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鲤鱼滩、清浪滩，一滩更比一滩险

　　不知什么时候山歌已停了下来。江岸上一时显得安静。河水汩汩地流着，时而发出一阵短促的哗哗声响。不远处，几只水鸭拍打着水面，向更远的地方游去。纤夫在河岸轻松地走着。
　　五哥似乎觉得有点寂寞，从牛皮袋里拿出一些干果放在船板上，招呼着大家吃干果。他当然没忘记招呼船主。船主拿了几粒干果，边品尝边说：“这荔枝干是武陵买的吧？这东西贵了点，沅州这地方怕少有买的。上次一个客商在沅州买小吃，那客商喜欢吃这东西，就没得买的。不过那上面的洪州东西倒齐，几乎跟武陵差不多。这南粤龙眼蜜饯好甜，就跟那蜜糖一般，但它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让你隔老远就能闻到它的馨香。”
　　这时基叔又来了一个疑问，怎么这船主说话倒蛮有水平。就像“馨香”这样的词，他怎的说得出？当然，这船主常跟各色人打交道，学来一些词句也是有的。其实基叔这一想法倒是错了。这“馨香”一词，本是武陵一带方言。说香味，辰沅一带讲“清香”，潭州一带讲“嘭香”，武陵巴陵一带讲“馨香”。想不到这“馨香”倒跟中原说法暗合了。
　　忽然，那西边的天空布满了乌云。江面上刮起了一阵风，一阵西北风。看样子，天要下雨了。船主有点着急，使劲地喊着纤夫，催着纤夫用力拉，快往前行。原来前面就是鲤鱼滩。上了鲤鱼滩，前面有一个市镇，叫溪口。到了那里，可以停船，就在此处投宿歇息。要是寻常客商，有时可在船上过夜。但这几位客商有点不寻常，断不可在这船上过夜。
　　说话间，鲤鱼滩就在眼前。只见一块十几丈长的条形巨石把河水分成两股，河水从巨石两旁奔流而下。怪不得叫鲤鱼滩呢。原来这条形巨石露出水面并不高，大概两三尺吧，从远处看起来，就像一条大鲤鱼往上急游，形成一股破浪戏水之势。所以这两旁水势特急。巨浪撞在那岩壁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闪电在空中划了一个巨大的“之”字型，一声巨响迅即而来。那响声犹如苍穹大爆炸，震耳欲聋。大地抖动，世间一切生灵在这雷声里颤抖。紧接着而来的是劈劈啪啪的雨点。那雨点打在船板上，溅起无数箭头般的水花，变成尘雾飘向四方，或者从船的门窗溅入船篷里。
　　环儿早吓得直打哆嗦。基叔把她紧紧拥在怀里。七哥五哥站在环儿身旁，遮挡着溅入篷仓里的水花不至于弄湿环儿的衣服。
　　篷船一分一分地向上面爬着。纤夫们尽力把腰往下勾，在闪电、雷声、噼里啪啦的雨点交会中有节奏的喊着号子，拼着全力一分一分的前行。“齐攒劲哟——嗨～咋！往前行哟——嗨～咋……”
　　但此时又有谁听到他们的吆喝呢？
　　下了一夜的雨，天又放晴了。这江南初夏的雨，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回想起昨天在那鲤鱼滩上的情景，环儿还有几分后怕。按环儿昨天的想法，她真后悔走那水路。她打算今天不再走水路，就走那旱路多好。像在那武陵大道上，多悠闲多自在多快乐。昨天在那鲤鱼滩上，几乎把我吓死。但今天放晴了，又是一片阳光明媚的景色。环儿的心情又好起来，不再提走旱路的事。现在又行驶在溪口上面的河段上。纤夫们又唱起了山歌，船主跟基叔四人又扯起了闲谈。
　　“我说这妹子，昨天那雷声没把你吓着吧？”
　　“还没把我吓死呢。那雷好像就在头上面响，‘轰隆隆’就下来了。那响声好怕人哟，我真不知道往哪里躲呢。”
　　“像昨天这雷，肯定是什么地方有怪物动身，上天要收拾它，就牵动五百蛮雷来劈死它。像那孽龙动身，犀牛动身，上天不收拾它，危险得很哪。它所经过的地方，会变成一条滔滔大河，一直流到海里哪！你们想，这一路要淹没多少村庄和田地？又有多少生命要葬身那滔滔波涛之中？”
　　环儿听到这里，她不再对那雷声恐惧，相反，她觉得那雷声有几分可爱。那是仁慈的天神手中的威力无穷的法宝。没有它，那怪物一旦得逞，天下百姓将祸患无穷哪！想到这里，环儿掩饰不住内心的快意，拍着手道：“劈得好！劈得好！那怪物就该死！”
　　七哥也添油加醋：“劈得好！那怪物就该死！昨天把我们的环儿吓得要命。还是仁慈的天神收拾了怪物，为我们的环儿报了仇呢。”
　　七哥说完，大家一阵笑声。
　　“你们看，那地方又有一条大溪流来。那大溪叫溆水。你们都是读书人，应该晓得吧？当年屈夫子就到过这里。他从武陵顺这沅水而上，经沅州、辰州到这里，后又入溆水到了溆浦。怕当年屈夫子也是乘船吧。这沅水两岸每年五月半包粽粑，据说也是纪念屈夫子的。”
　　此时基叔又有点讶异。怎的这船主对屈夫子也如此熟悉？但他又想，是了。这里原是楚国的属地，当年屈夫子被流放的事，也许已经家喻户晓。但船主的一席话，又勾起了基叔的怀古情思。
　　他想起了屈原的《涉江》。“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他想起了昨天过鲤鱼滩的情景。他想起了纤夫们所唱的行船艰难的山歌。屈夫子啊屈夫子，这沅水如此难行，你当年如是没有这大篷船，没有宽大的风帆，没有足够的纤夫，我想你屈夫子也把你的命太看轻了。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苟余心其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基叔自个儿摇了摇头。“太耿直了。你那么耿直，有谁买你的帐？那楚王本就有点昏，不配你对他如此忠贞。太忠贞了，千古忠臣哪！”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猿貁之所居。”变野人了。屈夫子你去那鬼地方，还是人住的吗？跟那猿猴混在一起了。一代英才竟得到如此境遇，这昏王也真是。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有骨气。宁可终身受穷苦，也不向那邪恶低头。但只是太可惜了。
　　环儿见基叔若有所思的样子，知道他又想起了什么往事。于是走到他的面前，背靠基叔坐了下来，让基叔把她拥在怀中，然后娇声问道：“怎么样？又想起什么往事了吧？”
　　基叔用手在环儿的背上轻拍，半晌并不做声。环儿此时也甚感惬意，内心有一种被娇宠的满足。但基叔忽地又向环儿提了一个令环儿回味无穷的问题。
　　“环儿，你知道这‘金屋藏骄’的故事吗？”
　　环儿对“金屋藏娇”这成语倒知道，但对它的典故却不甚了解。但环儿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所知：“‘金屋藏娇’不就是在黄金装饰的房子里面，藏着自己喜欢的美丽女子吗？”
　　“对倒是对。这‘金屋藏娇’的典故，出自《汉武故事》。汉武帝年幼时，他的姑母馆陶长公主和他开玩笑，问他要不要妻子。并指着自己的女儿阿娇说，把她给你作妻子好不好？汉武帝回答说：要得到阿娇，就用金屋给她住。环儿你说，谁要想得到你，他有金屋给你住吗？”
　　环儿心想，基哥怎的提这问题。想当年我何尝只住金屋？但现在没有了。以后也永远没有了。但我不在乎。何必再去留恋它呢？于是环儿慨然答道：“我不要什么金屋。我只要一颗心，一颗永远让我捧着的心。我拥有了这样一颗心，哪怕像天上七姐跟杜宇住寒窑那样苦，我也心甘情愿。”
　　基叔万分感动。想当年，环儿是何等的娇弱啊！娇弱得叫你捧也捧不起来。可现在，她完全变了，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近两个月来的旅途奔波，沅水上的风风雨雨，尤其像昨天那鲤鱼滩上的震人心魄的考验，你都挺过来了。环儿啊环儿，这际遇竟能使你的变化如此之大，几乎使我始料不及呢。想到这里，基叔无比动情地将环儿的脸扭了过去，深情地看着环儿，一半安慰一半许诺地轻声说：“环儿，基哥不会让你再吃苦了，基哥要你永远快乐，永远！”
　　此时环儿沉浸在温馨的情思缠绵之中。忽地看见前面河面上一线白色，环儿有点好奇地问：“基叔你看，那一线白色是什么？”
　　“那是清浪滩。山歌里唱的清浪滩。那一线白色就是浪呢。”船主接过话头说道。但环儿一听是山歌里唱的清浪滩，心里就有几分紧张。昨天那鲤鱼滩上的情景还叫她有几分后怕。于是她试探着问船主：“这清浪滩比起昨天那鲤鱼滩，容易些吗？”
　　“妹子莫怕，这清浪滩虽说难行，但它主要靠艄公。你们看，那一线白色全是很高的浪。那浪是怎样形成的？原来那地方河底横着一块几十丈长的条形巨石，河水在那地方忽然受阻，于是形成巨浪。你船要是从那巨浪处上去，是万万不能上去的。但是你们看，这靠边的地方有一丈来宽的河面水要低些，这地方河底平坦，本来没有巨浪阻挡。但这地方与巨石交界，形成一股巨大的回水。所以船必须乘着那回水上去。艄公若有经验，乘着那回水一下就上去了。若是艄公不里手，船头撞着那巨浪，那就麻烦大了呢。所以这清浪滩又有人叫它艄公滩。”
　　说话间，船已接近那一线白色，果然是一道白色的堤坝，一道巨浪的堤坝。我们的蓬船靠着右边的悬崖往上行驶。纤夫们在前方把那纤绳绷得笔直。
　　很快，我们的蓬船到了那回水处。船颠簸了几下，船主忙喊道：“莫慌！不要怕！”环儿早躲到船篷里，把头伸出船舱门外，看那船怎的上滩。只见船颠簸了几下，然后就着那一股回水，往前一送，那船头往右一摆，那一道巨浪的堤坝就被甩到后面去了。这时，大家的心情一下轻松起来。纤绳也渐渐地松弛下来。只听到纤夫们的山歌从前面远远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