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线

　　到了车间，瞅了一眼摆在地上的\闪着亮光的银白色配件，许晨就明白他该忙活啥了。装配一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陌生感。
　　牛水莲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捏着一张单子，盯着摆在地上的配件，默默念叨着。她在核对配件的具体情况。任何一件成品零件，都是由一些配件组成的。那些配件其实就是一家人，只有本该走进同一个家门的配件，能和谐自然地组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是那绝对是艺术品。要是把不是一家人的配件强行组装在一块，那就咋看咋别扭。
　　确认无误后，牛水莲对负责领料的车间主任说：“好，签字。”并把捏在手中的单子递了过去。
　　车间主任签了字，工人们搬来各种造型的凳子，开始忙活起来。他们屁股下的凳子，有圆的，有方的，有高的，有低的；有木头的，有钢的，有塑料的，样子简直太多了。还有部分没找见凳子的，干脆就不找了，搬来几块砖摞在一起，瞧着倒也显得牢固。
　　李智慧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俩废旧纸箱子，扔在地上，对许晨说：“看好，别让旁人给拿走了。我去找点别的，你先看别人咋装。”
　　许晨点头应了。他扫了旁人一眼，那个零件由两件抱箍类的配件和5套紧固件组成，和他曾经主导的产品对比，显得简单得很。他的目光回到了脚下，俩箱子里被塞了很多脏兮兮的手套、工作服，塞得鼓鼓的。找来这个有啥用？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呢，李智慧嘴里叼着烟，哼着秦腔走了过来。左手捏着两块干干净净的硬纸板，右手抓着一卷胶带并舞动着。凳子，对，这是凳子。他觉得这法子真好。他们相互配合，先把硬纸板压在塞得鼓鼓的箱子上，再用胶带加固。刺啦、刺啦的响声顿时回旋在他们的头顶，搞得一部分人在发牢骚：“哎呀呀，难听死了。”李智慧哪管那些，依然忙活着手头的活，扯着大嗓门吼着秦腔。他当时还以为李智慧只是单纯地爱秦腔，才会在有意无意间吼上几声，后来他才知道李智慧是科班出身呢，装在肚子里的唱段就如同他近些年吞入肚中的各类书籍一样丰富。
　　试着坐了坐，屁股下软绵绵的，那感觉真好，许晨就戴着手套开始动手了，他快速装了一件示意李智慧看：“怎么样？没啥问题吧？”
　　“非常好，就那样装。”李智慧装完了一件，捧在手中，“它叫‘套管双耳’，属于腕臂支撑装置的配件之一。腕臂支撑装置在整个接触网系统中充当着支撑、固定承力索的作用。”
　　“套管双耳？”许晨小声念叨着，“原来你叫那么个名字。”
　　李智慧把装好的零件放在一旁的地上，拍着大腿：“哎！都怪我，是我昨天疏忽了，忘了给你拿件东西，我还想着今天给你介绍介绍一些硬货呢。这下坏菜了，正事没法办了。明天吧，下班前，你一定记着提醒我。我这人记性不好，老是忘这忘那的。”
　　“你怎么没忘秦腔？”牛水莲手中拎了一块闪着银白色光芒的槽钢，走了过来，坐在一旁，也在忙活着，“来，吼两声，给咱解解闷。”
　　快，真快，太快了。许晨觉得她在此刻组配套管双耳，就如同他曾经坐在电脑前敲键盘。他边默默赞叹着，边笨拙地忙着手头的活。
　　李智慧说：“咱们牛姐，在两个方面是绝对牛。”
　　牛水莲说：“啥牛不牛的，咱就是个搬砖的、看大门的。”
　　李智慧说：“牛姐一个是手快，另一个是记性好。咱们公司生产的所有零件，长什么样子，外形尺寸多大，需要哪些配件，牛姐早牢牢地刻在了心里。你记着以后要多向牛姐请教。”
　　许晨忙说：“麻烦牛姐了。在这里，我先提前道声谢。让牛姐知道我是懂事的好娃娃，要不然，牛姐到时觉得我不懂事。”
　　“啥话？你那么一说，倒显得我这人是小心眼呢。”牛水莲说，“说来，你李哥才是牛人，一下子得到了两位大仙的亲传。坐在咱们这里的，还有过去已经不干了的，除了他，还有谁有那个仙缘？”
　　许晨当然知道大仙的言外之意了。要是他也有那样的仙缘，那该多好啊。此时此刻，他很清楚，绝对不是想那些的时候。他要尽快熟悉这里的工作，与同事们搞好关系，争取早日融入到这个集体中。金融风暴的残酷，和眼前这些同事，似乎没有啥关联。但在千里之外的沿海地区，发生在那边的事，总会随着风漂洋过海、翻山越岭，飞到他的耳畔。
　　原来那张电话卡，他还用着，在夜里，他会换掉到了家乡就新办的那张卡，往手机里插上旧卡，看看有没有信息。新换的号码，他在第一时间告知了陈璐和周婧，还有老唐，他说用外地卡打电话太贵了，就换了新号，这话，她们当然信了。回到家乡发展这事，他走之前给老唐打过电话，老唐感到惋惜的同时也表示谅解，并一再坚持有啥能帮忙的必须及时开口，千万不要和他客气。信息，多半是原来的同事发来的，话题一部分是关怀，一部分是谁与谁又被裁掉了。
　　众人划桨开大船，这句话的内涵，在眼下，被完美地诠释了。堆成了小山高的明晃晃的配件，没费多少工夫，竟然全部变成了成品。
　　刘一句带着检验员在逐件检查，嘴上依然唠叨着：“这又要忙整整一天了，咱们这活，简直太多了呀，我晚上做梦都在干活呢。”
　　牛水莲说：“赶紧的，别废话，马上要上料呢。”
　　“咋？还没整完？余量，还有多少？”
　　“早着呢，就这一个，最起码还要忙整整一个礼拜。”
　　“老天爷啊，还让不让人活了？”
　　许晨一听那一件最起码还要忙那么久，心里顿时一惊，同时确定了一个事实——脚下这块土地和金融风暴是没有丝毫关联的。他现在最怕的不是新工作存在的难度，而是那四个字——金融风暴。
　　李智慧见暂时腾不出地方，也就不在原地等了，带着许晨在公司转了转。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几个车间，他们全部转了一圈。各个车间的主任、牛人，李智慧一一介绍给了他。他全部认真记着。太忙了，怎么那么忙呢？他见，站在机床跟前的工人，甭管是谁，身边都是一个样子——各种配件组成的任务量，堆得高高的，几乎挨着他们的腰。
　　走到装配车间跟前，李智慧见还没有腾出地方，就说：“算了，早上就这样吧。咱们去试验场那里，我给你介绍点硬货。”
　　试验场离得很近，和装配车间仅仅隔了一堵墙。
　　走到跟前，指着上面那根线索，李智慧说：“那叫承力索。”
　　指着下面那根带着牙齿的线索，李智慧说：“那叫接触线。”
　　指着用角钢焊接在一起的高高的柱子，李智慧说：“那叫格构式钢柱，另外，还有H型钢柱，混凝土支柱……”
　　通过李智慧接下来的详细介绍，许晨对公司主打的产品有了初步的了解。他知道接触网系统主要分为这么几个模块——支撑装置、定位装置、连接装置、补偿装置、悬挂装置。至于各自的组成、用途，他就记不清了。涉及的内容太多太多了。单看某零件，确实没啥特别的，要是把那些零件组装在一起，也就显得很神奇了。
　　“是不是，觉得有点迷糊？”李智慧笑着问。
　　许晨点点头：“是，看着简单，要是琢磨透，还真的不容易。”
　　“不着急，慢慢来。”李智慧离开了试验场，朝着办公室走去。
　　许晨紧跟在后面，问：“李哥，咱们部门，还有谁？”
　　“现在，除了你，就是我。加上在外面的李总，也就三个人。”
　　“这？是不是有点……”
　　“少？人啊，不在于多，在于精。更何况是刚刚起步没多少年的小企业，不可能整一堆人扎在办公室，根本没有那个必要，也没有那个经济实力。别看咱们人少，李总一个，可以顶上百颗脑袋呢。”
　　正说着就到了办公室，李智慧指着第二排靠窗户的位置：“你就坐在那儿吧，我坐在你后面，有事情，咱们便于商量。”
　　许晨突然想了起来：“怎么刚才没见徐主任？”
　　“徐主任？哪个徐主任？”
　　“人事部徐主任，我昨天来面试，先去找的他。”
　　“可能去外面招人了，现在这么忙，不招人不行。不提他了，说说咱们的工作。”李智慧走到挨着墙站着的资料柜子跟前，打开从里面抽出了一本资料，“你看看这个，肯定有好处。”
　　“谢谢李哥费心。”许晨双手接了过来，随便翻开一页，那竟然是图集，“真好，有这个，就很直观了。我对照着实物，就知道哪个零件叫啥名字，又在整个接触网系统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你很聪明，一点就通。”李智慧看了时间，“准备吃饭吧。”
　　许晨来时带了碗筷，这是徐主任昨天刻意叮咛过的，他生怕忘了，在昨天面试回来吃了饭就准备妥当放在包里。他从包里取出碗筷，紧接着听见了一阵乱糟糟的声音。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隔着透明的玻璃窗，他瞧见工人们，已经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捧着碗筷，朝着餐厅飞奔而去。他们的脸上虽说黑一道、白一道，笑容却是真诚的。
　　饭是家常饭，普普通通，没啥特色，许晨却喜欢。也不知有多久了，他的胃里少了一道小时候的味道，那种味道竟然在此时此刻重现。那碗葱花辣子面，他是一口气就吃了完的。
　　李智慧见了：“急啥？没人跟你抢，又不是在生产队吃饭。”
　　许晨说：“很久没吃过这样的面了。”
　　“看来你是渭北口味，和老牛一家一样。”
　　“老牛？”
　　“老板爱吃葱花辣子面，食堂那边就做那种面。”
　　“挺好的。”许晨很满足，洗了碗就开始翻阅刚刚得来的图册。
　　下午，依然是去车间帮忙。通过翻阅那本图册，对于捧在手中的产品，许晨的认知要比上午深刻得多。他一边认真琢磨，手中又在忙活，一个下午加上下班回去的路上对他来说，几乎成了喝杯茶的工夫。
　　回想着最新一天的工作内容，许晨顿时有了足够的信心，他相信他很快能在家乡的土地上扎根，并快速成长，为他最在乎的人——陈璐和周婧，提前打好基础。那边的情况，目前是不乐观的，她们很可能会遇到和他一样的遭遇。要知道，她们现在已经不再加班了，这在外资企业，绝对是少见，有那种事除非是碰到了非常时期。
　　吃了饭，买了点水果，许晨准备去找鱼书志，和他聊一聊。高中毕业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只是在QQ上联系。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面了，看来，天注定他们要在这里相遇。
　　同学之间的友谊，细细想来，确实奇怪，明明读书时没说过几句话，毕业之后突然见了，即便是多年没见，却显得亲切得很，如同亲亲热热的一家人。所以，当许晨从遥远的他乡，背着沉甸甸的背包、拉着行李箱出了车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瞧见鱼书志时，他们啥也没说，却如同许久没见的恋人那样，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他们之间的交流是无言的，好像又有着千言万语，他们的心是紧挨着的，道尽了对各自的思念。来自好友心间的那股暖流，透过厚厚的衣服渗入了他的心里，他那颗迫切需要关怀的心，也就不觉得寒冷了。
　　许晨掏出手机，后背处猛地抽了一下。咋回事？他倒没多想，准备拨通鱼书志的电话，老唐却打来了电话。他心里一惊：肯定是出事了，而且绝对是天塌了的大事。
　　“唐哥，啥事？”
　　“老陈英勇就义了。”
　　“啥？陈副总怎么了？”
　　“老陈和老陈的人，被全部干掉了，血流成河啊。事情已经出了，作为你我，当然是无能为力的。给你说声，知道就行了。哎！”
　　老唐挂了电话有一阵子了，许晨依然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他觉得他变成了一块筋斗云，飞了起来，越过千山万水，飞到了那个依然熟悉的地方，只是那里再也没了那道熟悉的身影。