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人有旦夕祸福

　　又开始了找工作的历程，到处去投简历，到处去面试。面对各种奇葩的考官和老板。
　　几年下来，换了好几家公司。跳槽离职的原因各种各样。
　　有的老板特别抠门，答应的奖金和奖励根本不见踪影，还总是想办法各种扣钱罚款。
　　有的公司盛行加班文化，每天996，白加黑，没有加班费也就罢了，还天天跟员工画饼、讲情怀。
　　有的上司把员工当成自己的奴隶，每天各种劈头盖脸地训斥甚至辱骂，丝毫不尊重员工的人格。
　　也有的是公司自己倒闭了，去过一家报纸一家杂志社，在互联网的冲击下举步维艰，关门大吉。
　　有的是他自己离开了，在一家网站当编辑，主管只要求流量点击量，完全没有底线，突破了他的底线。
　　也遇到过还不错的公司，甚至还差点有了女朋友。
　　
　　这家公司收入还不错，主管也比较随和。重要的是，部门有一个跟大山年纪差不多的女同事，叫小丽。
　　小丽长得不算漂亮，但还比较顺眼，性格也温和。她也来自农村，家庭条件和毕业的学校也一般，一个人在这个大城市奋斗着。
　　两人同病相怜，背景和条件也算般配。
　　两个人工作都很勤恳，过日子也很实际。大山想，要是娶这样一个女孩，心里还比较踏实。
　　女孩对他也很欣赏，觉得虽然不风流，也算才子。她也没有户口，凑合在一起，一起奋斗，也可以过上小康生活。
　　两人互有好感，却还没有说破。
　　
　　一次他们和主管一起出差，发现主管和合作伙伴之间有猫腻，拿了一大笔回扣。主管无法隐瞒他们两个，就趁着晚上一起吃饭喝酒的时候把话挑明，十万块钱的回扣，他拿一半，大山和小丽各得两万五。
　　这种事，只要他们不说，合作伙伴不会说，公司也不会知道。
　　小丽当场答应，谢谢老板，大山沉默了一会儿，说自己不要，也不会告诉公司。
　　主管没说话，面沉似水。
　　出来之后，小丽劝他。公司很多人都这么做，包括高层在内，是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如果拿了这笔钱，既可以改善生活，又可以跟主管结成统一战线，有利于以后的发展。如果不拿，钱是小事，关键是得罪了主管，以后在公司就不好混了。
　　小丽苦口婆心，大山却一直没点头。只是说：“我觉得这个钱不该拿，他可以拿，你愿意拿就拿，我不会去举报，反正我不拿。”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主管心里不踏实，把这笔钱退给了合作伙伴，从此对他非常冷淡，开始各种挖坑。
　　大山不能理解的是小丽，她也开始疏远大山。她告诉他：“你坚持你的原则吧，我不行。我来自一个小地方，在这个城市奋斗。我没有漂亮的容貌，也没有想着傍一个男人养活自己。但我要食人间烟火，要买柴米油盐。你可以清高，可以坚持原则，可以愤世嫉俗。原来以为我们是一路人，现在看来，我们不是一路人。”
　　工作感情双受挫，只有辞职。
　　
　　工作还要继续找，要养活自己，要吃饭坐车租房子。还想攒钱孝顺父母、谈恋爱、买房子。
　　吃饭下馆子当然不行，一般中午吃盒饭或者自己带饭，早晚自己做饭，比较省钱。
　　最大的问题是租房子，房价涨也就罢了，租房的价格也是水涨船高。一半的收入要花在租房子上，前几年还有一些城中村的平房可以租，或者地下室，或者群租房，比较便宜。后来城中村被拆了，地下室不让住了，群租房违法了，只能尽量租远离市中心的房子，比较便宜。
　　随之带来的就是通勤时间大幅度增加，早晚高峰，堵起车来能让人绝望。
　　严重睡眠不足，在公交车上会打盹休息，座位是不敢想的，反正站着也能睡着，大家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一起，即使脚不沾地也不用担心会倒。
　　搬到一个有地铁的地方，也是一样，早高峰经常好几趟挤不上车。为了挤上车，不得不先往反方向坐两站，从人少的站再上车。
　　有人说，早晚高峰能把人挤成照片，前提是能挤上车。有人说挤车能把人挤流产，有人说挤车能把人挤怀孕。
　　正常下班的话虽然挤，虽然堵车，但好歹能回到家。公司有时候加班很晚，也不报销打车费。尽量赶最后一班地铁或公交，郊区的公交收车早，就先坐公交到城区边上，再打黑车。
　　黑车有时候真黑，漫天要价，如果太晚了或者天气不好，连黑车都没有。一次半夜加上下雨，等了半天，没有公交，没有出租，连黑车也没有。
　　没办法，只能冒着雨走回去。半夜里浑身湿透，又冷又饿，一边走一边流泪。不是为吃这点苦，而是感到一种无助和绝望。
　　等回到家的时候，天都快亮了。自己也感冒了，只能请病假。
　　
　　租房子最大的问题是跟房东打交道。有的房东很霸道，押一付三甚至年租，到时间必须给房租，否则就赶人。有的每隔一段就要涨一次房租，爱住不住。
　　还有一个房东更奇葩，本来住得好好的，突然要求他立刻搬走。理由是他儿子刚交了女朋友，需要立刻腾出来作为婚房。
　　大山说：不是还没结婚吗？谈恋爱到结婚，没那么快吧？
　　房东说：是没结婚，我着急让他们结婚，先让他们住一起，生米煮成熟饭。
　　这让一个没房子的单身狗情何以堪。
　　这些房东有的是自己买了两套房，一套用于出租。有的是拆迁户给补了几套房，每天不用上班，除了打麻将就是收房租。他看见一个房东，腰上挂着一大串钥匙，不知道有几套房子，更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套房子。
　　有的人广厦万间良田千亩，有的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人跟人的差别真大呀。
　　
　　大山找了一家小公司，待遇还可以。
　　这天，一个电话让他彻底蒙了。姐姐打来电话，父亲住院了。
　　父亲之前也住院看过病，虽然嫌花钱很快就出院了，但这次和以往不一样。
　　最近赵老山一直咳嗽，开始以为是尘肺病加重了，注意休息吃点药就可以缓解，反正也没办法医治。
　　后来不仅咳嗽，又开始咳血，胸痛得厉害。以前也咳嗽胸痛，这次明显不一样。好说歹说，带他到县城医院去做了检查，没过几天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
　　医生直接了当，说如果不做手术不做放化疗，大概还也就两三个月吧。看你们家庭情况，回去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老人也少受点罪。
　　本来是慢性病，怎么就变成了肺癌？医生解释说，应该也和尘肺病有关，尘肺病本身会有很多并发症，也可能引起癌症。
　　不过，和职业病鉴定一样，无法直接证明这个癌症就是尘肺病引起的。
　　
　　姐姐拿到检查结果以后就哭了，哭完回去跟母亲商量，决定先瞒着父亲，这才给大山打电话。
　　他放下电话也哭了，老爹的年纪要是在城市已经退休安享晚年了。他老人家这一辈子一直受苦，住院之前刚刚从外地打工回来，准备去下一个工地接着去打工。
　　考上大学之前，父亲身体已经很差，本来准备回老家干点农活，不再出去打工的。一听说大山考上大学，又开始找包工头要求去打工。没办法，不打工，上大学的钱从哪儿来。
　　毕业以后告诉老爹，你不用出去打工了，他不会再给家里要钱，还会给家里寄钱。
　　几年下来，确实没给家里要过钱，也没有实现给家里寄钱的承诺。
　　于是，父亲又开始出去打工，干不了特别重的活儿，就给人看工地，无论春夏秋冬，都住在简陋的工棚里。
　　一次晚上，有几个壮汉来工地偷东西，大山父亲看对方人多力大根本拦不住，就扑通一下跪在他们面前哭着哀求。如果东西被偷走了，工头就会扣他的钱。
　　
　　赶紧跟公司请假回家，一路上浮想联翩。父亲这一辈子忠厚善良，从没做过坏事，从没想过害人，却终生受穷受累，几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为什么现实当中却往往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不是说头上三尺有神明吗？为什么老天爷却看着这么多好人受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内心满是愧疚和自责。父亲为了这个家奉献了大半辈子，却没有机会安享晚年。
　　作为唯一的儿子，好歹上了大学，却没有给家里回报。让父母一直为了自己受累，却没能沾上自己的光，真是不孝。
　　
　　一下车直接去了医院。到医院却扑了个空，原来父亲又嫌住院费太贵，非要出院回家，怎么劝都不行。
　　现在农村也有了合作医疗，住院治病的话可以报销一部分，但需要承担的部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大山一听就急了，都这样了怎么还想着省钱。回家把卡上仅有的几万块钱都取出来，强行带着父亲又回到了医院。
　　跟医生交流一下病情，医生建议先做手术，切除病灶，看是否已经转移。如果没有大面积转移，术后效果较好，还可能多活两年。
　　这只是理想状态，医生从来都不会把话说得很死。手术也不见得有绝对的把握，术后的效果也很难保证。做不做手术，决定权还是在家人。
　　以前，很多农民得了大病都不敢去医院，自己在家养病，或者就是等死。尤其是癌症这样的绝症，把人接回家，好好伺候，等死了大操大办一下，村里人谁都不会说啥，还会夸孩子孝顺。
　　大山不可能这样对待父亲，跟家里商量一下，签了手术同意书。
　　县城的医疗条件和医疗水平都很有限，如果能带病人到市里或者大城市的医院，肯定会更好一些。他没有这样的经济实力和社会资源，大医院别说费用难以承担，想挂号约床位都很难。
　　作为惯例，还是给医生塞了一个红包，医生并没有推辞。医生没有主动索要，但病人家属不敢不给，否则心里不踏实。
　　手术过后，父亲恢复得还不错，又急着出院。医生也建议，可以回家休养，定时吃药和复查就行。
　　
　　陪了一段，感觉父亲有所恢复，大山也得回去上班了，公司请假有规定不能超过一定期限。重要的是，这次住院已经把带来的钱基本花光了，必须回去继续挣钱。下一步的治疗还要花钱。
　　父亲只能由母亲和姐姐负责照顾，姐姐已经有了小孩，每天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父亲又要跑医院，原来在乡镇工厂的工作也丢了。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家里每一个人，年近三十，却一事无成。上不能回报父母，下不能安身立命，简直太没用了。
　　回到公司大概两个月后，不好的消息传来。复查的结果并不乐观，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扩散，只能用放化疗。再次住院后，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又请假回了趟老家，这次没能带回多少钱，只能是在父亲病床前伺候着尽点孝心。
　　家里又开始借钱，赵老山还是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但知道自己的病很严重，很花钱，一再要求出院回家。
　　住房、教育、医疗，是压在中国人背上的三座大山。没有房子可以租房，教育太贵可以不上学，但有的病如果不治就会死。
　　医生每次都会提出，可以选择这种治疗或者那种治疗，可以用这种器材或者那种器材，可以吃这种药或者那种药。一种是便宜的，一种是贵的。至于效果，肯定是贵的好。
　　在金钱和生命之间，必须做出两难选择。对有钱人来说，这不是问题，生命是无价的。对穷人来说，钱比命重要。
　　
　　只能尽量花钱买心安，身上已经没钱了，也不想找人借钱，就开始透支信用卡，反正都是借钱。同时申请了几张卡，拆东墙补西墙，尽量延缓还款时间。
　　父亲身体越来越差，放化疗导致免疫力下降，身体也迅速消瘦，如同皮包骨头一般。
　　医院说，目前能做的也就是保守治疗，减缓病人的痛苦而已。
　　公司又来了电话，要求回去上班，否则要算旷工。跟人力主管说了自己的情况，人力不仅没有表示同情，还说：“人不是还没死吗？你在家他的病就能好吗？我们只能按规定。”
　　他把电话一摔，想说老子不干了。想了想，不能意气用事，现在求职也没那么容易，家里也还等着钱用。
　　
　　大山收拾好东西，又来到父亲病床前，说自己要先回去上班，让他好好养病，医生说这个病一定能治好。
　　父亲有气无力，安慰他说自己没事，回去安心工作，别惦记着家里。
　　眼泪差点没忍住，突然想，也许应该告诉父亲真相，看看他还有什么愿望，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心想，应该跟父亲好好交流一下，听一下他的感受，说一下自己的想法。
　　抬眼看时，父亲已经睡着了，皱着眉头，似乎还在忍受着癌细胞吞噬肌体的巨大疼痛。
　　走上去，轻轻抱了一下父亲，想着下次见面再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