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歌(十五)
作品名称:岁月的歌 作者:上弦月 发布时间:2021-06-17 23:42:02 字数:9475
一九七六年,是共和国灾难深重的一年,是极其不平凡的一年。
在这一年中,千年一遇的唐山大地震使中国失去了二十四万同胞;戎马一生,为新中国亲勤操劳的三位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相继在这一年里辞世。全国的报刊、杂志和一切宣传媒体,都以“山河垂泪、日月同悲”来形容当时的情景。光辉灿烂的红色社会主义中国,在很长时间段被蒙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从悲痛中走过的中国人民,浑身凝聚了一股坚忍不拔的意志,他们接下来在各行各业中,以更加努力的姿态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而奋斗!
山峡水库工地上,明显的少了一些欢声笑语,大家都默默地憋足了力气干活,大坝日新月异的向上增长。当又一年下来的时候,坝体已增长到十多米了,加上蓄存了一部分水,一座像模像样的小水库已暂露雏形,龙虎山间一坝相连,青山镶嵌绿水,给过水就干涸的饮马河增添了一片生机。
按照张寒的思路,来年应该是山峡水库的收官之年,除了在该年度要更加奋发努力,以优异成绩告别三年的苦战之外,与杜娟的关系应该进入两家定亲之后再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虽然旧婚姻法中规定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始得结婚,但实际上又有政策限制必须是男25岁、女23岁才准许登记,登记之前是严禁结婚的。在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内有许多政策大于法律,这其中就是一个范例。
受上述政策约束,再成熟的婚姻也要等到一系列的婚俗过程之后,按照政策规定的年龄,先登记后结婚。如此算来,张寒与杜娟的婚事还要再等三年,至于中间有多少变数,主动权几乎都在杜娟父母那边。
春去夏来秋与冬,再难的岁月也扫不住时光的脚步,在凛冽的寒冬之后春节还是如期而至。
那一年,刘家庄放年假的日子是腊月除夕。前一天晚上,村支书兰德田在第一生产队的牛棚里召开了全村社员大会,除了总结即将过去的一年生产情况之外,特为布置了明年的一项特殊任务,他说:“今年的年是特别的一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总不能老在悲哀中过日子。从明年的一开头,有一项艰巨的任务在等着我们,在吃完饺子的大年初三,全体青壮劳动力不分男女一律下南滩筑坝,参加公社养虾场大会战……”
兰德田的话还没有讲完,“二瞎子”兰德元就插话了:“好……好不容易熬个年,这……这年还没……没过完,就……就出夫?”他说的“出夫”是古时村级以上组织对修路、挖河、修渠、筑坝,给予劳动力摊派的称呼。
“从来都是初二晚上送年,到初三不是已经过完年了吗?”兰德田一边解释一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瞪了兰德元一眼。
这二瞎子并没有注意其堂兄的眼神,待兰德田的话音刚落,他结结巴巴的又表述其心中的不满:“这年……年是送了,但用……不用出……出门和他么走……走……走走亲戚?”
“是啊,平常亲戚间没工夫联系,大过年的总得相互之间走走吧?”兰德行跟着说。
“是呀,就是咱们不走,亲戚来了也得招待一下么。”有人附和着。
……
等七言八语都说完之后,兰德田接着说:“大家说的都在理,咱庄稼人熬一年也真不容易,可是任务已经下来了谁也没有办法!包括公社里的干部也和我们一样,这个年只能短过,说别的话都没用了。
兰德田的寥寥数语一下子把社员们的埋怨给封住了,特别是在哪些年代一提到“任务”社员们没有不服从的,一说到干部“以身作则”就更没有二话说,会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见没有人再说话,田德田的心也稳了下来,他慢慢的摁上了一锅烟才接着说:“正月初三出工,是为了与老天抢时间。活已经分好了,我们村子小人口少,只分到了80米。昨天,新成立的公社党委刘书记在动员大会上说了,因工程特殊,必须是在春季大潮来临之前把围坝打起来,决不能再犯山峡水库的错误!这就是要吃完了饺子就动工的原因。刘书记还说,春节后他去县里开会,这项工程的总指挥是刚来沿海不久,分管社办工副业的赵奇书记。并且再三交待说,赵书记是个“老革命”,已经过了离休年龄,还在为沿海人民担当重任发挥余热,让大家服从命令听指挥,活可以少干,但不能惹老人家生气。刘书记还说今后‘要因地适宜的发展经济,大力发展社办企业。’这次建设公社养虾场就是学习了外地的先进经验,从‘以粮为纲’转向经济发展。等企业有了红利之后,再向我们农业分红。这就是说我们干了不是白干!如果工程顺利,当年就要放养对虾。弄得好,明年的春节我们就能吃上大虾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之前兰德田说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吃大虾分红利也有点靠谱。
养殖场当年的对虾养殖就取得了大丰收。但每家每户只分到了一斤虾堆里挑出来的小白虾,从此以后再没有见到一点红利。更令全体沿海人民想不到的是,在历史蜿蜒的走过了二十五年之后,这块全公社人民用血汗建筑起来的养殖场,在新一轮的社会资本变革中,顺理成章的造就了好几个亿万富翁。这里只是略提一下,咱们后面再说。
称兰德田点烟的工夫,二瞎子忍不住还是又插话了:“我们离南滩这……这么远,这……这活怎……怎么干?还有这……个活它要干……干多……多长时间?”
见兰德田慢慢的吐着烟雾不搭理,大队长高朋义插上了话:“海滩上到处是淤泥,用不上小推车和大抬筐。从明天开始,每生产队至少要制作二十只泥背架,用背架来背泥。”
“这泥怎么背呢?”大脑袋插话问。
高朋义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咱村里有几个人干过盐场里的泥活,不会的可以现场学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昨天刘书记在公社大会上说了,赵书记挂帅的目的,就是要充分发扬战争年代的革命精神,大家同甘共苦,与潮水抢时间,力争在一个月时间里把围坝打好。剩下的活等地皮干了之后,就可以用推土机了。”
高朋义讲话之后,会场上又出现了叽叽喳喳的声音,都觉得这活没法干,其中包括个别干过这类泥活的人,也觉得在这隆冬数九的季节,赤腿光脚站在泥水里干活,是一件非常艰难困苦的事,但大家只是嘀咕并没有人大声说出来。
兰德田见会议已经说明了情况,并且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将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了。各人回家把铁锨准备好,初三上午九点准时在大街上集合出发,中午十一点之前到达现场。祝大家过好新年!散会吧。”
一九七七年春天来的特别早,正月初三就已经是立春半月了,但胶州湾的西海岸仍然是一片冰凌世界。本来是凌晨2:24分的潮水,到8点多钟基本满潮,在持续了一个小时的涨停之后才慢慢的退潮。
因工程第一天开工,活又在中午,人们有充分的准备时间。临近中午时分,全公社四十七个大队的各路人马相继到齐,在各自村干部的带领下找到了与本村任务相对应的位置,密密麻麻的人群拥挤在国营“东方盐场”的十里南坝上,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大家一齐看着浪涛拍岸的脚下,碎冰受海浪的冲击,在盐坝上哗哗作响!
刘家庄的任务分在东西围坝的中段,兰德田与高朋义带队,在大多数村庄还没有到达现场的时间段,抢先一步进入了预定现场,就等着落潮之后开始行动了。
到中午十一点,潮水退下了盐场的外坝,又一个小时之后露出了十里浅滩。
如果是在夏季,退潮之后的滩涂上会有许多被潮水落下的小鱼小虾和海洋贝类,最多的是蟹类家族,有黄蟹、白蟹、大红角和小毛蟹等等,除大红角喜欢集中群居之外,其它的品种都处于混居状态,漫滩遍野的到处都是。农闲时节的人们,在这个时间段该下滩拾海了。
目前,虽然已是初春时节,但白天的气温仍然是零下三度左右,映入人们眼帘的海滩上丝毫没有生命迹象,本来应生气勃勃的滩涂,潮水退后到处是蟹类们为御冬堵窝筑起的密密麻麻的蟹子楼,潮水退后被冷风一吹立马就结上了一层薄冰,加上海水落下的冰块冻结在一起,在十里滩涂上形成了白花花的一片冰凌。
站在岸边上的人们看着眼前这等情景,心头个个是不寒而栗!他们清楚的意识到,无论脚上穿的是单鞋还是棉鞋,在海滩上泥巴里不但丝毫起不到防护作用,一脚下去就会被陷进深深的於泥里反道成为累赘,唯一的方式就是脱掉鞋子赤脚下泥。然而眼前这块冰花花的世界,无不让人们一个个望而生畏!
“啊呀!这活可怎么干呢?”说这话的可不是一个人,整个盐坝上的近万人几乎是在问着同样的一句话。
“是啊,这活根本没法干!”
“甭说是有将近一半的女人,就是壮汉子谁也吃不消。谁不信下去试试,用不了十分钟腿肯定给冻麻了……”
“这活不是不能干,关键是不到干这种活的季节,等春暖花开以后才是时候”
“春暖花开正是农忙季节,哪里能顾得上这活,再说了那时候的潮水也大了、雨也多了。要干,还就得在称这种闲散时候。”说这话的人是刘家庄的兰德行。但他的话刚落立即被周围的人群起而攻之:
“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你先下去带个头干干试试!”
“对!让他下去试试!”有不少人起哄。
“对!你大哥,先下去试试吧,但是你可别后悔,弄不好俺嫂子那座热炕,今晚就爬不上去了。”
“没那么玄乎吧?早些年我干盐场的时候早试过多次了。什么活我没见过?你嫂子的热炕我照样上!”
“哎,大叔,今日这活可不是象你当年进老虎洞那么容易吧?”大脑袋此话一出,自己心里也“咯噔”一下,赶紧环顾了一番左右,还好,杨春兰并不在周边,只是二瞎子在跟前立刻羞惭的把头扭向了一侧,对大脑袋的冒失话装做没听见,赶紧把脸扭向一边假装在看坝下的什么东西,但接下来众人的一阵哄堂大笑,让兰德行脸红了一阵子,尴尬的笑了两声,但二瞎子是无地自容!如果没有那个被被称为“大老婆”的女人插言,他装装傻也就过去了。但偏偏今天就让他都给碰上了。
“哎……二哥,你在看什么呢?”“大老婆”马淑秀问话的同时拐了二瞎子一肘。
“噢……噢,没……没看什么?”
“你是不是想找个老鼠窝?”大老婆又大声问。
“你……你……”二瞎子此时更结巴了。
“老鼠窝这荒滩里可能是没的找,但螃蟹窝么大概是不会缺吧!哎……你看,哪里有呢。”大老婆说着话,从地上拾起了一块土坷垃扔向了坝下的滩头,人们随眼望去,在她扔出去坷垃的落地处,就有一片螃蟹窝。
“他有没有该……该我什么事?”
“如果脸皮厚就没有事,换个脸皮薄的今天只能拱那螃蟹窝了。”
人们再一次哄堂大笑……
二瞎子脸上挂不住了,但他生活中演丑角习惯了,能进能退。“我今日不知道交……交的什么运,出门就碰……碰上一群多嘴驴,这活我……我是干……干不成了。”
人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二瞎子见在这里真的呆不住了,他狠狠地瞅了大老婆一眼,嘴里嘟哝着转身灰溜溜的逃离眼前这块是非之地。
接下来有人把目标又转向了兰德行:“哎……哎,你看今天这万多号人就看你的了,没有你这个干泥活的老把式带头,这活肯定要黄了。”
“是啊,今天如果你不带头下,住会就只能回去了。”有人跟着附和。
兰德行说:“不是我不不带头下,是因为我带不了这个头。但一万多人来都来了,不可能摆摆样子就回去,共产党开弓从来就没有回头箭!”
“对!我也是这样认为,天底下再苦的活都是人干出来的!听说了没有,管这活的赵书记,在淮海战场上连续打了十几天没合眼;朝鲜战场上埋在雪里一整夜,第二天拂晓拖着一条冻坏了的腿冲锋。有这样的干部带队还想看看就回去?没哪个可能!”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寒,这时候十分认真的说话了。
“爷们,你在水库上是领队,今日是不是还得由你领着下?”兰德行反守为攻的对张寒说。
“不!这第一是大小领导都在场,今天就数不着咱们;这第二是这泥活我从来没有干过,我正等在你后边想跟你学一手呢。”张寒认真的说。
兰德行让张寒轻轻的一捧,美滋滋的来了兴头,他抬手指着远处海水和陆地相接的滩涂说:“看见没有?远处那一溜杆子已经完全露出来了,哪大概就是咱们要筑坝的地方,咱们没干活之前,公社的领导和测量人员已经下去过多次了。如果我没说错的话,这时候应该下滩了。如果再不及时出手,下午两点半左右又开始涨潮,那今日我们就白来了。”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人群中早就挤来一个上身穿旧中山装,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正在谈笑风生的人们,没有人关心他来自哪个群体,谁也不认识他是哪个村的,有人觉得他傻乎乎的混进刘家庄队伍是有些冒失,甚至对他没一点存在感。别人在谈论干活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的听;有人说老虎洞的荤段子以及让二瞎子钻螃蟹窝,他因为不知道其中的典故,根本就听不懂;但当别人哄堂大笑的时候,他也象是受到了气氛的感染也随着一起笑;当兰德行与张寒的对话说完之后,只见他无声的向兰德行和张褰竖起了右手的大拇指,并对他俩莞尔一笑表示赞赏和肯定!随后他温和对他们说:“你们先歇着,我下去看看。”说着就见他蹲坐在盐坝上,双手麻利的退去了脚上的鞋袜,用力将肥大的棉裤腿捲到了膝盖以上,柱着铁锨一瘸一拐的走下了盐坝,淌过坝下还没有排尽的水沟,双脚一下就陷进了带有冰碴子的淤泥里,只见他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了几下,他急忙用铁锨支撑住身体,然后一步一陷毅然的前行,但总是吃力的用身体拖着右腿,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这老头的右腿是残疾的。
“哎……哎,那老头刚才从那里下去的?”兰德田慌忙从西边上挤过来,向张寒他们问。
“就从这里。”张寒指了指老头脱下的鞋袜。
“就这些东西?”
“就这些!”
“他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时候了。”
“他说什么没有?”
“没有,只是听我们说笑。”
“然后呢?”
“然后他说先下去看看。”
“嗨!你们不早说么?”兰德田有点急了。
见兰德田急成哪样子,周边的人几乎同时问:“哪……他是谁?”
兰德田一边急急忙忙脱着鞋袜,一边用无比懊丧的口气回应着大家:“他就是赵老头——赵书记,是工程的总指挥。看见他哪条伤腿了没有?老革命了!让谁下也不能让他下啊!”
说完,兰德田拖着铁锨跑下盐坝,在泥水中扑哧扑哧的连滚带爬,在后面拼命的追赶着赵书记,并且不停的喊着:“赵书记,您年龄大了腿上有伤就别下了,我们下……您别下了……”但不管他怎么喊,赵书记在前面没听见一样,毅然是一瘸一拐的向下走……
“看,赵书记下去了……”
“赵老头下去了……”
坝上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几分钟之内从中间地段迅速的向两边传播,黑压压的一万多人,抗着铁锨、背着泥架、抬着木板,赤脚踏在嘎嘣嘎嘣的冰碴上,哇哇的叫着潮水般的涌了下去,扑向了哪块从没有被人开垦过的滩涂。
这万多人中,大概没有几个人参加过大的战争场面,但哪一天他们共同见证了什么叫“千军万马”,也深刻的领略了什么叫“万众一心!”也就是从哪一刻开始,沿海公社的人民才真正明白,当年共产党为什么能以少胜多,在短短的三年内能消灭了国民党八百万军队。如果这种素质能一代代传承下去,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艰难险阻可以阻挡?
海滩上的泥与一般陆地的泥土有天壤之别,虽然它们的主要成分也是来自于陆地,但在经过了浮沉物质、藻类、海洋生物、微生物的沉积,经千百年海水的浸泡之后,与海水中的硫酸钙、碳酸钙、磷酸镁、和硅酸盐等无机质混合形成了半海绵状胶体物质;它里面就象是浸透了黑油,除了表面的痒化层,其下面全是黑油油粘乎乎硬面包状的结构体,其密度和粘度是陆地泥土的近十倍。
如果是内陆人,让他们在这里拿泥筑坝哪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他们站到这里会拔不出脚,甚至会在这海滩上越陷越深,迫不及让别人为他救援;也曾经有人拣海落单拔不出泥来,让潮水活活淹死在海里。但沿海人则不一样,特别是那些紧靠在海边的,他们祖祖辈辈过日子至少是一半依海而生,基本上摸透了海洋的习性,其中包括在海滩上摸鱼捞虾并经常与这类泥土打交道。
虽说北方人皮糙肉厚,但膝盖以下长时间浸泡在近零度的泥水里,是常人很难忍受的,这万人中有为数不少是病、老、残和妇女群体,那刺骨的凉气由外而内再从下到上,直冷心窝里,即使你有坚强的意志,也抑制不住瑟瑟发抖的身体。
腿上的浠泥被寒风一吹,所有的人膝下皮肤被冻伤,裂开无数道血口子。口子越裂盐水越浸;盐水越浸口子越裂。万人的劳动大军中没有一个人在中途退却。凡经过风雨历练的人都知道,拼命干活是御寒的最好方式。
兰德田在到达施工现场时才赶上了赵奇,“赵书记、赵书记?”
“你是……噢,我想起来了,你是老兰对吧?”
“对、对、对,赵书记您还认识我。”
“只见过一面,记性不好了,对不起!”
本来就感到惭愧的兰德田,反让上司说“对不起,”此话象象一股暖流一下让兰德田驱除了浑身的寒气。他连声的劝说着:“赵书记、赵书记,你年龄大了腿又不好,您不能下来啊!”
“我看过了,年纪大、有毛病的也不仅是我,这队伍里有的是。你让我上去,那他们呢?”
“他们……他们本来就是干活的。”
“看你这话说的,哪我就不是干活的了?”稍停,他又缓了一下口气“咱们都是干活长大的。你还是抓紧时间安排工作吧!”
“不,赵书记,您是总指挥,还是上去为好,活已经分好了,我们各村都努力干就是了。”
“亏你还知道我是总指挥!噢,你让我上去,隔着三千米我怎么指挥,你想让我瞎指挥啊?”
“啊……不……不……”正在这时候,刘家庄的约半数人围拢了过来,领头的就是二瞎子。他们手里不是抗着一把粘满了浠泥的大铁锨,就是在地上拖着泥背子。有几位妇女,哭丧着脸浑身粘满了厚厚的泥巴,显然是刚在泥窝里打过滚,尤其是杨春兰她那夸张的大屁股上,浅色的裤子蹲了一腚黑泥分外显眼。二瞎子总改不了他哪老毛病,越是不会说话越是抢着先说:“你他那么……看看,这活就是没……没法干!”
兰德田脸一黑,没搭理兰德元,直接问一个当兵刚复员回来,最近被任命为民兵连长叫李本能的人:“怎么回事?”
本能说:“这些大铁锨干不了这种泥活,几下子就让泥给粘满了,甩都甩不掉。好不容易用手给抹了下去,一插锨泥又粘满了。”说着话把两手的浠泥和泥铁锨在兰德田面前特意展示了一下。
“这……”兰德田有些傻眼。但他随即转身来到田德行与张寒那边,其他人也紧随其后。此时的兰德行正在给他周围的人做示范:只见他与张寒两人各操一柄钢板状的平板小锨,二人并排站在一块,恰好形成一对左右撇。他俩每人先在地上铲出一个坑,让地上残留的水流进坑里。背泥的人先把泥背子用水湿一下,然后背过身去列好架式站在他两的中间。他俩每下锨之前,先将小锨在水坑里蘸一下,然后顺着泥坑的边缘侧着泥锨向下犁上一刀,再蘸一下水第二铲正着铲下去,双臂一挺,一方豆腐块一般,长方形黑泥块就托起在空中,然后双手轻轻一反将泥块稳稳当当的放在了中间人的泥背上。说时迟那时快,其实这一连贯的动作只需要几秒钟。张寒在旁边紧模仿着兰德行的动作和要领,二人你一锨我一锨,一背子共四锨泥就培满了,最多不过二十秒时间,钢板锨上滴泥不沾铮明瓦亮!兰德行亲手辅导背泥人,稍弓着腰一步步踏着木板,到达围坝场地先站稳架式,身子猛地向侧面一抖,背上的泥“呱唧”一声利利索索地就被摔在了地上。这一切操作起来简单容易,并不费太大的力气,让外行人观后无不拍手称奇。
赵老头又一次向兰德行伸出了母指:“哎呀……呀,真所谓‘行行出状元’,你老兰真是个行家。是不是得请你挨个村子给当当教官啊?”
“不用、不用!赵书记,你可能不知道。虽然说会干泥活的人不是太多,但在咱沿海公社里村村都有,有很多人干的比我还好,历害的每锨泥可拿六十斤,并且上下不差斤儿八两,干净利落泥渣不掉!”
“真得?”
“真得!我哪敢跟您赵书记说谎话。”
赵书记认真的看了看他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庄稼汉,又转头瞅了眼身旁的兰德田。兰德田会意的向赵书记点点头说:“这事我听说过多次,但没有亲眼见过。”
“那么你能不能达到你说的水平呢?”赵书记问兰德行。
“前些年经常干的时候差不多,现在多年没干了,又上了点岁数不大好说了。”
“真没想到,咱沿海人不光能搞农业,海上的鱼业也是顶呱呱,这海滩上还出了这么多英豪。”
“赵书记您夸奖了,玩泥的怎么能称得了英豪呢?”虽然兰德行将“过奖”说成了夸奖,但能受到公社书记如此褒奖,并能不失大体已经是很不错了。
“不、不!”赵书记又说:“现在我们来不及了,等我们将外坝打起来,咱们来他一次竞技比赛,给夺冠者颁发奖励,您说怎么样?”
“好,好!”大家几乎一齐称好。
“哪咱们一言为定!希望你们都能获奖夺冠啊!”
赵书记刚想转身去其他村工地,忽见二瞎子一帮人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转身又问兰德行,“哎……老兰,他们现在可以跟你学着干了吧?”
“干是可以干,但只能将就着干。”
“请赐教!”
兰德行没听懂这句话,楞了一下。赵书记立即改口:“您请说。”
“因为他们用的铁锨都是在家里平时用的大瓦锨、簸箕锨,不是干泥活的家什,不仅是锨头大了,锨的形状弯腰弓背容易粘泥。干泥活必须用我这样的小钢板,大了不行小了不行,并且锨柄必须是正宗的本地柳木。”
“能再说说其中的道理么?”
“大家都能看见,这平板锨头象一把菜刀一样,它本身就没有藏泥的地方;大了用着拙、小了不拿货,这么大刚刚好;柳木锨柄是因为它的木丝多有韧性,并且木质柔软有养手的功效。其它木材不是脆弱就是木质太硬。脆弱轻不起重量容易折;质硬了手受不了容易起水疱!”
“噢……原来小小的一把铁锨还有这么多道理。”稍停后,赵老头指着旁边满身泥巴的妇女又问兰德行:“那她们总摔在泥里是怎么回事呢?”
“她们中有一些是培泥时锨放狠了给砸倒的;有一些是泥卸不下来给拽倒的。泥背架在使用前要浸一下水,不然容易让泥给粘住了,泥摔不下去所以把人给拽倒了。”
“噢……我相信大家跟我一样,都听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让老兰再给指导一下,今天我们将就一次,明天一定要把锨给换了。我去其它村看看,说不定都是同样的情况。”
正当赵老头向大家道别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猛的发现身后其它好几个村庄的村支书和几位公社干部早已经来到了这里。
“赵书记、赵书记。”大家先后向这位务真求实的老者打着招呼。
“噢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工副业办公室张主任抢先回答:“来一回了,我们也正在听这位师傅在授课,他讲的太好了。”他所指的是兰德行。
“你们哪边的情况都怎么样?”赵书记向几位村支书问。
郭家沟的郭洪其抢先说:“赵书记,我们的情况基本上和这里一样,不会干的人多,会干的少,不过这问题好解决,有两天时间都应该能学会。问题是大瓦锨都需要换成‘小钢板’。据说,供销社的钢板锨今天早上就卖完了。”
“还有,这泥活繁重,锨柄容易折断、背架容易损坏,需要配备专业修理人员。”周家村的周大年补充说。
“噢,这问题也不大。”赵书记说罢,转头向张主任交待:“你们现在就去各村统计一下,看一共需要多少只小锨,立马让供销社进货不得有误!并且配套柳木锨柄,明天上午提前送货到北边的盐坝上。同时通知农修厂,从明天开始安排木工、铆焊工各一名,携带工具下滩为工程服务。”
“就这些?”张主任问。
“就这些。去吧!”
一行人离开不大一会,兰德行瞅瞅天上的太阳再瞅瞅海水方向,问身边的李本能“几点了?”
刘家庄只有李本能有一块时跑时停的旧手表,只要人不停的活动表就走时,一旦人停下来表就停。因此,李本能带着它一闲下来,每隔约一分钟手必须抖几下,一旦表停了时间错乱比没表的人还着急,丢人显眼就更不用说了,因此,半年来他戴着表的左手有事没事,每隔约一分钟要抖上三下,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了。
“两点半了。”李本能回答。
兰德行踌躇了一下,最后还是来到了兰德田身边告诉他“要涨潮了。”
兰德田看了一眼胶州湾方向,好似并没有什么涨潮的迹象,又看了看两边的工地,蚂蚁一般的人群依然如故的在忙碌着。
“不大着急,别村里都没撤咱不能先走。”
兰德行听了闷下头,又挥起了小铁锨一方一方的铲起了泥。
不大一会,无声的潮水很快从浅滩上没了上来,工地上的人群一时象被捅乱了的马蜂窝,哇哇的叫着又一齐涌向了岸边。赵书记大声的呼换着人们:“木板,搭桥的木板,一定要把木板带上去,不然就漂走了……”
老头子边喊边拖住了一块已经被漂起来的大木板,并企图把它抗在肩上。因木板被泥水浸的太重,他用尽了全身力气也没能成功,脚下一滑竟连人带板一下跌落在潮水中。他翻身爬起来又去抓哪块木板,脚下一滑再次被摔倒。幸好,兰德田和张寒等人赶过来,“强行”把他抬到了岸边。
各大队跑在后面的人们,看到了赵老头的情况,急急忙忙的反身回去将大部分桥木板,七手八脚的给抬上了岸,实在来不及的无奈地随潮水给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