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花》
作品名称:许愿花 作者:李义平 发布时间:2012-08-31 10:00:35 字数:4869
6
窗外一阵风吹来,感觉不到一点儿凉爽,五月已将近过半,天气更加闷热了。我坐在书桌前望着一页页淡白色的草稿纸发呆。也不想去整理被风吹乱的书本。教室里空荡荡的,因为是午休时间,所有的人都去休息了。思路像一条干枯的小河,挤不出一点儿水来。作文课上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眼中的幸福》。刘小芸说幸福就是找一个人来欺负,那么我眼中的幸福是什么呢?想起刘小芸,我不禁失笑。那是一个冰雪聪明,思想怪异,总让人琢磨不透的女孩。时而欣喜若狂,时而忧郁冷漠,悲欢起伏是那么地明显好像又不是。上课时,老师刚布置了作文,她却有这么一个让我啼笑皆非的想法。她把纤长细白的小手放在日记本上轻轻一撕,迫不及待地要和我签一个关于“幸福”的约定。跟合同书似的,一式两份,硬要我在上面签字,她说这样才算有效。等我签完以后,她把自己的那一张细心地折叠起来,然后放入了自己的眼镜盒里。她说她会一直保留下去,天真的、可爱的、甚至有些娇气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我苦笑着,心情很复杂,暗暗地想:“我能给你什么,我是一个穷小子,我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我的思想更加矛盾,杂乱的、纠结的、疼痛的、可笑的、彷徨的、模糊的……我也说不清楚。由于某种力量的驱使,更可以说不由自主,我在那摞整整齐齐、堆得像座小山的书里抽出了刘小芸的日记本。本子精巧别致,封面是蓝色的,一个小女孩爬在窗前对着窗外沉思。“看还是不看?”我反复地问自己,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行为。但我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日记没有标日期,字迹工整,上面写着:
一
今天,开学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人是不是永远都是一个矛盾的东西就好比上学时盼望着放学,放学了又盼望着上学。那面孔,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却很陌生。唉,不说了,新的学期,新的开始,有人说:“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我也该好好努力了,我对自己说:加油!
二
生活还是那样儿,每天上学放学,作业多得不像话,要是我有鸟儿的一双翅膀,那该多好啊!昨天四班的那个男生又来找我了,我很苦恼,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三
风暴又要来临了。
晚饭过后,我伏在大大的、单薄的写字台上算讨厌的数学题。弟弟进来泼了一桌子墨水,刚写的解题过程全被墨水毫不留情地淹没了。我和他吵架了,妈妈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指着我说:“你多大了,怎么不让着点弟弟?”“妈,我——”“别说了,你看看你的学习,这个样子下去,高考怎么办?上不了大学怎么办?”她生气而有力地说。眼睛里发出的两条射线就如紫外线照射在皮肤上,我全身发麻发痛。
学习不好是一种罪,在他们的眼中就是这样,而我罪孽深重。妈妈带着弟弟出去了。我问书桌:“你懂我吗?学习不好是不是就应该被世界所遗忘,所抛弃,所不被认可,那么我讨厌这个世界,我恨这个世界。”我哭了,哭得好无力。
四
运动会,伤悲铺满整个天空。
五
风里雾里
痛苦的边缘
花里梦里
流年的奢望
昨天的幸福
幸福吗?
我把昨天踩在脚下
昨天是一张原封不动的草稿纸
“单薄、罪孽深重、遗忘、伤悲、奢望、幸福……”那些字眼灼伤了我的眼睛,看得我怅然若失。人人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是吗?不识愁滋味?是吗?是吗?
7
走廊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我慌忙地把日记本插在刘小芸的书中,深吸了一口气。
教室的门打开了,进来一个人。脸宽大且黑中泛红,鼻子扁平,眼睛大而圆,眉毛浓黑,头发乌而密,整齐中带着杂乱,浅黑色的裤子,蓝色的T恤,看上去有几分成熟,成熟里又透着几许寥落。
“你找谁?”我冷冷地说。尽量去掩饰自己的慌乱和不安。
“找你。”
“我们认识吗?”
“是的。一个月前——”他顿了顿说。
“一个月前?”我疑惑地问。
“一个月前,也就是运动会开幕式那天的傍晚,在能看得着周河的那块草坪上,我们见过的。”他走过来,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哦……”我舒了口气,平静了许多。
“我退学了。”他微笑着说。
“退学?”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我想提前走向社会,去看看窗外的世界。”他把头转向窗外,然后又转回来。眼神里散发出兴奋的光芒。
“是的,窗外的世界的确很精彩,也该到外面去看看。有一天,我们也会走到那儿,只是有的人去得早,有的人去得晚一点儿罢了。可是——”我说不下去了,我知道自己失言了,想要转换话题,他紧追着问:“可是什么?”
“可是……可是你能放得下她吗?”我的声音低沉而急促,目光直直地盯在他的脸上。
他眼神里的光泽消失了。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忧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怯怯地来回踱着步子,好像要逃避什么。最后爬在教室的后窗口上,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我也站起来和他一块趴在那个正方形的、用铝合金制成的小窗口上。
窗外有一棵高大的老洋槐,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似乎还能闻到残留的花香。在枝与枝之间搭着一个小小的鸟窝,那是一个温暖的小家。树长在一块草坪上,草坪周围各种各样的花儿争鲜斗艳,有月季、有牡丹、有玫瑰……招来蜂蝶在那些花儿上乱蹿,就好像你从商店里进去,看到货架上满目琳琅的商品不自觉地就会眼花缭乱。
过了好久,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愤愤地说:“假如有来世,我不愿再做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农村人。假如有来世,我宁愿去做一块石头。”
“石头好啊,石头没有感情,没有烦恼,更不会受别人的冷落。”我说。
“爱情本来是无价的,只是因为你贫穷,就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我们太天真了,总活在自己的一帘幽梦中,满脑子的罗曼蒂克。哼!”他冷笑了声,眼角落下两颗泪。那是怎样的两颗泪,辛酸的?无奈的?还是愤怒的?又是让我浑身发冷。
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学生时代不能谈恋爱,否则就是无耻,就是大逆不道。爱情是毒药,谁沾边儿,谁就会中毒。我很困惑,爱情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这么一个坚强的人在爱情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
望着他渐远的背影,我的视线模糊了。那灰色的轮廓消失在走廊的尽头,那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控诉。谁不曾年轻过,谁不曾有过年轻时的隐隐忧伤。时间是一张创可贴,是疗养青春留下的那道小小伤口的最好良药。也许,若干年后,你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的家庭,会觉得年轻时幼稚的自己是多么可笑,那些洒在青春路上的泪水是多么不值一提。
8
晚自习后,刘小芸说让我陪她走一会儿,她心里很闷。走在校园的单行道上,两旁的路灯投下昏黄的暖晕来,微风掠过刘小芸披肩的长发,遮掩了半边脸,眉头悄悄蹙起,瘦小的身影,轻盈的步子在灯光下显得楚楚动人,惹人心疼。
“钟子同,你知道吗?”她幽幽地说。
“什么啊?”我问。
“哦,我听说咱们学校的一个学生被迫退学了,就是今天早晨刚走的。我路过办公室,听到几个老师在背地里议论纷纷。”“具体原因是什么?”我心中一怔,急切地问。“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那个学生和学校一个老师的女儿谈恋爱,被发现以后,那个老师对他说了很多讽刺的话,他可能是承受不住才退学的。”“哦。”我的鼻子有些发酸,用脚去踢路旁的一个易拉罐,那个罐子顺着这条单行道滚过去,发出“”的响声。
“好啦,我们不要再去谈论别人的问题了,我自己现在倒有一个问题,缠绕了我几天,很纠结。”“说吧,或许我能给你一点儿建议。”“那我说了,你可不能给别人说。”她天真的脸上凸显出淡淡的忧愁。“一定。”我坚定地说。
“前几天,我在书中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是关于……关于爱情的东西。”又是爱情,我耸了耸肩,一阵冷意。“上面留了姓名?”“留了,是文露。”她边走边低下了头。“文露?”我惊讶得尖叫了起来。我一直认为我是最了解露露的人,看来我并不了解他。
“真想早一点儿离开这儿,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她低低地说,语气忧郁而无力。“那你想去哪儿?”“去西藏,去看美丽的布达拉宫,去倾听潺潺流水的声音,听说那儿的天空湛蓝,没有一丝儿浊气。还有一个八角街,藏传佛教相传释迦牟尼于藏历四月降生和圆寂。因此,藏历四月初八被当地人称为‘吉日’。从清晨开始,人们会从四面八方涌向八角街,不少喇嘛、尼姑会沿街搭起帐篷,撑起遮阳伞,吹着法号,敲响锣鼓,用宏亮的嗓音齐声诵读佛经。这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想。”她抬起头,眼睛像一个水晶球,纯净纯净的,透着晶莹明亮的憧憬和朦胧的忧郁。
“你很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总是那么多愁善感。”我笑着说。“人们都说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是悲剧,我倒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他们的爱情是喜剧。他们虽然没能在一起,但心里都彼此深爱着对方,有这一点儿也就足够了。同时也少了生活中柴米油盐的琐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爱情。”“那文露呢?”“我不知道,不知道。”她使劲地摇头,“我们只是朋友,我不想伤害他,不想伤害我们之间纯洁的友谊。”
不晓得走了多长时间,也忘了去向,我们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一条河,河岸边有一个长长的护栏,护栏边生长着一排间隔均匀的柳树,隔不远偶尔有一个长凳,还有几块不规则的草坪。夜幕下,我脑海中闪现出那些“杨柳岸,晓风残月”、“折柳送别”的句子。“我们坐会吧!”刘小芸说。“好啊!”我回答。周河永远不会苍老,草木枯荣,人世间上演着多少悲欢离合?而它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默默见证着这一切斑驳的沧桑。
“钟子同,在你心中,我是怎样一个人?”她突然问我。
“你聪明,你有思想而又很单纯,你也很善良。”我恳切地说。
“哦,不、不、不,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在家里,我常常惹妈妈生气;在学校,我学习不好,是老师眼中的问题少年。我常常在想,我生下来是不是多余的?那么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世界呢?”“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是的,可能是我想多了,敏感的人往往是最不幸福的。”她用手去抠长凳上的碎屑。
在青春的岁月里,每个女孩子的生命里都有这样一个男生,他不属于爱情,也不属于友情,而是一种超越爱情和友情的存在。即使有一天他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彼此的内心仍然有他或她的位置,我就属于这样一个男生。
“这儿好像有人。”“那我们过去看看吧。”两个人谈话的声音从那条小路传过来,接着是一束手电筒发出的光也从那儿传过来。“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那两个人已从那边走了过来。一个中等身材,微胖,个头矮小,一个身子瘦高,脖子略长,鼻子挺起,鼻梁上挂着一幅小眼镜,耷拉下来,明显是镜框松动了。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惹得刘小芸发笑,仿佛她所有的忧愁随着这一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是新来的保安,再不去睡觉就带你们去见班主任。”那个身材微胖的人气愤地说。刘小芸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们迅速离开了。背后又传来两个人叹息的声音。“现在的学生太不像话了,这么晚了不去睡觉,谈什么恋爱!”“唉,一代不如一代了,一代不如一代了……”
9
三天过去了,日子很平静,露露和刘小芸两个人见了面谁也不和谁说话,空气中弥散着尴尬的气息。我把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全部心思都投入到学习中去,看来是我想多了,我自己给自己宽心。
广播里播音员反复念着一句话:“请各班马上到旗台前集合……请各班马上到旗台前集合……”所有的学生纷纷扰扰挤出走廊,在旗台前站好队。旗台前站着两个学生,低着头。“下面我们开个小会,都静一静,静一静。”话筒里扩散出教导主任呢喃的声音,“大家都看到这两个学生了吗?该二人勾结社会青年,殴打他人,为了严明校纪,教育他人。”教导主任扶了一下眼镜,提高了嗓音,“为了严明校纪,教育他人,经校委会决定,对该二人开除学籍。”一时,学生之间议论纷纷,躁动的人群像一锅煮沸了的水,不停地沸腾着,冒着气泡。有赞许的,有嘲笑的,也有冷漠的,总之是无数张表情各异的面容。
“虚伪的谎言,只会给别人做样子。”刘小芸轻蔑一笑,冷冷地说,“我敢打赌,这两个学生下午一定又会来上课。”她转过脸来看我,我没有说话。果然,下午时,我在走廊上又碰到那两个学生,就好像学校设立的所谓“快班”一样,名义上实行“滚动制”,其实是做做样子,也是给别人看的。今天滚动到了慢班,明天依旧坐在快班的教室。
世界就是一张面具,就像露露说凡事都隔一层膜才最美。可是,有一天你撕开了这张面具,那隐藏在面具下的隐忍和苍凉,你永远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