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盼望长大的童年

　　大山的出生是一个错误，成长也是一样。
　　大山的父亲大名叫什么，村里人都忘了，都叫他赵老山。赵老山常年在外打工，母亲每天起早贪黑下地劳动，姐姐要上学，还要帮家里干活。
　　有时候只能把大山独自关在家里。下地回来发现到处找不着，结果发现大山钻到炕洞里，狗窝里，甚至猪圈里。
　　有一次大冬天，回来大山又找不到了。所有地方都翻遍了，喊了好几遍也没有回应。等找到灶台下发现他钻在灶底下睡得正香，脸上身上都是炉灰。
　　烧柴的炉灶做完饭熄灭了，但里边的炉灰还有余温。大山可能觉得这个地方比较热乎，就钻进去睡着了。
　　母亲吓坏了，一直后怕。要是炉灰没有完全熄灭，大山可能就会被烧死或者烫伤。于是以后出门的时候会用一根绳子把大山拴在床腿上。
　　说也奇怪，这孩子从小不哭不闹，非常安静。等回到家发现他自己坐在地上，皱着眉苦着脸，仿佛在思考人生。
　　大山的母亲奶水少，就熬米汤喂孩子，孩子长得瘦小枯干，细胳膊细腿大脑袋，跟非洲难民差不多。隔壁邻居李大爷看不下去了，李大爷是一个孤寡老人五保户，养了一些羊，算是村里仅次于大山家的贫困户。
　　李大爷很喜欢大山，看见他这么可怜，过意不去，自己掏钱给大山买了几袋婴幼儿奶粉。这个三马牌奶粉当时每天在电视上做广告，也算是名牌。
　　大山母亲怕李大爷再接着给大山买奶粉，过意不去。吃完了这几袋奶粉，自己狠心掏钱买了几袋别的牌子的奶粉，比三马的便宜。
　　后来听说三马的奶粉出事了，吃这种奶粉的孩子都变成了大头娃娃，还有其他后遗症。据说可以凭购买记录索赔，大山的母亲没这个法律意识，大山也已经长大，也不可能去追后账。
　　好在只吃了几袋三马，因为嫌贵改吃别的奶粉，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李大爷是一个多面手，年轻时候当过兵、打过猎、采过药，后来山里的树被砍了，环境被破坏了，打猎采药不可能了，只能放羊。
　　大山小时候也没有幼儿园可以上，稍微能走能跑了就跟着李大爷去满山放羊。
　　大部分时间大山都是一个满山跑来跑去的野孩子，像一个在荒野山石中长大的小树，虽然土地贫瘠风吹雨打，却顽强茁壮野蛮生长。比起同龄人，大山个子不高，看起来有点瘦弱，但筋肉结实，吃苦耐劳。
　　可能是因为从小父母没时间带他，缺乏关爱和交流，大山从小性格怯懦，自卑敏感，遇到事情总是往后躲，见到人从来没有主动说话，更不敢在公众场合说话。父母和村里人一度怀疑他可能是个哑巴，或者脑子有问题。
　　其实他脑子里每天翻江倒海，但都憋在心里。他不善于跟别人交流，也不喜欢交流。外面的世界和他之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铁皮，他永远躲在铁皮后面。
　　李大爷也不爱说话，大山放羊的时候更不需要跟羊之间有交流。他每天都在心里跟脚下的石头说话，跟身边的小草说话，跟远处的山峰说话，跟天上的云朵说话。比起人类，跟这些伙伴的交流更加顺畅，他们对他也更加友善。
　　大山跟着李大爷放羊，也学到了一些本事，包括打猎的方法，草药的辨别。放羊的时候要把乱跑的羊赶回羊群，就拿弹弓来打，捡又小又圆的石子，控制好准头和力度，逐渐的几乎百发百中。
　　羊满山跑很容易摔坏，他跟着李大爷学会了接骨的本事。无论是脱臼还是骨折，李大爷上手一搭，就心里有数。人跟羊的骨头结构其实差别不大，李大爷在村里也会给人接骨，接完骨头敷上草药，省得去村卫生所找医生还花钱了，更不用去县城医院拍片子。
　　后来山头都被各家承包了，不能随便放羊了。李大爷年纪大了身体有病，也没法翻山越岭放羊了。只能卖了羊，另找活路。
　　
　　另外的活路就是捡废品，废纸箱、废金属、塑料瓶，什么都捡，什么都可以卖钱。
　　城里的环境要求越来越高，很多工厂和单位的垃圾不能随便倾倒，就用大卡车运到村附近的山沟里。时间长了，不仅填平了山沟，还堆出了一个垃圾山。
　　垃圾堆常年散发着臭味，风一吹碎料袋漫天飞舞，山上的树梢上都挂着白色的塑料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一些捡废电线的直接在旁边烧掉电线上的塑料皮，又黑又呛的烟雾笼罩在山村的上空。地下水也被污染，打上来的水有一股怪味，村里的病人也越来越多。
　　但对村民来说，这些垃圾带来的不是危害，而是财富。
　　城里人生活条件好，扔掉的垃圾里也都是宝。各种看似无用的垃圾，分门别类收集好，都可以卖钱。
　　每天在垃圾场都有好多人等着，垃圾车一到，大家就一拥而上。冒着被垃圾淹没的危险冲到翻斗车下面，一边飞快地捡拾着，一边互相咒骂争抢。
　　以前农民是土里刨食，现在是垃圾里刨食。刨出来的不是吃的，但刨出来的东西卖了钱就可以买吃的。
　　大山跟着李大爷一起加入了捡拾废品的行列，很快就知道了哪些废品能卖钱，哪些废品更值钱。家里还专门给他打了一个小耙子方便翻捡垃圾。
　　大山还没上学，就已经可以挣钱了。虽然很少，但体会到了挣钱的快乐，每次捡废品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在挖一座金矿。
　　儿时的他只是知道钱可以买吃的，不知道钱还能买很多东西。
　　
　　大山的家挨着村里的土路，就把准备盖房子的砖头码在路边。有的是花钱从砖窑买的青砖，有的是大山父母到处捡来的废砖头。
　　这些砖头码在路边，本来也不影响行人和驴车马车通行。直到村长大儿子家里买了一辆用来运输的拖拉机。
　　这天拖拉机经过的时候一拐弯，把码好的砖头垛子给撞塌了一个角，碎了好多。大山的父亲赵老山心疼，就找村长家老大去说理，老大不仅不赔钱，还说他的砖头挡了路，碰坏了他家的拖拉机。
　　只有弱者才讲理，强者是不需要讲理的。
　　村长家的三个儿子都出来了，几个人往前面一站，如同一堵墙遮住了阳光。
　　赵老山想跟对方理论，结果被村长大儿子一把推到了地上，脑袋磕在砖头上，鲜血把衣服都染红了。
　　老山不敢跟人家打架，看见村里人越聚越多，就嚷嚷着跟对方讲理。
　　没人站出来替他说一句公道话，大山家没钱没势，谁也犯不上为此得罪村长。
　　老山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不敢跟对方动手。一眼看见村长站在人群后面，冲过去喊道：“村长，你是一村之长。你儿子欺负人你管不管？你要是不管，我们就去乡政府找人评理，就去县上打官司！”
　　村长一脸阴沉，也怕事情闹到上面对他不好看。就走到大儿子面前小声说了几句，径直走开了。
　　大儿子走到老山面前，恶狠狠的：“你不就是想要钱吗？”
　　从兜里拿出几张钞票扔到地上。
　　“这些钱买你这些全部的破砖头，加上医药费够了吧。”
　　老山人穷志短，暗气暗憋，最后还是没出息地把钱捡了起来，甚至还数了一下。
　　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村长大儿子回头就开着拖拉机直接把剩下的砖头给撞倒了，用车轮反复碾压把砖头压碎。一边撞一边说：“不就是几个破砖头嘛，这些砖头我已经花钱买下了，想怎么轧就怎么轧。”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大山就站在父亲身后，攥着拳头，眼里喷火。心中满是愤怒和恐惧，却不敢上前。
　　他一句话都没说，以后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仿佛从来都没有发生。
　　只是从此以后，大山变得更沉默了，眼睛里更少有欢笑。
　　
　　虽然生在土窝里，长在苦水里，大山和自己的乡亲和祖辈不一样，他似乎注定不是一辈子土里刨食的人。
　　从小性格内向，但喜欢看书，村里没什么能看的东西，无论是书本报纸杂志还是计划生育宣传册，抓到什么读什么。
　　小时候家里和村里几乎没有任何能读的书，就把姐姐的课本拿来看。姐姐学习成绩中等，也考上了高中，但没上直接辍学了。除了重男轻女的观念，家里太需要劳动力了。姐姐不上学就可以帮助家里干活，还可以去村镇工厂打工，贴补家用。
　　家里出个文化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大山的身上。
　　大山却差点连小学都上不了。
　　小学是义务教育，正常只要报名都可以上。大山妈妈带着大山去报名的时候，老师按惯例问了几个问题。
　　农村也没啥幼儿园学前教育啥的，老师不会问很复杂的问题。无非就是你几岁了，能否从一数到一百，喜不喜欢上学之类的。目的只有一个，看是不是一个傻子。
　　老师还算温和，但大山见到邻居和亲戚都不说话，这个陌生的老师坐在办工桌后面，戴着眼镜，穿着那个时代少有的正式服装中山装，像个大干部。
　　他见了陌生人就害怕，这会儿更是闭着嘴巴一言不发，连眼睛都不敢抬。老师问了几句看他不说话，怀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妈妈赶紧解释，有带着孩子来报名的邻居也帮着，说这孩子就是这样，除了自言自语，几乎不跟人说话，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老师将信将疑地收下了大山，心里已经有点不喜欢。
　　大山的童年到此结束，但苦难并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