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与凤菲所约定的三日之期已到。
　　苏彦一早起来，吩咐吴乐打热水，他梳洗一番，换上今年楚王新赐的一套蓝色隐回纹织锦缎长袍，系上同配的银犀腰带。他极少这样刻意打扮。
　　阎瑾惊奇地看着他：“哥哥，你今日要见什么人吗？是不是去拜望大娘？”
　　苏彦笑笑：“我今日要去见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阎瑾追问，“男人还是女人？”
　　苏彦却不回答，说道：“小瑾，前日王上封了阎家兄弟阎文为长安候府总管，并且应允阎文随时可以过越王府找王总管或元公公。你呢，没什么事就不要到处跑，知道吧？”
　　“哥，您是担心小弟会撞到阎文哥哥吧？为什么？他又不认得小弟。”
　　“但是他认得你父亲。总之，一切小心为上。”
　　“哦，好吧。”阎瑾心中暗想，大娘和二姐姐来京有一个多月了，得找个时间去看看她们。当然，不能被哥哥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反对的。嗯，或者，先认识那个阎文哥哥，以后行事就方便多了。
　　苏彦又说道：“我今日可能不回来吃饭了，你和小乐自己安排吧。记住，没什么事不要在府里到处乱跑。”
　　“知道了，哥哥。”阎瑾连连点头，他从来就不会“乱跑”的。
　　苏彦交待完，用过早饭，便出门了。
　　
　　今日休沐，凤翎正在自己的书房中，家僮南星进来，手捧一份拜帖，躬身说道：“三少爷，门外有一位苏大人求见。”说着，递上拜帖。
　　凤翎心想，果然来了。他打开拜帖，只见上面清楚地写着几个秀劲的字：“京尹都护苏彦”。他放下拜帖，说道：“请他进来。”
　　“是，三少爷。”家僮出去了。
　　凤翎今日特意留在家里，就是为了等待苏彦。他设想过很多情景，却没有想过，苏彦会以京尹都护的身份来正式拜会，而且是首先来拜会他。不过，想来，这却是最好也最合礼节的方式了。虽然苏彦早已在凤府中多次出入了，但是，以前都是以阅风楼银风卫士的身份凭凤子乔特许之令牌才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的，却从来没有这样“光明正大”地递拜帖登门的。
　　凤翎站在书房门口，远远地，苏彦的身影出现在“雅秀轩”门内。
　　苏彦在家僮的引领下，来到雅秀斋门前。看到凤翎，苏彦抱拳拱手道：“凤兄，有礼了。”
　　凤翎也拱手为礼：“苏贤弟，请。”
　　苏彦也不客气，随凤翎进内，分宾主坐下后，家僮马上上茶，以及一应果品点心。他们都知道，三少爷极少在自己的书房里招待客人，只有极亲厚之人才有此“厚待”，所以，他们也不敢怠慢。
　　当茶品完备后，凤翎挥手让家人们都退下。
　　“贤弟，此茶乃前些时候岳州送呈王上的‘一茉香’，家父也得了一些，请。”
　　苏彦捧起茶盅：“多谢凤兄。”他慢慢地抿了一口，说道，“此茶虽香，但略显单薄了些，愚弟以为，不如梧州的‘半叶黄’的香气醇厚。”
　　凤翎眉毛微微一挑：“哦？贤弟对梧州的风物也有了解？”
　　苏彦微笑道：“了解不多，只是从前曾在梧州，得凤雏大人厚待，有机会品尝一二。”
　　“原来，贤弟还与我大哥相交？敢问是何时？”凤翎心想，怪不得菲儿与他早就相识，想来应该是在梧州之时了，难道是因为大哥？但是，大哥又是在什么情况之下与他相交的？又为何要引见他与菲儿认识？父亲大人知情吗？
　　苏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起立，拱手道：“凤兄，愚弟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何事？”凤翎淡淡地看着他，心中已明了他想求什么了。
　　苏彦恳切地说道：“愚弟恳请凤兄允许，见凤小姐一面。”
　　凤翎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凤家千金岂能是外面的男人可以随便求见的？何况苏彦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如果凤翎答应了，不说外人，家里下人会怎么看？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会怎么想？这可与楚王赐婚不一样啊。如果楚王正式为凤菲和苏彦赐婚，那就完全不是问题了。这几天，凤翎没有去询问凤菲关于那天的事情。虽然他真的很想知道，但是，他却不能当面追问。而苏彦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践约呢？这件事也一直让凤翎颇为焦虑。如果苏彦是半夜偷上绣楼密会凤菲，那么凤翎一定会亲自把他打出去的。现在，苏彦却是正式上门拜会，并且很认真地请求凤翎，允许他见凤菲一面。这样的请求合情也合礼。即使凤翎拒绝了他的请求，他也算是践行了与凤菲的约定，没有失约了。
　　苏彦仍是静静地笔直地站着，等待着凤翎的回答。他不知道凤翎将会如何应对他，他只能等待。
　　沉默半晌，凤翎缓缓问道：“你与菲儿，是如何认识的？”
　　苏彦沉声道：“在梧州。”
　　“我大哥知道吗？”
　　苏彦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凤翎眼中寒光一闪：“何时开始的？”
　　苏彦仍是默然不语。
　　凤翎忽然上前，一手揪着苏彦的前襟，双目逼视着他，低声喝道：“混蛋！你究竟对菲儿做了什么？”
　　他们俩的身高相仿，而苏彦还比凤翎略高一些，但凤翎的身材比他壮实。苏彦迎着凤翎的目光，没有退缩，仍是默然不语。
　　“快说！”
　　苏彦又沉默了半晌，缓缓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凤翎，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那么究竟是哪样？”
　　“请你让我见她一面吧。或者，即便你不能让我见她，也请派人告诉她，我来了，可以吗？”
　　“我为何还要让她知道你来过？”凤翎冷笑。
　　苏彦的眼神忽然很忧伤，他低声说道：“凤翎，若是我今日见不到她，或者，她不知道我来过，我担心，她会做傻事的。你也知道，小菲她，是个执拗的女孩子，她也很任性，万一……”
　　“混蛋！你凭什么会认为菲儿会为了你做傻事？”凤翎想起凤菲那天晚上所说的话：“如果你不来，我就……”
　　苏彦沉默了。他也不知道，小菲真的会为了他而做傻事吗？
　　凤翎狠狠地瞪着他：“说，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女子？”
　　苏彦只是沉默。
　　“说，你心里的那个女子，是不是阎素素？”
　　苏彦的眼神在一瞬间变了，脸色有点苍白。他紧抿双唇，仍是不说话。
　　凤翎低声吼道：“你这个混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面效忠于主君，一面又对主君的女人怀有异心。你借着主君赐予的信任和特权，出入越王府，暗中窥伺阎娘娘，还借故与她单独会面。而阎素素本就是个洒脱的女子，她大概万万想不到，你这位忠臣竟也怀着那样不可为外人道的狼子野心吧？”
　　苏彦的眼神变得很痛苦，却仍是沉默着。
　　凤翎怒喝道：“混蛋，你别以为你凤三爷不敢对你动手！”说着，他举起了右拳。
　　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三哥哥！”
　　两个男人都僵住了，那是凤菲的声音。凤翎恨恨地瞪了苏彦一眼，慢慢地松开了揪着他的前襟的左手，同时也慢慢放下了右拳。两人缓缓转过身来。凤菲正站在书斋门口，吃惊地看着他们。
　　凤翎走上前，温柔地问：“菲儿，你怎么来了？”
　　凤菲轻蹙娥眉，嘟着小嘴，说道：“三哥哥，是不是菲儿一来就影响你们比武了？”
　　凤翎尴尬地笑笑：“菲儿，哪有在书房比试武功之理？就算要比试，也只会比试文才之道呀！”
　　苏彦仍站在原地，抱拳为礼：“凤小姐，在下有礼了。”
　　凤菲看着他，眼神幽怨。他说过，他三日后必来看她。她一直都在等着，她甚至想，也许不到三日，他就会来了。然而，他还是让她等了三日。今日早上，她起来便让丫头到门房那边吩咐，如果有一位高高瘦瘦、样貌俊朗的年轻男人上门拜访，一定要向小姐禀报。所以，当苏彦被带进凤翎的书房时，凤菲也收到了报告。她又喜又忧。喜的是，他果然如她所期待的那样，正式持拜帖来见她了，那么说明，在他心里，他是认真对待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他是认真对待她的。但她又很担忧，她不知道三哥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如果三哥同意让他见她，那么说明三哥是会支持她的；但如果三哥不许他们相见呢？她该怎么办？他又会怎么办？但她只能焦虑地等待，等待三哥派人来请她。但是，她等了半个时辰，仍没有人来请她过去，她明白了，三哥果然不许他与她相见。于是，她便整理衣妆，独自去三哥的雅集斋。家僮自然不敢阻拦，也不会阻拦。她刚进门，便看到凤翎举起拳头，似乎要打苏彦。她急忙唤了一声“三哥哥”，阻止了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凤翎轻声说道：“菲儿，这位是京尹都护苏彦苏大人。”
　　凤菲怔怔地看着苏彦，原来，他也有这么“正经”的官衔的，浩云哥哥知道他是谁么？
　　“菲儿？”凤翎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凤菲轻轻屈膝，施了一礼，低声说道：“苏大哥，菲儿有礼了。”四目对视，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凤翎看着他们脉脉对望，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他很想转身离开，让他们好好地互诉衷肠。但是，他却不能这么做，因为外面的家僮们都看到凤小姐进来了，而他们也知道，屋里面还有一位苏大人。凤翎不能让凤菲被人议论、耻笑！
　　凤翎轻轻地“咳”了一声，说道：“菲儿，请苏大人坐下说话吧。”
　　凤菲仿佛才回过神来，轻声道：“苏大哥，请坐！”
　　苏彦轻轻点头：“凤小姐，请坐！”
　　两人在书房两侧的太师椅上相对而坐了。凤翎则远远地坐到门口那一边，默默地看着门外。希望他们把他当透明。
　　凤菲看了三哥一眼，又看看对面的冤家，眼圈微红：“你这几日很忙么？”难道就不能早点来么？
　　苏彦点点头：“驸马贺之荣受了重伤，我要协助凤大人调查此事。”这是非常堂皇又正当的理由。
　　“之荣表哥受重伤了？伤在哪里了？”凤菲大吃一惊，“那如今，调查出来了么？”
　　苏彦摇摇头：“还没有。”虽然公事没有办妥，但他还是应约而来了。
　　凤菲幽幽地看着他：“那你又来做什么？”
　　苏彦轻声说道：“我答应过的事，从不失约。”
　　凤菲怔怔地看着他，咬牙道：“就这样？”
　　苏彦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几日，你可有好些了？身上可还疼么？”那日凤菲从那床上挣扎着摔下来，摔在那坚硬的石头地面上，又在坚硬的地上爬了那么一段，手上脚上身上很多地方都淤伤了。
　　凤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仿佛所有压抑着的委屈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与你何干？你会在意么？”
　　苏彦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银瓶，说道：“这是治筋骨外伤的良药，是越王府的华骏医官按其家传秘方所炼制的。我向他求得一瓶。你每日让丫头取一些，涂在手脚关节上，按摩至发热，就会快些痊愈了。”
　　“原来，你今日是为了送药而来的？不必费心了！”凤菲恨恨地看着他。
　　苏彦只好叹了一口气：“小菲，我……”却不知如何说才好，便停住了。
　　凤菲“嚯”地站了起来：“你走吧，以后不必再来了。”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苏彦忙站了起来：“小菲，你不要这样。今日，凤大人能让我见到你，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只要你过得好，那我就放心了！”
　　凤菲恨声道：“你与我何干？我过得好不好，都不干你的事！即便我今日，今日便死了，也和你无关！你也不必假惺惺的说什么放心不放心的话！”
　　苏彦大吃一惊，上前两步，急道：“小菲，你知道的，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小菲，我……”
　　同在一室的不远处的凤翎全都听在耳里，心中只是苦笑，他一下子明白了妹妹的意思，而苏彦呢，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但是，他却无法回应她的希望，或者说，他无法当着凤翎的面去回应她。也许，如果凤翎这个尴尬的“多余人”没有在那里杵着，那么可能苏彦会回应她吧？但是，凤翎却绝不能离开现场！
　　凤菲泪珠纷纷，颤声道：“我知道了！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个包袱，你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包袱扔掉！”
　　“小菲，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在你心里，你根本瞧不起我！我又笨又麻烦，又老又丑，根本就没人喜欢，根本就令人讨厌！哥哥嫌我，你也嫌我，我，我……”她说不下去了，终于哭了起来。
　　“小菲！”苏彦心中一痛，快步上前，紧紧抓着她的手，“小菲！小菲！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是小白哥哥，哥哥配不上你！配不上你！哥哥给不了你想要的一切！”
　　凤菲只是哭。
　　凤翎实在忍不住了，回身上前，盯着苏彦，冷冷说道：“苏彦，你究竟要怎么样？”
　　苏彦仍紧握着凤菲的双手，他抬头看着凤翎，低声道：“苏彦将会请求凤老大人，请他把凤小姐许配给我。”凤菲的身子不禁一颤。
　　“好！算你有种！”凤翎大声说道，“那你如今便与我一起，去见父亲大人吧。”
　　苏彦低头对凤菲柔声说道：“小菲，你先回房休息吧。听话！”
　　凤菲慢慢抬头，颤声说道：“如果，如果爹爹他不同意呢？”她相信父亲一定知道苏彦的真正身份，她不敢相信父亲会同意他们的婚事！
　　凤翎说道：“菲儿，你放心！如果爹爹不同意，三哥就去求王上下旨为你们指婚，到那时，爹爹就无话可说了！”
　　“浩云哥哥会同意么？”
　　“菲儿，王上一直都很关心你的！只要是你自己所选的夫婿，他都会支持！”
　　凤菲的眼中又有了希望，嗯，是的，她相信，在这件事上，浩云哥哥会帮她完成她的心愿的。而且，如果浩云哥哥知道苏彦的真正身份，他就更不会反对这桩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