孩）”
　　“唔晓得，拨古唔以cin——（我知道，可是我已经）”他逐渐开始明白，她根本就不想跟他多待，说不定已经嫌弃他坐牢，稍微停顿他又说，“嘚伐气，齐部思唔伐贺，桑为冈杜侬气由咯咱，几古次勒四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上次说带你去游乐场，结果出了事情）”
　　“贺的尼勒，伐冈个来噻伐？（很多年了，不说这行吗）”她淡淡的说。
　　“唔思侬爸爸。（我是你爸爸）”他脱口而出。真的有些生气，实在没想到才几年没见和女儿的隔阂这么大，更多的还是恨他自己。
　　“唔晓得。（我知道）”她的语气既平静又冷淡。
　　“唔撒ra么组古，唔思nv芒个。（我什么也没做过，我是冤枉的）”他急切地解释。
　　“哎优哪嫩？换勿思足咯？（那又怎样，还不是坐牢）”她的语气没有一丝同情或怜悯。“地次为勒？齐部nv芒个伐？嗝嗼的宁伐nv芒fee由nv芒侬？（第几回了，都是冤枉的吗，那么多人不冤枉非要冤枉你）”
　　“个为思岑nv。（这回是真冤）”他逐渐明白入狱这几年给她造成难以磨灭的影响。但他也是真爱她，可以说这几年里没有一天不想念她。再想想无论如何女儿都是受伤害者，就上前一步看着她说，“咩月，侬揪勿嫩结爸爸额次为部救一眼眼伐？曾午啧克结爸爸次为子sin！晓得伐？唔个为思梯吉侧唻额。曾午啧克结唔近赢ra唔粗sin开丝，侬揪勿嫩nv量侬爸爸？（美瑜，你就不能给爸爸个机会补救一点点吗，政府都肯给爸爸机会自新，知道吗，我这回是提前出来的，政府都肯给我减刑让我重新开始，你就不能原谅你爸爸）”
　　“曾午嘚侬卡贺侬肯曾午古啊！阿拉迪眼尼古个梯贺！（政府对你这么好你跟政府过啊，我们这些年过得挺好）”她说完直接进房间把门重重地关上。
　　他在她门口站了十来分钟才回餐桌跟前，却再也没心思吃饭。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会这样跟女儿见面，这还是以前那个乖巧的美瑜吗？一千八百个日夜的牵挂换来的竟是这冷言冷语？扭头看博古架上有大半瓶白酒，也不管是什么时间过不过期，走过去打开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
　　大约十点多，他回房间，发现床上的被褥已经铺好，丁丽欣不在，床头也只有一个枕头。他关灯上了床却辗转难眠。他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次出来会有这么大差别。他哭了，用被子蒙着头，四十五岁的大男人印象里第一次哭。小时候没爹被欺负他没哭，打架受伤他没哭，被抓坐牢他没哭，母亲病逝他没哭，离婚他没哭，被冤枉坐五年牢他也没哭，居然躲在被窝里哭了，还是在他提前释放见到妻女的这天，他真的体会到什么是不被理解的委屈。
　　第二天早上张春城起的很早，把家里的地拖一遍又做早餐。完了没等她们一起吃，自己随便吃点先去派出所备案、领临时身份证。然后去社区中心找以前的领导，主任见他还是很热情，答应给他找合适工作。当然，他没有指望和以前一样，也知道不可能一样。出门就坐公交车去彭顺店里，暂时在那做事，彭顺也说他还是股东。他没把自己当股东，跟其他工人一样洗车、擦车，像搬搬抬抬、打扫卫生的小事他也总是主动去做。这次他是真下了决心，一定踏踏实实的做事，老老实实做人。
　　下班后，他随便吃点东西去了趟王乐家，他想告诉王乐不再记恨王乐，但从今以后也不会再来往。见到王乐妻儿他懵了，家里简直是废品站。原来王乐两年前在汕尾被人砍，没来及到医院就死了。王乐的老婆邢燕本来就置闲在家，失去唯一生活来源糊口都难。他们六岁多的儿子洪波今年已经够上学年龄，却没钱找学校，母子两个靠捡废纸箱、饮料瓶度日。还说什么呢？谁都有艰难的时候，他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块都留给他们，还留下电话号码。
　　回家时不到十点，丁丽欣留的饭菜他没吃，而是收进冰箱。他主动把被子枕头拿到沙发，又发信息给她让她放心的回房休息，跟孩子挤一张床容易着凉。她并没有回复，也没有回房间，但第二天早上给茶几上放一千块钱，钱下压的纸条上说让他买几件合身衣服。他这才意识到她真变了，也该变，他不怪她，要怪只能怪他前些年不懂珍惜。
　　从那以后他天天早起拖地、做早餐，下午下班回来做饭、洗衣服。然而一段时间过去还是那样，美瑜还是不跟他说话，丁丽欣也没给过他一个笑脸。
　　腊月二十七下午，汽车美容店放假了。他把彭顺给的这几年分红原封不动给丁丽欣，把这阵子的工资大部分买菜、卖肉，留一小部分当作买烟钱。第二天还是早早起床，把家里上上下下打扫一遍。丁丽欣另外买了肉，他知道她准备做饺子馅，以前过年时她也会这样做，他也知道这是她老家的习惯。他洗过手系上围裙打算替她剁馅，这时候手机在玄关上面响，竟是邢燕。他接通后听邢燕在电话里哭，说她的洪波发烧家里没钱买药，他只好答应去。稍微犹豫就结下围裙，凑近丁丽欣诚恳地说去给王乐的老婆帮个忙，很快就回来。她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一刻他明白她仍不信他，沮丧地拿起外套出门。
　　洪波得了支气管炎，输一天液体温度才降下来。医生说要连续输三天才能稳定，他替邢燕应承下来。送娘俩回家后，他发现他们家什么都没有。米面油都没有怎么过年？他让娘俩在家待着，去最近的超市买米面油、肉、蔬菜，还买回来馄饨和米饭塌饼当晚饭。回去三个人一起吃，邢燕边吃饭边不停地说感谢话，那一刻他感觉比在家里暖和。
　　连续打三天吊瓶，洪波的精神明显好起来。那天是大年三十，他送他们母子回家后没敢多耽搁，到家还是晚了。丁丽欣母女已经吃过年夜饭，正有说有笑的在客厅看春晚，他一进门立刻变沉默。丁丽欣说饺子和菜都在厨房，他吃什么自己热，他答应一声脱外套进厨房。饺子还有余温他就没热，吃起来却特别香。吃完饭他直接回房关上门，免得影响两母女看电视。
　　这天晚上他又想了很多，最终认为自己还是幸福的。这里到底是他的家，她们也是他的亲人，虽然一时接受不了他，但还是关心他的。他再次下定决心踏踏实实的做人，一定不会再负她们。
　　正月十九上午，丁艳霞又来上海。见面先诉苦，什么伺候父亲不容易、两个孩子初中毕业无所事事，最后还是让姐姐、姐夫帮忙找工作。事实上她那两个儿子建伟、建兴初中都没能混到毕业，两个孩子也跟她们姐妹小时候的情形差不多，而且明打明的争宠争东西。那年她把丁丽欣床下的邮册卖掉买一辆高档自行车更加剧两兄弟关系破裂，那辆车的结局是拆成零件。她醒悟的时候他们已经辍学，于是让建伟去心灵表姐在新乡开的茶叶店帮忙送货，让建兴去县城小叔跟人和开的餐馆当学徒。她在家闲着没事，看着前几年翻腾的新房里面还没有一件像样家具，将来孩子结婚还是犯愁，索性再次来上海，想着多多少少总能赚些钱。
　　这次，张春城没有等丁丽欣开口，直接拍胸脯说很快就能办好。第二天他就找以前给他安排工作那位街道办领导，那人虽然已经退休但影响力还不小，很快在世贸商城给她找分合同工。这间公司的待遇确实好，朝九晚五周末双休，薪水也高，三险一金都由公司办理。
　　上班半个月后就是妇女节，公司放假一天还发放福利和商城折扣卷。丁艳霞自然很高兴，为感谢丁丽欣一家的照顾，她请他们在商城里某餐厅吃火锅。然而只有张春城一个人去，问姐姐和美瑜什么情况他又一问三不知。她渐渐地感觉到姐姐、姐夫的关系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和睦，张春城的状态也没有零八年见面时乐观。她没有寻根问底，反而叫瓶酒和他边喝边聊，聊的内容也都是七不沾八不连的。因为到那时候为止，她对丁丽欣一家仍怀有敌意，而他对她只是不受待见的姐夫和小姨子之间的客气。
　　天渐渐暖和了，曹家沟两岸的春意渐浓。每天放学在河边公交站等车时，丁丽欣都会静静地欣赏一会儿烂漫的野花野草和清澈的涓涓流水，心情也会特别愉快。有时候，她觉得上下班的路上最惬意，天冷天热关系不大，风景好坏也不太重要，她喜欢的或许只是这时间段的自由，可以自在的调适视野，思想可以无拘无束的舒展。好几次她站在路边轻轻哼唱，唱她和某人都喜欢的那首歌；偶尔还泛起写首小诗的冲动，只是想想，等把笔和纸拿到面前又觉得生活里没多少诗意。
　　一个周末，几个同事去踏青，不知不觉来到川杨河入海口。她忽然发现海水是蓝的，不由得想起那次和成大志来的情形，居然莫名的惆怅起来，想他是免不了的，却前所未有的担心起两人的未来。徐敏几个下沟沿采花，她则坐在路边，拿出纸和笔来写下那一刻的心情。晚上她和艳霞、美瑜在外面吃的饭，看了部电影《北京爱情故事》。回到家已经很晚，她洗漱以后却全无睡意，就拿出上午写的东西，倚在床头看。看来看去写成一首诗：
　　你看那蓝蓝的天
　　多么纯净
　　多么蔚蓝
　　你细细凝望
　　它像不像一口巨大的锅
　　把我们举目所及的璀璨与另一个世界分成两边
　　那些白茫茫像云像雾像迷的东西后面
　　会不会住着传说中的神仙
　　
　　这让我想起多年前那个午后
　　我们静静地坐在村外的沟沿
　　我看着你
　　你看着天
　　那天的天空也是这样
　　如此纯净
　　如此蔚蓝
　　我们也同样期望到锅外的世界看看
　　
　　你看那蓝蓝的天
　　多么平静
　　多么深远
　　你细细端详
　　它像不像无风无浪的海平面
　　将沸腾的真情和经历的苦楚全隐藏在内心深处
　　那些深邃的空洞的虚无的无法触及的
　　是不是一直在我们眼前
　　
　　这不就是我们逃不掉的现实
　　无论接不接受都要继续向前
　　你给我信心
　　我陪你明天
　　相伴的时光便是晴空万里
　　如此平静
　　如此深远
　　就连当年三甲港的黄泥水也已变蓝
　　
　　汽车美容店要拆迁，房子找好后彭顺却想改行，让张春城接手。张春城没有钱也不敢跟丁丽欣商量。彭顺说没关系，本来就是几个人合的，现在只要两成干股，占另外两成的股东没意见。就这样，张春城的两成股份变成六成，现在开的车也归他了。
　　新店在环川南路，保守起见张春城增加了维修业务，还代理一个品牌轮胎。开业后生意非常好，除了老客户还有几个大商城的公车到他那定期保养。他适时盘下隔壁的烟酒店，既可以多用外面空地，还添加柜台卖汽车消耗品和摆件。店里的员工增加到三十个，为了方便加班，他也经常住在店里。
　　有一天，张春城见到某商城来结账的朱总，忙完正事两人到旁边妙境路拐角吃饭，吃着水煮鱼喝着啤酒，真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两个男人喝酒聊天，聊的自然是男人们张口即来的女人和事业，张春城羡慕朱总事业上顺风顺水，朱总则频频羡慕他家有娇妻美眷。从傍晚喝到餐厅要打烊才结束，等张春城去趟厕所出来再去结饭钱，朱总早已没影，饭钱也已经结过。
　　这天张春城确实没少喝，但他的意识却格外清醒，他迫切需要搂丁丽欣到怀里，也清楚地记得自己没有回家。他也确实到一个家门口，斜倚在墙上按好几遍门铃。开门的是邢燕，她似乎很懂他，也比他想象中更加温柔体贴。所以，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记忆深刻，她那陌生但毫无怯意的手为他洗脚、为他脱衣服，她那几乎和丁丽欣一样美的唇引燃他压抑五年多的激情，她那欲拒还迎的媚态让他忘乎所以……
　　接下来几天张春城没敢去邢燕那里，也没回家，路上遇见警察都把头低下来。其实前些年里他没少接触外边的女人，却从不曾像现在这么忐忑过。
　　七月初学校放假，丁丽欣要拿的东西太多就让他开车去接。他殷勤地把东西搬上车过去给她开门，她却说要买菜让他自己先走。他陪笑着说天太热，等送她回家后他去买菜，她一声不吭地开后车门坐在后座。一路上他又热情地劝她学驾照，还说回去就替她报名，过几天带她到车市看车。可她就像没听见，一直都在低头看书。
　　他们到家美瑜也已经放学在家，母女俩又说说笑笑的整理起书架。晚饭是他做的，还从小区斜对面的夜市叫了些烧烤。丁艳霞回来后开饭，她们边吃便喝饮料边聊热播韩剧《来自星星的你》，还计划周末去海滨公园游泳。他在旁边一个人喝啤酒，反倒像这个家唯一的外人。
　　十一点多他关电视回房，想借着酒意跟丁丽欣亲热，刚趴到她身上就被打了个响亮的耳光，这是两人认识二十一年来他第一次挨她打。他赶忙下床捂着脸疑惑地看她。她从另一侧下床，先整理睡衣才冷冷地逼视着他说：“是你出去？还是我出去？”
　　他无奈地点点头，从床头柜上拿起枕头和毛毯。回到沙发上越想越不对，按说刚才他该发火才对，就算霸王硬上弓他也不是第一次，可他没有，而且还有些怯意。第二天晚上他在邢燕床上想明白了，因为他竟然不知不觉喜欢上邢燕这小鸟依人般的温柔，更准确地说是他已经爱上了邢燕，所以在她面前有那么一点点内疚。想通以后也就无所谓了，在她那里得不到的邢燕毫不吝惜，甚至是如鱼得水。从那以后，他去邢燕那比回家次数多，有时还带邢燕母子出去逛。开学前他把洪波的学籍问题解决，还报了学前预科。九月一号，洪波顺利地进入园西小学读一年级。
　　八月底丁丽欣拿到驾照，没回去就用手机QQ拍了发给成大志看。他要出钱给她买辆二手车，她不要他买，觉得那样不好，不管钱多少他们都不好向身边人解释。回家后张春城在家做晚饭，还给了她一把八成新爱丽舍车钥匙。她没接，吃过饭照样和艳霞、美瑜一起追剧。
　　开学第一天美瑜要拿的东西挺多，非让丁丽欣开车送去上学。她还是第一次碰那辆车，是辆白色手自一体，浅色内饰和真皮座椅都是崭新的，空调制冷效果也好。从家到川中这段路开了八分钟，她竟有些喜欢这辆车了，索性开车上班去。美瑜似乎更喜欢她接送，放学发微信说在校门口等着她，就这样，它就正式成为她们的代步工具。
　　张春城还是偶尔回去吃顿饭，车子该洗该保养了却总是很准时的开去，还经常开走帮她加满油，但会把他的车钥匙留给她。起初，她告诉他可以自己做，他却照做不误，渐渐地她也不再跟他客气，也从不主动打电话给他，反正她也是为了上班方便，还有照顾他们共同的女儿。
　　
　　十一月十三号，第十八届艺术博览会在世贸展馆开幕。
　　西安这帮来十几个人，王宏亮是他们中第一个嚷着要来的。一方面是他的舍友戚兴伟有作品参展，也是他那一届同系里唯一联系的同学，而且戚兴伟在两个月前就给他打过招呼。另一方面就是他想出来散散心，因为现在吴晓颖带着女儿王玧琪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买的本来是打算结婚的两居室被母女俩住一间、玉翛然住另一间。为了不让女儿多想他只能做厅长，一年多来过得非常辛苦。吴晓颖为了复合把王玧琪转到西安借读，还动不动煮好饭等他一起吃。对玉翛然他是认真的，也曾多次表示绝不会辜负她，可四个人住一起也真不方便，虽然她的离婚证已经拿到一年了，但他只能偶尔带着她出去偷情。
　　这天丁丽欣两节课，上完课跟教务主任打个招呼就开车到虹桥这边来。成大志早接到她消息在世贸后面停车场门口等，帮她停好车两人一起进展馆参观。这次她没有刻意回避什么，直接跟他见同行的朋友们，大方地打招呼，和大家一起浏览。玉翛然和丁丽欣很投缘，知道她做教师非常羡慕，两人跟在一行人最后面边走边轻声的聊天。
　　午饭是在商城里面吃的，丁丽欣虽然也不熟悉但好歹是本地人，就带大家过去吃本帮菜。本来她要请客，成大志提前到柜台替她把账结了。她和玉翛然、柳静梓都看上别致的韩国风景画，戚兴伟找韩国馆馆长要了个最低折扣，即使不打折成大志、王宏亮、高成峰也主动付钱。其实她本来不想要，只是想拍几张照片拿回去给美瑜看，因为美瑜是韩流爱好者。柳静梓一起哄她改观了，忽然觉得被心爱的男人宠是一种比拥有任何奢侈品都更直接的幸福。当然，成大志三个人也是真心爱她们，否则以他们的水平要临那样的画很容易，而投其所好这种事最重要的环节就是适时。
　　快闭馆时戚兴伟说请吃晚饭，顺便介绍他的几个日本朋友。成大志不想凑这种热闹，他来上海主要是为了和丁丽欣小聚一下，所以推脱约了朋友，随即带她离开展馆。
　　静安公园一墙之隔有个叫巴厘岛的东南亚风情餐厅，丁丽欣是无意中听沈秋红提起过记下来。两人到的时候天刚黑，看夜幕下的空旷公园是另一种心情，暗淡不觉冷淡，寂静而不寂寞。餐厅里环境很好，暖色调装修风格和雅致摆设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他们就在大厅靠公园那边坐下。
　　喻芠也来上海了，今天下午到的，身边带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男生。他们下飞机后没去展馆，直接到酒店东西放下，也找到这个有情调的巴厘岛餐厅来，比成大志两人早进门十几分钟，就在两人背后拐弯的小包间。他们点完菜刚喝口红茶，小男生不小心把茶杯碰倒，茶顺着桌子滴在她的奶白色长款毛衣上。她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不由得皱着眉出包间去洗手间清洗，迎面碰到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成大志。毛衣也没洗成，就跟着他过去见丁丽欣，丁丽欣正在点菜，她客气地把两人让到包间一起吃。
　　丁丽欣对喻芠的感觉挺不错，虽然从杭州分别没再见过，世博会那年都在上海也通电话了仍然没机会见，但喻芠在她的印象里像个成熟稳重的姐姐，所以欣然的坐在一起聊天。成大志觉得怪怪的，因为那个小男生过于文气乖巧，身上还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和喻芠用的不同。还是见面熟，刚介绍过就称呼他“成哥”、称呼丁丽欣“丽欣姐姐”，每隔几分钟就起来给大家续茶，每一道菜上来总是先给三人夹过才自己开始吃。有点像和餐厅经理同桌吃饭，出于礼貌每次被照顾他也不得不说声“谢谢”，所以吃的非常不自在，整顿饭也忘给丁丽欣夹菜。
　　吃完饭临走时，喻芠问成大志订没订酒店，他说“订了”的同时丁丽欣说“没有”。他尴尬地看丁丽欣，丁丽欣悠然一笑说：“不好意思，忘了帮你订。”他不由得心里打鼓：我什么时候也没让你帮忙订啊？这是几个意思啊？却不好意思多解释。
　　“那正好，我多订一间，正发愁不好退房呢，你们不会介意吧？”喻芠笑着说。
　　成大志刚要拒绝丁丽欣又说话：“当然不介意，对吧大志？”冲他抿嘴一笑又跟喻芠说，“呵呵，别我把算上，我送他过去一会儿还要回家呢。”
　　“那行，我们也凑你的车。”喻芠说着挽住丁丽欣的胳膊下台阶，又回头看成大志，“卡在我房间，等一下回去拿给你。”
　　成大志只好答应，还跟喻芠两人客气几句。要给她房钱时她故意把脸沉下来，说再客气就是不把她当朋友，他只好作罢。
　　从进入扬子江大酒店停车场，丁丽欣的眼睛就有点不够用，高大的门厅，豪华的大堂，还有配套的酒吧、餐厅、商场、美发厅、按摩室，这种级别的酒店怎么是青年画家能够消费得起的？再看小男生下车就揽住喻芠的腰，替她拿着手包，愈发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丁丽欣陪成大志拿到卡进房间，第一句话就问喻芠的画卖多少钱一幅、小男生和喻芠是什么关系。他哪知道，从见到他们就开始觉得不自在，进酒店时也后悔不该接受她的房间。
　　丁丽欣真没留下来，在浴室和成大志亲热过就出来穿衣服回家，说好第二天晚上陪他过夜。他洗漱出来很快开始无聊，一个人靠在高档房间的飘窗玻璃跟前，看外面美丽夜景，更无趣。躺床上琢磨今天看的画风和技法，精神总集中不起来。于是拿手机玩游戏，这才发现从没玩过游戏，只有一个贪吃蛇游戏。有一个总比没有强，开始玩吧，居然玩着玩着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连续但不急促的敲门声把成大志吵醒了，他以为丁丽欣又返回来，爬起来围上浴巾开门。居然是喻芠，同样围着浴巾，手里还拎着两瓶酒。他说声“稍等”赶忙回来穿内衣和秋衣秋裤，再次开门尴尬地笑着让她进来坐。她只说心情不好找他喝酒，直接拿桌子上的玻璃杯到窗台边坐下，倒两个半杯轻轻碰一下给他一个，靠着靠枕自顾自喝。半杯喝完他为她倒酒，她拿起他手机播放音乐，他手机里只有两首歌——李克勤的《一生不变》和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她按循环播放继续喝酒。
　　之前成大志没喝过洋酒，半杯喝下去就感觉有点上头，第二个半杯就开始墨迹，但她碰了他也得喝。一瓶喝完时他最多喝三分之一，却感觉头昏脑胀的，就劝喻芠不要再喝。她没有说话，眼泪下来了，紧咬着嘴唇，打开另一瓶继续倒继续喝。他只好奉陪到底，为了不让她喝醉尽量多给自己倒，第二瓶没喝完就跑去洗手间吐酒。
　　他正趴在水龙头上反复漱口，她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他以为她也要吐酒，赶忙转身扶她往马桶走，她直接环抱住他的脖子边哭边说：“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开心？为什么不问那男孩儿是谁？为什么不问——”
　　“阿芠，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房行吗？”他忽然觉得非常难受，不是头疼，是心里揪的疼，他有种预感她一定是为了他。那样以来四年前她说做朋友就是骗他，同样是骗她自己，换个角度她变成这样就是他害的。
　　“不，大志，我没醉，我真想醉，可我的酒量越来越大，想醉都难。你知道吗？他是拿钱雇来的职业男孩儿，很乖很体贴。可我不喜欢，我换好多都这样，你知道为什么吗？大志，你知道吗？因为他不是你！不是你！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越哭越厉害，越说越激动，整个身子全压在他身上了，带着酒味的气息直接吹在他脸上。他起初还能清醒劝几句，后来站都站不稳索性靠着马桶。再后来被她热烈的呼吸彻底融化，抱住她吻起来……
　　喻芠什么时间走的，成大志没有一点印象，他被高成峰打的电话吵醒已经快十点，床上只有他自己。高成峰问他想今晚走还是明天走，他们已经分成两波在订机票。他自然是明天走，把身份证号念过问他们今天怎么安排，高成峰说这会儿都在会场，下午去东方明珠。挂了电话他又看到三条短信息，早上四点五十二分喻芠发来的：“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六点喻芠又发来一条：“洗漱完叫我，楼下有早餐，咱们吃过一起去展馆。”丁丽欣的短信是八点九分发来的：“今天课多，两点四十下课过去找你。”他感觉脑子已经成糨糊。
　　迅速洗漱了一下，穿戴整齐，他过去敲喻芠的门。她的开门速度快得惊人，就像一直在门后等着。浅驼色套裙搭配米白色羊绒披肩，咖色绒面马丁鞋，斜挎布艺小包。当然了，已经十点，一个勤快爱干净的女人早就收拾好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只有一个人，而且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淡雅的笑了笑挽住他的臂弯就走。他几次想说什么都只是吧嗒嘴，完全说不出口。
　　这个时间楼下自然没有早餐供应，但BLD的咖啡确实香浓美味，两人喝杯咖啡走去展馆。与高成峰他们在D区见面，几个人都用诧异的眼神看几眼成大志才与喻芠打招呼。不怪他们觉得意外，他自己到那时都没完全接受现实。她却不以为然，优雅地跟大家问好，挽他的姿势始终都没变。
　　丁丽欣三点多坐二号线到南京路找他，来前就说好一起去豫园和城隍庙逛。周楠也想去城隍庙，她老公想跟大家上东方明珠。她不想跟着成大志两人当电灯泡，就拉柳静梓，柳静梓也想跟高成峰一起上东方明珠。喻芠说陪她逛，结果还是四个人一起走。三个女人说说笑笑的，走到哪都挺热闹。由于成大志本想跟丁丽欣坦白昨晚的事以后再心无旁骛的二人世界，这样以来反而成了跟班，心里觉得很别扭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深夜，欢愉过后的成大志拥着丁丽欣在飘窗上看美丽夜景。他把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恳求她原谅。她平静地靠在他怀里，轻轻拨弄这他的手链说：“傻，我怎么会介意呢？她对你那么好的。”
　　“丽霞，我是真心求你原谅，我发誓没有对她动情。”他说完轻轻地吻她的脸。
　　“那你就错了。”她回吻他一下，接着说，“你不能对她那么残酷！志，你知道吗？深爱一个人却不敢靠近他很辛苦的，这种感觉我也有过。那一年三姨告诉我你在西安，我很想立刻过去找你，告诉你我不想再错过你。可我不敢，因为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我怕配不上你，更怕去了会影响你的生活。”说到这再次看他，“喻小姐就跟那时候的我一样，别让她心寒好吗？”
　　“别这样说好不好？我觉得我做不到，我只想跟你好好儿的一辈子不变。”他伸手抚摸她的脸，每次提起以前的事他总会为她难过，想永远陪着她呵护她，可他们各自都有属于各自的无法也不敢抛却的现实，只好寄望每次的小聚多给彼此些温暖。
　　“我知道，我能理解，但大家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当她是另一个我行吗？”她抓住他的手凑近嘴边在手背轻吻。
　　“这种事怎么当？唉，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昨晚我已经很愧疚，对她，对你，对我家那——别这样行吗？我怕我控制不住惹下更大麻烦。”他忽然觉得不该为别的事再浪费两人相处的时间，“还回床上吧？别的事情走一步说一步好了。”
　　“嗯”她应一声却没动，稍微停顿又说：“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再伤害她，答应我，好吗？志？”
　　“好吧，我尽量。”他转了个角度，抱起她的同时扯掉浴巾。身子往上升的刹那，她迅速伸手拉上飘窗内侧的窗帘，随即环住他的脖子，和他的唇贴在一起。
　　昨天见面后，她告诉他三甲港的海水变蓝了，她还在那里发感慨、写诗。他说她就是他的三甲港，无论是浑浊的以前还是蔚蓝的现在，都是他心里最美的港湾。她当时说他是疯子，多情又痴情的疯子，把她也变成疯子。现在想来她真像是他的海，美的丑的疯狂的任何方面都毫无保留的为他呈现，无条件包容他珍爱他；而他是她的风，只有他来时才能让她热情澎湃，无论是妩媚的轻舞还是释放的咆哮都随他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