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作品名称:归正记 作者:由你油 发布时间:2021-07-22 21:09:21 字数:4631
炒鸡很快端上了桌,味道果然不错。两人要了一壶酒,越喝越觉得饿。
“有大饼吗?”赵蒙问。
大猫说:“有。”
“来两斤。”
“别着急,饼有的是。”
里间的神桌上,放着一张又大又圆的发面饼,那饼本来是大猫给他娘蒸的。大猫的娘是一个蛮横不讲理的老泼妇,前些日子,邻居黄有德养的一只鸡到她家串门,被她给宰了。黄有德年纪已大,两个闺女早已出嫁,他可不敢跟大猫的娘要鸡。大猫的娘将鸡煮熟,大口大口地吃,竟被鸡骨头噎死了。大猫回村为娘料理完后事,回到镇上的炒鸡店里,给娘设了一个牌位,每天早上起来,恭恭敬敬地在牌位前燃上一炷香。有天夜里,大猫的娘给大猫托梦说,她在那边天天吃鸡,腻得要死,想吃点饼解解腻。天亮后,大猫想起夜里他娘说的话,就蒸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发面饼,放在他娘的牌位前。
大猫跑到里间,将孝敬他娘的那张又大又圆的发面饼端出来,放在桌子上。
“快给我切块饼,光喝酒不吃饭,肚子有意见。”赵蒙嚷嚷着。
大猫找了把刀,将发面饼一切为二,一股恶臭从饼里散发出来,只见一群白白胖胖的蛆从饼里一涌而出。赵蒙和唐大厦恶心得差点将肚里的酒菜吐出来。大猫的老婆冲上去,将发面饼赶紧端走了。赵蒙和唐大厦呆呆地望着桌上的酒菜,饼里万头攒动的大白蛆让他们胃口全无。
赵蒙正要结账,一个黑影闪进了店。来者是一个矮墩墩的老男人,他面色黝黑,眉粗眼圆,虎背熊腰,臂长如猿。
“饼爷,半夜三更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大猫笑眯眯地迎了上去。
“明天中午给我炒只鸡,到时我来取。”饼爷瓮声瓮气地说。
“你先把钱付了吧。”
饼爷有些不悦,从兜里掏出一枚铜钱,扔到柜台上。
大猫捡起那枚铜钱,仔细看了看,说:“饼爷,你真是个爽快人。”
饼爷走过去拍着赵蒙的肩膀说:“兄弟,吃了饭,到我那儿玩玩?我就住在前面的那个大院,不远。”
赵蒙心想,你是谁啊?黑灯瞎火的,我到你那儿去玩啥?玩你吗?
赵蒙冲饼爷笑了笑,饼爷甩着胳膊,一歪一扭地走了。
“那人为啥叫饼爷,难道是卖大饼的?”赵蒙问。
大猫说:“他以前是个盗墓贼,经常到荒无人烟的地方盗墓,一去数月,天天吃自带的大饼,所以道上的人都叫他饼爷。”
“那他盗到什么好东西没有?”
“你看,这是他盗来的开元通宝,一枚值一块大洋呢。”大猫晃了晃手里的铜钱。
“那他发财了。”
“盗墓是从死人手里抠钱,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前些日子,饼爷从古墓里挖出了一个西域美人,在前面废弃的屠宰坊里操起了皮肉生意。”
“难怪刚才他叫我去他那里玩呢,那西域美人长得如何?”
“听说那女的高鼻梁深眼窝,跟咱们这儿的人长得不一样。”
“怎么收钱?”
“看一次一块银元,摸一次五块银元。”
赵蒙问:“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摸干尸?”
“听说好多人都去摸过。”大猫说。
赵蒙付了饭钱,拉着唐大厦出了炒鸡店。外面漆黑一团,街上空无一人。
“咱们去哪?”唐大厦问。
“我请你去看西域美人。”赵蒙说。
“天这么黑,你不害怕?”
“怕啥。”
赵蒙拉着唐大厦往南走,他们路过城隍庙的门口时,几缕灯光从门缝里挤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我老乡住在里面,我过去瞄一眼。”唐大厦挣脱了赵蒙的手。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外,踮着脚往里看。昏暗的油灯下,大治躺在一张破席上正呼呼大睡,小治坐在旁边的木墩上,手里拿着一把剃头刀,正在小心翼翼地刮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多年不见,小治竟长成了一个莽汉,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杨铁青没怎么变,还是老样子。他坐在那儿,手里抓着一把草药,鼻子嗅一嗅,眉头皱一皱。
“走吧,咱们还有正事要办,”赵蒙拍了拍唐大厦的肩膀说,“改天你再来找他们叙旧吧。”
赵蒙和唐大厦往南走了半里路,来到一座破败的大院前。大院门口高高地挂着一对大红灯笼,像两只怪兽的眼。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比坟墓还要安静。
“是这里吗?”唐大厦问。
“错不了,这里阴气逼人,以前是个屠宰坊。”赵蒙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栽了很多桃树,每棵树上都挂着一个大红灯笼,树底下是一排排用石板搭成的屠宰台。树枝上挂满了厚厚的蛛网,一只只拇指肚那么大的蜘蛛在网里飞驰。
他们穿过桃树林,来到一排高大的石屋前。这些石屋以前是屠宰工们的宿舍,门窗大都残缺不全。有个房门非常刺眼,它被修理过了,破损的地方钉了木板,还刷上了红色的油漆。
赵蒙和唐大厦正指着红色的木门窃窃私语,那门吱呀一声开了。饼爷提着一个大灯笼从屋里走出来,笑着说:“你们来了。”
“这里真有西域美人?”赵蒙问。
“当然,”饼爷说,“看一次一块银元,摸一次五块银元。”
“我们先看一看。”赵蒙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拍在饼爷的手里。
饼爷带着他们进了屋,吹灭灯笼,然后点燃了七盏镇妖灯,屋里顿时灯火通明。
唐大厦恍恍惚惚,看到屋子中央放了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西域美人。那美人头发乌黑,双目微闭,面若桃花,身上盖着红艳的于阗毛毯,毛毯上织了优美的佛像和奇怪的文字,应该是和美人一块出土的。唐大厦不敢去看西域美人的那张古老而妖艳的脸,他环视了一下四壁,发现墙上被人用猪血写了一些张牙舞爪的大字,一面墙上写着“天地炉”,另一面墙上写着“真神在此”。
“你们过来看吧。”饼爷掀掉了美人身上的毛毯。
西域美人浑身赤裸,肌若凝脂,身子像美玉一样温润而饱满。赵蒙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她的胴体,她的肌肤光滑无比,富有弹性,摸起来如丝绸一般。
“摸一次五块银元。”饼爷提醒道。
那美人吹气如兰,赵蒙似乎摸到了她的气息。赵蒙越摸越觉得她不是一具干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美女。
“好了,好了,别摸了,”饼爷生气地说,“再摸就要摸秃噜皮了。”
赵蒙站在床前卑躬屈膝,好像是千年女尸的奴仆。
饼爷吼道:“摸够了没有!”
突然,一只黑猫从房梁上跳下来,撞翻了一盏镇妖灯。黑猫喵呜一声,吓得唐大厦头皮发炸,心脏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撞疼了肋骨。
“五块银元,快拿钱。”饼爷朝赵蒙的屁股上猛踹一脚。
赵蒙恼了,和他打了起来。饼爷从腰间拔出障刀,噗嗤一声,刺进了赵蒙的胸中。赵蒙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饼爷用毛毯裹了床上的干尸,扛着她仓皇而去。
这时,一阵阴风吹过,院中桃树上挂的灯笼东倒西歪,鬼影憧憧。
赵蒙低头望着插在胸口上的短刀,可怜巴巴地说:“大厦,我完了。”
“别怕,”唐大厦说,“我送你去通泰堂大药房,让老神医救你。”
“没用的,”赵蒙说,”趁我还有口气,把我弄回侯家庄,我……我还有未了的心事。”
唐大厦顾不得害怕,抱起赵蒙就往外跑,鲜血噼里啪啦,往下直滴答。唐大厦磕磕绊绊地来到城隍庙前,杨铁青还没睡,他听到动静,走出来问:“谁?”
“老杨,快,快救人啊。”
“你谁呀?”
“我是唐大厦。”
“怎么是你?”
“别问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杨铁青举着油灯过来,查看了赵蒙的伤势。
“老杨,你救救他吧,”唐大厦说,“他是我们东家的亲侄子,你要是把他救活了,我们东家肯定会重重地赏你。”
“刀插得太深了,救是救不活了,”杨铁青摇着头说,“我先给他点穴止血,再帮你把他连夜送回去,说不定他还能跟你东家说上几句话。”
杨铁青在赵蒙的身上点了几下,血果然流得慢多了。
小治从庙里迷迷瞪瞪地走出来,被赵蒙胸口上的那把明晃晃的障刀吓了一大跳。
“别怕,”唐大厦说,“我东家的侄子,被人给捅了。”
“你……你是大厦?”
“是我,好多年不见了。”
唐大厦挑着灯笼在前面带路,大治和小治用门板抬着赵蒙跟在后面。杨铁青边走边为赵蒙点穴止血,他的手指头都点麻了。
天亮时,他们在侯家庄村口的老槐树底下,遇到了遛狗的老孙头。
“大厦,这是咋了?”老孙头问。
“赵蒙被人捅了,”唐大厦说,“快不行了。”
“不行了还把他往回抬?你傻呀,他死在庄上多晦气,东家要是知道了,还不剥了你的皮。”
杨铁青指着奄奄一息的赵蒙说:“大厦,这家伙到底是不是你东家的侄子?”
“他哪有那么好的命,”老孙头哼了一声,“他不过是侯家大院的一个小长工。”
“唐大厦,你个小鳖羔子竟敢骗我,”杨铁青怒气冲冲地说,“快拿三块银元给我,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唐大厦说:“老杨,别发火,钱好说。”
赵蒙突然张开嘴巴,喘起了粗气。
“赵蒙,你不是说还有未了的心事吗?”唐大厦问。
“我……我要见海葵。”
唐大厦撒腿朝村中跑去。
长工们听说赵蒙被捅了刀子,他们顾不上吃早饭,成群结队地跑出来看。赵蒙躺在村头的大槐树底下,鲜血将他的胸口染得通红。昏迷的赵蒙被鼎沸的人声惊醒,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围在自己身边。
“为啥不把刀拔出来呢?”陈钱问。
“拔出来他就死了,”杨铁青说,“不拔的话他还能顶一阵子。”
“他还能活多久?”
“最多一个时辰。”
陈钱大声喊:“伙计们,赵蒙还有一个时辰的活头,大家有啥话赶紧跟他说吧。”
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该跟他说点啥。
木木走上前,仔细查看了插在赵蒙胸口上的短刀,惊讶地说:“好一把障刀,这可是个宝。”
赵蒙听了,身体不由地痉挛了一下。
木木说:“赵蒙,过会儿你断了气,把这障刀送给我好不好?”
赵蒙无奈地点了点头。
众人围在赵蒙身边,等了半天,赵蒙气若游丝,就是不死。
“赵蒙,要死赶紧死吧,别硬撑着了。”木木等得很不耐烦。
杨铁青说:“要不是我给他点穴止血,他能撑到现在?”
唐大厦带着海葵从村里跑了出来,海葵踮着小脚气喘吁吁地来到赵蒙身边,本来已经半死不活的赵蒙突然睁大双眼,脑子一下清醒过来,脸膛也红润了很多。
“回光返照,这是回光返照!”陈钱嚷道。
“孩子,趁着你还有口气,赶紧向主忏悔吧,”海葵说,“不管你以前做了多么大的恶,主都会宽恕你的。”
“真的吗?”赵蒙吐着血沫说,“不管我做了多么大的恶,主都会宽恕我吗?”
“千真万确,”海葵说,“你只要诚心实意地向主忏悔,死后,就可以上天堂。”
“我要向主忏悔,”赵蒙仰望苍天,泪流满面地说,“主啊,前些日子,我回了一趟老家。我哥欠了一屁股赌债,被逼得没法,要卖儿还债。我爹十多年前偷偷跑到黑山上的黑风庵出了家,这些年他老人家一直住在庵里,没有回过家,没有见过他的孙子阿宝。我劝我哥带着阿宝去黑风庵一趟,让他们祖孙俩见一面。我哥一开始不想去,我骗他说咱爹攒了一箱香火钱,他才带着阿宝跟我去了黑风庵。为了不让我哥卖阿宝,我爹拿出了一块金光闪闪的石头。我想跟我哥平分,我哥却想独吞。我和我哥打得不可开交,我被我哥摁在地上。阿宝抱起那块宝贝疙瘩就往我的脑门上砸,把我给砸晕了。”
“孩子,主会宽恕你的。”海葵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赵蒙呼吸越来越急促,说:“那天傍晚,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像一头无家可归的野兽,在树林里四处乱闯,实话实说,我当时一点也不想活了。后来,我在山里遇到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他们在山里迷了路,求我带他们出去。我们爬上一座大山,夜里睡在悬崖边。小男孩躺在草窠里很快就睡着了,那女人坐在我身边,呜呜地哭。我一时迷了心窍,把女人摁倒了。小男孩爬起来,抓起一块石头就往我头上砸。我一怒之下,推了他一把。没想到,小男孩竟滚下了悬崖。那女人疯了一样对我又撕又咬,我抄起石头,在她脑袋上狠狠地砸了几下。她软软地倒在地上,一声也不吭了。我以为她死了,丢下石头,连滚带爬地下了山。第二天晌午,我回到了侯家大院。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没事了。谁想到当天傍晚,那个女人疯疯癫癫地出现在了村头……”
海葵站在赵蒙身边,脸色煞白,浑身乱颤。
“孙子呀,你死得好冤呐!”海葵突然捶胸顿足,仰天长啸。
“我对不起主,”赵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悲伤地说,“主啊,请你宽恕我吧。”
“你个天杀的,”海葵恨恨地说,“主能宽恕你,但我不能!”
海葵一把将插在赵蒙胸口上的障刀拔了出来,鲜血喷了一尺多高。赵蒙脑袋一歪,死掉了。
“孙子啊,孙子,你在哪里,奶奶来陪你了。”海葵走了几步,用障刀划破了脖子,一头栽倒在地,也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