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我奋斗了十八年，就是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

　　贫困给大山带来的最大影响不是身体和生活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那就是强烈的自卑。
　　自卑不完全是坏事，可以让一个人更努力，更上进。
　　在大山看来，不是他自卑，他只是承认现实。
　　他也没有完全失去自信。除了家庭条件上的差异，发现那些同学虽然来自大城市，也不是各方面都比自己优秀。
　　自己个子不算高，但也不丑。身体有点瘦，但很结实。没玩过多少体育项目，但如果说到体力和耐力，还没有超过他的。小时候每天翻山越岭去上学，如今让他跑个一万米根本不算啥。
　　类似长跑这种项目，除了体力，最主要的就是忍耐力。大部分人跑不下来是因为吃不了这个苦。而他从来就觉得，吃苦受累是天底下最正常的事。
　　当别人放弃的时候，他却像一根木头一样默默忍受，没有一点抱怨，像一座沉默的大山。
　　说到脑子，也不比别人差。从山村小学到考上大学，除了学习更刻苦，也需要一些天赋，否则如何能在无数把高考当做唯一出路的苦孩子里面脱颖而出呢。
　　默默努力着，每天除了勤工俭学，学习上一点都不放松。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和他们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他要变得更优秀，要出人头地。希望有一天能够充满自信地走到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告诉她：自己这么多年默默奋斗，都是为她，为了能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为了能够配得上她。
　　
　　大山恢复了高考模式，每天早上背书，上课认真听讲，晚上在自习室或者图书馆学习到很晚。
　　勤工俭学也不能耽误，但勤工俭学和全心全意学习毕竟有矛盾。
　　有没有既能挣钱又不耽误学习的办法？有，那就是拿奖学金。
　　第一学年大山有点荒废，第二学年觉得自己比所有人都努力。他相信，只要努力就会有回报。
　　终于拿到了第二学年的奖学金，但不是一等奖学金，数目也远不足以抵消学费。
　　不是他不够努力，考上大学的都是各地的精英。即使拼尽全力，也难以做到出类拔萃。那些和你一样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和你一样努力的人比你还优秀。
　　他一边学习一边还要勤工俭学，学习是需要时间、精力和金钱的投入的。要买书、买资料、买电脑，连选修课也要花钱。要想脱颖而出，需要的全身心的投入。
　　总之，又要学习好，又要挣钱，又要省钱，三者不可兼得。
　　也许真的有一些穷人家的孩子生活很艰苦，学习又很优秀的，但可能只是极少数，而且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现实不是故事，没有那么多的奇迹。
　　
　　大山还是抱有幻想，除了更加努力的学习，也要为就业做好准备。自己没法拼爹，没有任何社会资源和人脉，只能靠学习成绩。如果能拿到校级三好学生或者入党，竞争力会更强。
　　系里发了一个通知，要求大家报名参加无偿献血。很多人听说献血伤元气，不愿意报名。大山还是很热心公益，希望能帮助他人，也相信专家观点，知道献血不会损害健康。但是觉得自己本来就缺乏营养，油水不够，犹豫是否该报名。
　　突然听说，所谓无偿献血也不是完全无偿，会给一定的补偿，算是营养费，还会发一大包各种食品。
　　大山立刻报名了，觉得这样挺合算。反正他之前还考虑过卖血挣生活费，但是听说老家那边以前有人因为地下卖血染上了艾滋病，就没敢去。无偿献血既做了公益，安全合法还有补助，何乐而不为呢。
　　班里其他男生都没有报名，虽然他们比大山营养好，他们看不上那点补助，担心献血对身体有伤害。
　　暗自高兴，没人跟他竞争。开始盘算拿到钱可以派上什么用场。
　　名单下来了，没有他，但有班长的名字。
　　原来，班长虽然不愿意献血，辅导员非让他报名。因为他经常给辅导员送烟酒和土特产，辅导员不仅让他做了班长，还准备推荐他校级三好学生。献血也算是推荐三好学生的一个理由。
　　
　　大山没有气馁，这年暑假，系里有一个到贫困地区帮助和陪伴留守儿童的支教名额。那是一个全国闻名的贫困县，那里的生活很苦，条件很差，补助也不高。
　　大山毫不犹豫报了名，他想要回报跟他一样穷苦的孩子，也相信自己能适应落后的物质条件，这方面，他有优势。
　　名单公布了，又是另一个老师喜欢的同学被选中。那个同学根本不愿意去，只是为了入党，算是镀金。
　　大山很失望，三观有点崩溃。
　　以前，大学在他的心目中还是很神圣的象牙塔，一直相信社会正义和公平。现在，开始怀疑了。虽然还没有走入社会，对于社会的阴暗已经有了感受。
　　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不是所有的风雨过后都会有彩虹。
　　
　　大学最大差距还不是平时的生活和学习。一到毕业的时候，每个人的差距才真正暴露出来。
　　找实习单位的时候就很明显，有的轻松联系到了大机关大公司大媒体，没关系没背景的人只能去小机关小公司小媒体。
　　到就业找工作的时候，才是真正显示实力的时候。
　　有背景有关系的同学早早就定好了去向，或者去事业单位铁饭碗，或者去了大公司国企金饭碗。有的直接出国留学，有的回自己的家族企业准备接班。
　　条件一般的同学没有爹可以拼，只能是到处应聘和考试，大部分都是失意而归。
　　有的单位虽然愿意签约，往往是食之无肉弃之有味的鸡肋，只能先拖着不签，脚踩两条船，希望最后能有一个好的归宿。
　　上大学之前，以为只要上大学就意味着一片美好。
　　上大学之后，才发现美好的时光已经结束，残酷的现实刚刚开始。
　　
　　随着经济趋缓，大学生越来越多，就业形势也越来越难。每年都号称是最难就业季，其实没有最难，只有更难。
　　想过出国留学这条路，大二的时候学校有一个和国外的留学交换项目，这边上两年，那边上两年，拿两家的文凭。对学习成绩有一定的要求，这一点他没问题。
　　但每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对大山来说是天文数字，据说那边还不让打工。国内大城市的生活费已经很难承担，国外大城市的物价更是望而却步。
　　想了想，直接放弃了。没有跟父母说，即使父母答应，他也不会让父母为了他再去借债，更不想再次看到父母那一脸愧疚自责的表情。
　　大三的时候准备考托福和GRE，每天背单词做题，自测的时候发现分数还不错。找师兄了解了一下情况，这几年国外大学全额奖学金的机会很少，除非特别高的分数。
　　还是想试一下，却发现只是考试报名和申请学校的过程，就要花很多钱。这些钱对别人可能不算啥，对他就意味着是父母的血汗，如果申请不成功，这个钱就白花了。
　　想了想，还是准备扎根本土，报效国家。
　　
　　至于考研，基本没想过。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减轻家里负担，可以参加工作早点挣钱。上三年研究生，少挣三年钱，多花三年钱，父母多受三年苦，里外里太不合算了。
　　还有一个出路，就是去外企。外企收入多，在写字楼里上班，每个人都有英文名字，光鲜亮丽。而且考试录用相对公平，招聘的时候不用拼爹，也是很多人的选择。
　　一到毕业季，一些外资公司和跨国企业会来学校招聘，一般都是面向金融财会或外语专业。好不容易有一家在华外企来招聘，表示不限专业。算是世界五百强之一的大企业，据说收入高保障好，出差都坐商务舱，住五星级酒店。
　　报了名，开始积极准备。
　　首先要买一套西装，从来没有穿过西装，到商场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只听说外国的东西贵，没想到外国人穿的衣服也这么贵。
　　转了半天，买了一套普通布料的西装。穿上一看，不是很合身，有点像农民企业家。可能不是西装不适合自己，而是自己不适合西装吧。
　　领带也很贵，一个布条比一件普通衣服都贵，想不通什么道理。更糟糕的是，他不会打领带，除了小时候戴过红领巾，从来没有打过领带。只好买了一个易拉得的领带，又便宜还方便。
　　
　　跨国企业的面试是在学校附近的一个五星级宾馆，人生第一次进五星级宾馆，那高大上的气势就能把穷人给吓跑。
　　会议室里，几个面试官一字排开，大部分都是老外。大山心里发怵，自己英语考试还行，口语可不灵，这辈子也从来没跟老外说过话。听说也可以说中文，有人给翻译，但那样的话印象分肯定受影响。
　　大山磕磕巴巴的做完自我介绍，开始回答问题。考官的问题勉强能听懂，自己表达就差得很远。好在考官还比较礼貌，始终面带微笑。
　　除了个人面试，还有小组面试，据说是国外比较流行的一种面试方式。就是一组应试者给一个主题，让大家自己组织讨论。这样可以考察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和擅长的领域，让有组织力和领导力的人从中脱颖而出。
　　小组面试的结果更加沮丧，他本来就不善于当众表现，总是缩在后面，不为人先。
　　更奇葩的是公司还请大家吃饭，其实也是面试的一种。
　　吃的是西餐，大山更是手忙脚乱。他唯一吃过的西餐就是为了尝鲜一狠心掏钱吃了一顿麦当劳，面对一堆刀叉的时候不知该如何下手，更无法做到一边优雅进食一边侃侃而谈了。
　　贫穷给人带来的差距不仅是物质方面，还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
　　还是以前的国家分配好，让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有个工作就行。现在这种所谓的自由选择，简直是要了他这种穷书呆子的命。
　　回到古代也好，只要考试考得好，文章做得好，就可以按成绩给个官做，才是真正的公平。
　　
　　开始不断的在全国范围内跑招聘会，投简历，参加面试和考试。
　　问题来了，大山的学校不是211高校。
　　这所学校是一所行业院校，不是教育部直属。但水平和口碑很好，分数线超过一般的211高校。
　　考大学的时候，211高校还只是一个概念，好多人并不熟悉，招工单位也没有作为标准。
　　等到毕业的时候，随着大学扩招，就业形势严峻，竞争激烈，211成了很多单位求职的硬指标和门槛。
　　学校被分为两类，211和非211，非211感觉就像没上过大学。
　　也有一些了解这个学校真正实力的单位和公司，可惜他的专业并不是这所高校的优势专业。
　　大部分招聘单位和公司都是鼻孔朝天，简历都不看，声明只要985、211或者只要某某专业。
　　当初考大学的时候，211还没那么出名，更多的是靠学校本身的口碑和排名。大山报志愿的时候也没考虑那么多，谁知道现在211成了很多单位的硬指标和门槛。
　　
　　除了学校，户口也是一个硬伤。
　　很多只要有本地户口的，外地的不予考虑。
　　据说招工优先顺序是：1本地男，2，本地女，3，外地男，4，外地女。
　　大山心想，我要是有户口，早就考上更好的大学，找到更好的单位了，还用这么费劲到你这儿来应聘吗。
　　面试也是各种奇葩，有的有地域歧视，大山所在的省份比较落后，在地域歧视排行榜上排名靠前，直接被PASS。
　　有的会问血型、星座甚至属相，偏偏大山是处女座，被PASS。他想不通，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是处男，跟处女座有啥关系。
　　有的要求当场表演才艺，更是大山的弱项。老子是大学生，又不是一个小丑。
　　作为一个外地非211大学毕业生，大山的求职之路诸多艰辛。几个月下来，他的钱包和人都瘦了好多。
　　也不是完全找不到工作，问题是，大山希望进的是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除了工作稳定，主要是有户口。
　　在大城市户口有多重要，一些小城市可能体会不到。户口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但这可能是世界上最贵的纸。
　　在一些城市，没有户口就不能买房，不能买车，不能享受很多社会保障。将来孩子上学也不能进公立学校，高考还要回老家去考试。
　　即使你在这个城市很多年，还要办暂住证，还可能半夜三更被警察敲门查户口。
　　对于他这样一个外地学生来说，没有户口就等于打工仔，就无法真正融入这个城市。
　　
　　绝望之余，也想过回家乡去发展。虽然不舍得离开这个城市，但以他的学校学历，在这个大城市根本不算啥。这里名牌大学生一抓一把，硕士多如狗，博士遍地走，海归也泛滥成灾。
　　到了小城市，应该还是有些竞争优势的。
　　回家乡参加了几个招聘会，依然没戏。
　　有些招聘一看就是典型的萝卜招聘，一起参加招聘的明明各方面都不如自己，自己笔试排名靠前，面试却被刷下来了。有人告诉大山，这里边猫腻太多。
　　现在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号称要逃离北上广深，逃离大城市，结果没过多久又悄悄回去了。
　　大城市是有很多问题，房价高，物价高，交通拥堵，竞争激烈，生存压力大，幸福指数低。但相对而言，更加公开公正，规则透明，虽然也有拼爹的人，但还是有很多人可以凭实力上位。
　　小城市看起来岁月静好，实则暗流汹涌。到处是凭关系找熟人，盘根错节，没有关系寸步难行，再有本事的人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明明老家所在城市都没几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大山还到处碰壁。父母忧心忡忡，不知拐了几道弯花钱找关系，竟然找到了一个当地的局长，说是可以帮着找工作。
　　父母为了他上学操心，现在还要为找工作操心，大山很郁闷。
　　见了中间人，才知道这个局长就是大山高中同学高富俊的舅舅，也就是高县长的大舅子。中间人索要一大笔钱，父母又开始到处借钱。
　　大山觉得悲哀，更不想自己的后半生回到这个他一直想逃离的地方。
　　
　　最后，大学所在城市的一个事业单位招人，就去参加了考试。参加面试的人没有想象的多，学校也大都不如他。
　　这是一个典型的清水衙门，待遇一般，处在偏远的市郊，从市中心坐车需要两个小时左右，在单位门口都能看见不远处的山。
　　怪不得竞争没那么激烈了，但招聘单位表示有户口指标，所以还是有很多人来应聘。
　　过了几天，得到电话通知，他被录取了。大山放下电话，直接蹦了起来。从这一天开始，他终于不再是一个农村人了，而是成了这个人人羡慕的城市的一员。
　　
　　毕业前夕，几个同病相邻的穷学生一起喝酒话别。相比而言，大山的工作还算不错，其他几个更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他们喝多了。
　　曾经以为上了大学一切就变好了，一生的奋斗就有了结果。就能改变命运，和那些城里的孩子、有背景的孩子平起平坐。
　　我奋斗了十八年，就是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