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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关木通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1-06-04 13:26:58      字数:4531

  二先生才不相信阴阳先生那一套骗人的鬼话,再加上刘氏一遍遍地嘟囔,最终和大先生商定了初十送殡。大先生内心也是迟疑的,让永功将了一军,不通知文耿回来,情理上说不过去,通知他要是真回来了,他倒拿不准,该如何面对。还有文桐,那孩子更是火爆脾气,和文耿一个槽拴不了两头叫驴,要是真闹了起来,他怕也不好收拾。初十就初十吧,人死如灯灭,后边的所有虚礼不过是哄哄活人眼目罢了。
  车氏被抬到正屋,回头朝门,门外灵棚搭好,祭桌上永勋摆好了点心、鱼、纸钱、酒杯等物,算是祭品。李贵扯来一包麦穰,装了一个祭垫。刘氏带着人扯孝衣,大媳妇带着小车氏、李氏、杜氏还有近族的几个媳妇跪在棺材西边,文杞兄弟几个跪在东边,白天一整天也不闲着,晚上等人散了各人回各人屋里歇着,只剩下文杞兄弟守灵。
  第二天一早,帮忙的人都来齐了,站满了院子,这其中有租种二先生地的乡邻,有感觉二先生为人和善或者受过他恩惠的自愿来帮忙的,也有请的十六个举重的壮劳力,都吃了大锅菜,然后在大先生指挥下各忙各的差事,无非是烧水的、蒸饭的、账房管账的、招待亲朋的……
  李氏和大嫂抬着米汤罐子,随着众人到油坊路口泼汤,一天三次,都有人招呼。这个差事李氏没有推掉,小车氏已经和文桐分开,算不上固家的媳妇,顶多是亲戚,她不能和大嫂抬汤罐,杜氏身体一直没有完全复元,体力不佳,二先生和刘氏不同意她抬,最后只能由尤氏和李氏抬着。李氏本不想抬,奈何当天晚上回到自己屋里,文杓朝她发了火,说大不了学学二哥对二嫂,写一张离婚声明了事,李氏才收敛了一些。
  初十那天,因为门户大,大先生安排早吊唁,不然,下午出殡就把握不好时间了。按照头天晚上的安排,响器班子一早就来了,把桌子安在大门东边,紧挨着账桌,吃饱喝足,大先生一声令下,就哇哇拉拉吹了起来。
  按二先生的意思,来的亲戚比较多,安排三湖的厨子,流水席上菜,一桌一桌请客,倒也省心。厨子是刘胖子的近门,知道固家是大户,这次二先生许了五块钱,给了两块的定金,全是大洋,没有纸票,都分外卖力。
  亲戚一家家挨着号吊唁,二先生有时出来招呼一声,有时躲在屋里不出来,李家来的时候,二先生不愿意和他们见面,干脆没出来。李宏俊也来了,他和宏信、宏佐三个一起来的,上账的时候,据说是分开的,宏俊一份、宏信一份,都是大洋两块,纸一刀,宏佐随桌子,礼钱当然少了许多。二先生见宏俊腰里竟然捆了一根孝带,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没出来纠正,随他去了。好在他们三个行礼中规中矩,吃过饭就回去了,也没有坚持要护送上林,二先生才松口气。问扯孝的刘氏,为什么给宏俊孝带,刘氏一愣,拍拍脑袋笑了,说自己忘了,宏俊早已不再被承认是固家的女婿,不需要孝带的,自己解嘲,给就给了吧,反正没人注意,二先生也不好再说什么。
  亲戚们都忙着吊唁,二先生感觉自己老是在院子里转不合适,就一个人踱到门外,看了看账桌上忙着登账的先生还有各方亲朋,他低着头朝东走了几步,想去村外看看庄稼,一辆马车慢慢靠了过来,到了二先生跟前,马车停下了,车夫勒住马,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二先生抬眼一看,竟然是三河口开药铺的小朱先生朱怀权。
  小朱先生见了二先生,施一礼,二先生忙不迭还礼,招呼他赶快进家喝茶,小朱先生转身道:“我父亲也来了,来吊唁一下固家老太太,二先生,请节哀。”他从车上取下一刀纸,拍打一下。车帘子一动,露出了老朱先生的脸。
  二先生见老朱先生也来了,忙伸手帮着打开帘子,老朱先生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车厢,儿子在一边架着,从凳子上下来了,朝二先生拱拱手道:“昨天听说了尊夫人病故的消息,甚是惊愕,我想着无论如何也该来吊唁一番。”
  老朱先生亲自吊唁,这在沂州县都是很大的面子,二先生不能不陪着,伸手扶着他朝里走,二先生一路上说不完的谢意。朱老先生给儿子招呼:“怀权,你去登账,我就不等着了,倚老卖老,不排号了,众位乡亲,我还有急事,得罪了。”他朝众人拱拱手,众人见是德高望众的老朱先生,哪里还让他排号,账桌上立马给记了账,纸一刀,大洋一块。
  响器班子也趁机停了下来,另起一乐,二先生明白老朱先生可以行礼了,忙扶着他到了灵棚处,老朱先生鞠了一个躬道:“老朽就倚老卖老,不施重礼了,怀权,你替我祭奠。”
  小朱先生听了爹的话,忙上前一步,跪在祭垫上,行了四勤四懒的礼,后边加一个捻香了事。二先生搀着老朱先生到西边屋里坐,又让长栓满院子找大先生来陪着。
  四人落座,长栓帮着倒了茶水,然后退出。二先生请老朱先生喝茶,他摆摆手:“说起来有些惭愧,尊夫人一向是吃我的药,老朽多年对这本草一行自认为还算有所研究,几年前,尊夫人开始去我那儿,脉象就是一个风寒湿痹,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后来调整了几回药,无非木通、牛骨髓等物,想着是消水肿,补肾气,怎么竟一天重上一天,说不行就不行了呢?老朽说句不中听的话,二先生家中平常都是哪个煎药?能否叫来,我想询问一二。”
  二先生听了老先生的话,自没有拒绝的道理,知道朱先生是个认真的人,既然询问,自有他的道理,忙唤了大媳妇来,大媳妇带了一身的孝,向大伯和朱先生父子见了礼。
  老朱先生询问了一些煎药的过程,也没有什么问题,迟疑道:“用过的药渣还有吗?”
  大媳妇想了一下道:“平常的药渣都倒在路上了,容我想想……有,前天从您那儿拿了三副,不想第一副没吃完,我娘就不行了,这两天只顾着忙,药渣应该还在药壶里,我去端了来。”
  听说还有,老朱先生忙抬抬手:“受累,麻烦一并把没煎的两副拿来,我看看心里才踏实,这两天一直睡不好,方子没错,老朽敢打包票,难不成是配药的出了问题?”
  大媳妇去不多时,把药壶端来了,里边的药汤所剩无几,只有药渣。老朱先生让儿子把药渣倒在一块木板上,用手拨拉一遍,若有所思,又拿过未煎的药对了一遍,摇了摇头,问道:“大少奶奶,以往煎药都是你一个人吗?还是另有别人?”
  尤氏忙说:“前几年我煎的时候多,近几年主要是刘姨帮忙,您老人家不知道,我带着两个孩子,孩子太淘气,我忙不开,没办法,只好请刘姨帮忙。”
  朱先生点点头,摆摆手示意大媳妇可以离开了。
  过了一会,老朱先生对大先生道:“永勤贤弟是个忙人,里里外外离不开你,你去忙吧,不要陪我了,我和二先生说说体己的话。”
  大先生会意,朝老朱先生拱拱手,走了。
  老朱先生招呼一下二先生道:“你看,我配的这包有一味药是白木通,指的是川木通,药渣里边这是关木通。你不是杏林中人,自然不知道二者的区别,两种木通皆有消除水肿之作用。不过,关木通不可剂量过大,用药时间不能太长,对人的肾极不好,开方子的人一般不用,当然不得不用时另说,天下万物没有入不了药的,就连砒霜,也可入药。扯远了,我再说关不通,你看,这味药较粗大,川木通那个,你看相对较细小,当然,不能光看切片,还要尝味道,关木通苦涩,川木通味淡,二者区别还有很多。我给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不明白,明明开好的川木通,怎么有人换成了关不通,我为什么非要把没煎的也要来,就是为了证明是不是我那边配药的出了问题,结果证明不是,是你二先生这边出了问题。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这样的话怎么会听不懂呢?!二先生脑子乱如浆糊,只剩下点头。他不明白是大媳妇这边出了问题,还是刘氏出了问题。
  见他迟疑良久,老朱先生道:“很简单这关不通应该不是一星半点,这人应该买了很多,你去三河口或者沂州城药店一问就知道是哪个,我那边应该没有卖的,因为我考虑这个人要避讳我老头子的。这事说重了,是害人一命。今天我没有白来,多少天的疑问得以解开。就是你这边,我想听听你的建议,是朝大了办,还是压下不过问。如果朝大了办,我明日即可向县上首告,这是明显的杀人,县上自会来人调查,今天这些药渣我一起留着,算是证据。如果你这边有什么苦衷,我可以尊重你的意见,毕竟我与永勤关系不同。再说,俗话说,救活不救死,你的太太已经不在了,何必再搭进去一条命呢。如今这政府,认钱不认理,你老弟又要丢人,又要花钱买不痛快,你说对不对?”
  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老朱先生是想压下去,二先生起身朝他鞠躬:“老先生考虑得周到,我这家里已经够乱了,请老朱先生先不要说出去,我会慢慢调查。还是您那句话在理,救活不救死,人已经没了,何必再搭上另外一条命。但是,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您放心。”
  朱先生父子已经弄明白事情原委,又与大先生关系不一般,自然没必要说出去。父子与二先生告别,大先生和二先生一直送到村外才作罢。
  忙活了几天,总算把车氏送到地里,三天圆坟的晚上,二先生在刘氏屋里歇着,他看刘氏跪在菩萨前边念着佛,生气地说:“你信佛,佛让你们行善,你们一个个怎么学不会行善呢?家和万事兴,我平生就讲个中庸二字,你们倒个个好,不让我省心。”
  听二先生话里有话,刘氏不知所以然,回道:“我亏了菩萨保佑,不然,现在躺在林地的是我。那个女人给我瓜吃,为了诱我上当,自己先吃了半个,把自己的小命弄没了。说起来她也够狠,已然做好了与我同归于尽的准备,只不过我对菩萨一向虔诚,一接到瓜的时候,我脑门一疼,立马想到这头茬瓜要先供菩萨,我就把瓜拿回来了,菩萨点化了我,不能吃,我不放心,又喂了鸡,才没上当。不知道你说的善恶什么意思,难道是我做了什么坏事不成?她想害我,反把自己害了,是自寻死路,与我何干?”
  二先生刚想说什么,大媳妇来屋里禀报一件事:“娘,替银月妹妹扎的彩马、彩牛,钱我给送过去了,还有……”她瞅着公公,没朝下说。
  刘氏站起来,朝大媳妇摆摆手,示意出去说。
  两个人轻手轻脚出去了,原来,家里有一本账,放在车氏的箱子里,刘氏一直想控制这个家的账目,安排大媳妇去把账本找来,见她吞吞吐吐,应该是这事了。
  看她们走了,二先生在屋里举着蜡烛满屋子找,在菩萨供桌下边,发现两个小布袋,他闻到一股草药味,提起袋子,包里一张纸,写着关木通字样,正是刘氏的字迹,另一个袋子,写着川木通,也是刘氏的字迹。二先生明白了,放在原处没有动弹。
  等刘氏回来了,二先生故意问道:“我听见文杞媳妇称呼你娘,这才几天,文杞娘尸骨未寒,你们就急不可耐了?”他故意激她。
  刘氏瞪起了眼,指着二先生:“你真是没良心,我来固家二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孩子生了三个,也算给你添了丁。现在那个女人死了,孩子们叫我一声娘也不成?我还没逼着你扶正我呢,你就不乐意了。就是你现在扶正我,也是情理中的事,难道你还有什么坏心眼,要另娶一门不成?孩子们可都已经娶了媳妇,不怕丢人,你娶就是,我一定会给你好好操办。”
  关木通,川木通,两个草药名一直在二先生脑子里转,他忍了几次想问一问刘氏,最后还是憋着没说出来。又听她原搅蛮缠,说什么给自己娶亲之事,他竟然让气得笑了。
  两人一阵子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大媳妇来告诉刘姨,账本没找到,弄不清是让小车氏藏了,还是找的地方不对,还是……二先生想的是关木通、川木通。他又试探起来:“中医我看越来越不行了,以后有病还是看西医稳妥,倒不是咱赶时髦,是中医不争气。有的中医,挂着幌子骗人,听说连关木通、川木通都分不清,胡乱开方,竟有害死人的。”
  刘氏正在气头上,没想太多,一口顶了回来:“你懂什么!中医、西医各有所长,川木通和关不通要是弄不清药性,那这人干脆就不算中医,只能是混饭吃的骗子,川……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突然明白过来,质问二先生。二先生上了床,蒙上头,自言自语道:“睡吧,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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